双杏停住手,端详着那一点血花。原本她打算用杏色绣线勾勒出花边,但这点红色显然毁坏了她的计划。
那点点血花,在她眼前幻化称点点红梅。既然已经裁好,她便不舍再扔掉,左右她也不会送给段公公,索性就这那抹血花,将绣花样子改成一丛寒梅静静伫立。
样子虽然不算简单,但她心中有形,手中便只需要简单的勾勒,双杏不消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此时天色已经熹微,光从窗棂透进来,暖冷色调碰撞下,双杏惊喜地发现这枚香包竟是比之前她绣制的更灵妙些。
不过,再是怎么灵妙,她也永远不会把这香包送出手。就像过去她积攒下的一个又一个香包般。
过去的她想的是没有法子报答段公公,而现在,她就在他身边,虽然未来的路还是迷茫,说是坎坷都好些,只怕中途就骤然断掉。可再怎么说,她终于用不着用香包来寄托自己了。而那些过去,也褪了色,没了意义。
双杏展颜一笑,把绣好的香包放回原处,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颜色各异的香包,底下压着的是她潜心研究的绣样。
窗外天色大亮,阳光照射进窗棂,把地面划分成一格一格。
既然是天亮了,便也用不着蜡烛了。双杏附身将蜡烛吹熄,看那烛泪在蜡烛底部聚成了个小堆。
随着窗外人影晃动,小宫女们都起身梳洗,更有献殷勤的小宫女跑到院子里为双杏她们扫院子,附近的厢房也变得热闹起来。
双杏哑然苦笑,这倒也算得上是从黑夜捱至天明了。
听见外面的喧闹,安兰这时才懒懒起身,斜倚在榻上。她抬头看双杏,眼中盈了一层雾气,嘴里像是还没睡醒般含含糊糊地道:“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你不会还没睡吧?”
反正今日上午她们二人也都不当值,双杏并不打算扰了安兰的好梦,只是抿唇对着她笑,却没回话。
见她不回自己话,安兰又没能抵抗得住睡意的呼唤,看了她几眼,就又沉沉睡过去。
安兰是一直睡着,双杏却一直看着窗外陷入怔然中。直到快到了中午,才发现自己半天什么也没做,连早膳都忘了用。
下午去中宫当值,又是和过去没什么差别的一天。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也没有什么坏事来临。
娘娘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没有更好些,却也没有更坏些。太子在寝殿窝着,与他的母后说话,言语间的童稚和关怀让这位名义上的后宫之主露出一个又一个欢喜的笑来。
没有惊惧,没有窥探,昨天的那个插曲显然也不会再来临。平淡得几乎要让双杏怀疑昨天傍晚时分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她脑中臆想。
日子总是,一天就这么过去,然后就会有下一天、再下一天……直到把一个人的时间全都消磨掉。
又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宫都陷入一种懈怠与兴奋暗涌的状态,唯有夕阳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从来不来得迟、走得早。
双杏和安兰还是坐在茶水间,等着轮换。安兰在安排明日轮休的名册,双杏透过窗棂望向窗外,一双眼睛迷迷茫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双杏在出神,安兰在她眼前扬了扬手中的线订册子,激得双杏怔了一下。
看见双杏凝着迷茫之色的小脸,安兰笑着拍了她手一下,道:“你在这里出什么神啊,我问你话都不回。”
“明日除夕的班,你想怎么排?”
双杏才回神,翻开安兰递过来的册子。册子是宫人们自用的,只在上面查证时会被主子翻阅,但这几年过年时也没出过什么事,平平顺顺地就过去了,因此那册子即使只记着中宫正殿侍奉的宫人,也攒了厚厚一本。
双杏没有急着在自己名字后面签上去处,而是慢慢地翻阅起了之前几年的记录。
淡蓝色封皮的册子旧却干净,书页被翻得有些软烂。双杏将这册子扣过来,从前往后翻,老旧的纸墨味扑鼻而来,像是扬起时间里藏着的尘埃。
她进中宫侍奉已经有七年。最开始几年,她的名字只夹杂在一众小宫女中间,后来,她的名字一年比一年往上走。直到这两年,她已经有了帮娘娘排班的权职,名字就赫然顶在一整页宫人最前面。
可是无论是哪年,她名字后面跟着的都是“中宫当值”四个字。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其他的选择,就好像她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地一心一意般。
但是……
但是。
今年是不一样的。
双杏想起那晚她把脸埋在段荣春掌心,抽抽噎噎地哭,泪珠儿一颗颗顺着她的下巴颏儿掉落。濡|湿了他的手掌,也在那冰冷粗粝的地面上汇聚成一片汪洋。
那片汪洋淹没了段公公和她,以及她心里的所有人、所有回忆。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双杏想,她想的是,她要在废宫守着段公公。
那时候他还没醒,她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但现在他醒了,她还能、还能这么做……吗?
等不及自己心中想法再变,双杏翻开最新的一页,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签上一个答案。
写得终究还是快了些,因着心中情绪涌动,她的字不复工整,龙飞凤舞一般。
安兰站在小桌旁静静地看着她翻那册子,面上也不显出什么着急来。待到双杏既慎重又急得如同怕自己下一秒就改变决定般签下些什么,才默默接过那名册。
她看着双杏名字后面跟着的答案,和她心中想的无二。
双杏还是选了亲身去面对这可能存在的跌拓起|伏。她鼓着勇气,第一次选了一个不同的答案,这个答案,既是对她勇气的见证,也是……
——但是今年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个人是不同的。
*****
用过晚膳,双杏和安兰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很快就把就寝前的那段时间给消磨过去。
吹熄了烛,两个人裹上寝衣便要各自沉入各自的梦乡,一如往昔地井水不犯河水般。
夜渐深。
双杏脑子里却还是浑浑噩噩,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明明那簌簌索索的寝衣和被子的摩擦声音并不大,却乍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吓得她激灵一下。
“你怎么天天不好好睡觉?”
是安兰。
她们两个人的床几乎并在一起,想要凑近对方简直易如反掌,但之前两个人关系虽然说不上是不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然不会有人在晚上靠近对方。
见双杏不回答,安兰又向她身侧蹭过来一点,几乎像是依赖一样,把头轻轻倚在她肩膀。
她伏在她耳边说:“我不问你为什么不睡了。”
“其实我知道,你一开始也讨厌我的。但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你讨厌我,你也对我好。”
“有时候我还是羡慕你的。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和除了我以外的别人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
“你肯定觉得我也有着颗攀权附贵的心……”
双杏没有作声,和静静流淌着的夜色一起听她说。
在她的描绘中,她心中畅想的每一道山川河流,刻在书香纸墨中的天上人间,都被现实再压垮,一点余地也没给她留下。想要摆脱桎梏,想要踩着天梯往上爬。她也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是权力、是做人上人吗,其实说到底也不是,她想要的,不过是自我罢了。
像一朵花自然而然地开放,一朵花自然而然地枯萎,她有权力去选择从容地生,不受拘束地死。
可是谁真的能有这样的权利呢。无论是不是身处这深宫,一个人,再去弱化成一个女子,终究是命若飘萍的。
“但是那天你一晚上都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你。当时我想,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你对我是好的。我却还……”
“真的吗?”
“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安兰没有回复双杏开口的疑问,只是弱弱地抛出这个句子,比之前的声音都小。
明明双杏也没回她两句,她却一味地觉得她好。
说完这些话,像是心头也能放下一大块石头。安兰在她耳边窃窃地笑,那笑沉没在黑暗中,却扫清了刚才话题的沉闷和悲伤。
听着她笑,她也笑了,两个年轻女孩清脆的笑声破碎在厢房中,是好听的,但衬着夜色总归有点吓人。听着听着便觉得那声音太大了,双杏又拉过被子掩住嘴,安兰也如法炮制,最后那声音只剩下闷闷的一点。
她们两个人相视着,两张同样娇俏的脸间分明还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却第一次觉得关系那么贴近。那些超脱过语言的东西,在她们心中渐渐生根发芽。——在每一个岁月的转机中,她发现她都没有和旁人交流。更是用一种更奇妙高贵的心灵的力量去争辩。
可那笑却没停下。
纵然每个人的心都像浸满了水般沉甸甸的,有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但她们明明都是初春一般的女孩子,不该在这深宫里被泯然众人,被迫凋谢枯萎。
她们却没想那么多,只不过是一个笑累了,就又陷入黑甜乡,另一个却翻过身,久久晃不过神来。
*****
次日的前半日,是依旧要在中宫值班的。
但超过双杏预期的是,娘娘根本没有翻阅她和安兰共同呈上去的册子。而只是按照常例说了体面话,笑着做了甩手掌柜,娘娘一向爱做散财童子,又吩咐分发下去一些赏赐,这一上午就过去了。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错了。她始终把过错归结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些匪夷所思的、那些莫须有的,时时为了算不上背叛的“背叛”忏悔。
用过午膳,双杏压下心中忐忑,拿上些不知什么东西就往那小院走去。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路,但她一路上却好似对周边从未变过的景色又有了深深的好奇,走几步,就要再停下看看。
就这么走走停停,竟然花了平时两倍时间还多。也不知是路边风景真的吸引人,还是她胸口不断翻涌的怯意逼得。
她事先并没有告诉过段公公。
一下子乍着胆子踏进小院,看见段公公孤零零站在院中,不知是在吹风还是晒太阳,看见她进来也如同遇见一个老朋友般点了点头。
双杏说不清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探寻到底,竟是既松了口气,又暗暗委屈不满意。
进了正屋,她抱着一沓红纸,把它们摊在小屋中唯一的桌子上。红纸不够长,却是过于宽了,她只好摸索着再裁下一块、补上一块,将整个一长条拼在一起,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哪怕中宫不受皇上恩宠,但凭着娘娘后宫之主的身份,宫人们没有敬,也是要有尊的,所以中宫的吃穿用度是断断短不了的。
每至年节,年节用品都是内务府呈上,精心雕饰,宫灯上的雕花都恨不得制以金缕银线。主子过的年,就和主子本身一样,要凌驾于人上。
但对联这种东西双杏还是看过的,甚至在这宫里当不得什么稀罕物事。
自从太子习字后,娘娘每年都会让太子写一幅对联。而那对联无论被太子写成什么样子,娘娘都会喜气盈盈地亲自贴在寝殿,也不管那对联是不是和殿内相配。年末时,换上新的,再吩咐殿中宫女将旧的摘下收藏。
而不仅是中宫里的主子们,太监宫女们也会请身边会写字的宫人用红纸写上几副,即使不贴出来,也算是讨一个新年的好彩头。
双杏会写字,但不常做这些事,既是因为她对过年本身的抗拒,也是因着她对身边人的疏离。
这时候最受追捧的便是安兰。双杏去年此时还未和安兰同住,却也在数量不少的中宫宫女中知晓了她的名字。
安兰说她自己不擅长女红,但她却在其他地方是个很聪明的人。无论长相还是别的,她都是出挑的。中宫很多宫人都会找她帮忙写字,就好像一众人请双杏帮忙做女红一样。
曾经双杏也曾经在经过宫女们用的茶水房时看见过安兰,她斜倚在椅子上,满眼笑意地看着一群小宫女围绕着她,但脸上还是掺杂着些本不该有的傲气。
单单也是穿着规制一样的宫女服,她身上却就是有种让人说不出口的特别。双杏看见她玉腕轻悬,面上的笑意变成自信,一扫娇娆和媚色,眸子里好像有光。而另一重光也在此时照耀着她,让双杏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众苍白的人里,只有她是脱离出来的鲜活。
她的确不同于其他的宫人,与双杏铭刻在骨子里的支离不同,她显然是顺着心而走,更大胆、更热烈些。
双杏想,她又有些像段公公,不甘愿被限制、永远对人俯首称臣,要向上爬、爬、爬。他们心中都潜藏着炙热的野望,那份野望有的时候会灼伤到别人,更多时候是在伤害自己。却,终究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心中思忖着,手下动作却没停。看着终于有了对联样子的两沓纸,双杏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又将红纸小心翼翼归拢到一边,挽起袖子磨墨。
待墨也磨好了,算是准备万全,她透过窗子看段荣春仍然站在院中,鼓着勇气走到门口,探出头邀请他:“段公公,这对联还是你来写吧。”
段荣春站在院子里,也不知是在看天还是思考。他的背影披着阳光,明明还是瘦弱的样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增添了让她也搞不清楚的距离感。
听见屋门口传来的话,他转过头抬眼看她,白皙的脸被阳光晒得涨出一分红晕,那份距离感也霎时间无影无踪了。
双杏眨了眨眼,就算现在顶着太阳,可风还是依旧吹着,这么冷的天他不觉得冻得慌吗。
她屏息片刻,还是没等到段公公的回答,便睁大眼睛看他。
段荣春看着她眼睛里盈着的迷惑不解,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段公公。”声音还是有些哑,却大部分已经回归了他过去的温润清冷,可能因为太久没和人交流,发声时甚至带着几分不适应的生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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