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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段荣春眼中本是噙着笑着的, 但那笑却被常有德的话一瞬间击碎。
常有德忘了规矩体面,连在干爹面前一向的小心谨慎都丢了, 而是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师父……双杏姑姑她……她被皇上瞧了去。”
情急之下,他竟然也没摆脱除夕那晚一幕的冲击,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称呼双杏为“姑姑”。
但在此刻, 屋中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
来小院的路上,常有德在人多之处只敢快走,待到了人少之处,他一路跑过来, 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灌了一肚子冷风, 常有德的喉咙发紧,冷气混着腥气,一半往上涌, 一半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磕磕绊绊说完了最要紧的话, 他连忙掩袖痛痛快快地咳嗽起来, 咳嗽完了,就狼狈地等着段荣春怎么问他话。
因着方才的刺激,常有德眼眶洇上一层泪水,那泪水却有一半是为他心里想的而流:他也是个太监,知道太监想要找个体己人有多么不容易。无论双杏姑姑待师父是什么态度, 除夕那晚他是看出了师父对双杏姑姑的痴。他从没看过师父那种做派, 那般失态。
想来今日,师父还要更更失态……
想着这些,常有德只觉得更酸苦了, 跟着师父在这宫里沉浮,其他人都说他是找对了道、寻对了人,他心里也这么觉得:像他一般其他傻愣愣的小太监早就被生吞活剥了,只有师父一直包容着他。而且师父的路也是越走越顺,带着他过得越来越好,只除了年前师父失利外,他从来都没过过苦日子。
师父……他一向认为无所不能的师父,终究还是不能与上面比……他心目中的“无所不能”,是在宫中、在这人间,而像皇上,早就是超脱了人间的人物。无论皇上如何昏庸、如何软弱,抛开作为一个人,凭着他的身份和血脉,也不是他们能够评判,能够去比的。
本以为师父孤身这么些年,除了不着调的他外,终于能有个挂碍。
除夕那夜他撞得师父情|态后,师父一语未发,只是整了整因半跪下堆了些褶皱的衣服,片刻就恢复往日那淡漠的模样。
看他还是一直保持着那目瞪口呆的啥样,师父也未恼,只是冷冷瞪他一眼,又把一把凳子踢到他眼前,喝令他:“还不坐着。”他乖乖坐下,屁股却只敢占那凳面的一小半。直到双杏姑姑醒过来,他才敢偷偷瞧一眼师父,他耳根挂上一抹红,——原来竟真是会害羞。
第二日,因这一坐一惊他浑身都又酸又痛不提,他一思起昨晚的事就心悸又赧然,索性把那份激动心思转移到另一个事主身上。
临近晚膳时分,慎刑司要出一个人去中宫办差,他一反往日的沉默,不顾身边人的白眼主动领了那差事。不过那白眼只是单纯给他的,并不是因为他要去中宫,——慎刑司与中宫行的也不是一条道,陈皇后不受宠,就算出手大方也不会落在传话的外宫太监手中,也就没人追着要这差事。他们不忿不屑的,单纯是他这个人和过去他身后的段公公罢了。
行至中宫,常有德对这路既可以说熟悉,也可以说是不熟悉。熟悉在于他也在前些日子寻找揣测过双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不熟悉在于过去他跟在段荣春身边,段荣春侍奉着皇上,皇上也不乐意往中宫去,他自然也对中宫不甚了解。像其他宫人一样,常有德只知道在那中宫住着陈皇后,而陈皇后并不讨皇上喜欢。
但今日又是不同了。要进宫门时,他看殿外空落落,殿内也是寂静万分,想来想传个话都困难。瞧这阵仗……
常有德在宫门外伫立,观察这宫中动态。他领这差事,一大半都是为了看一看双杏姑姑,虽然他搞不清师父是怎么想的,但双杏姑姑在师父心里总归是占着一个不同的地方的。
即使师父不说不问,他也要帮师父看看双杏姑姑。与寻赏邀功不同,他听其他太监讲过,大致明白惦记一个人是多么难受,而知道那个人消息时又是多么喜悦,师父对他好,他也得回报师父才行。就是不知回去了到底该怎么开口……
殿内尘埃落定,殿外之人却对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
常有德在门口站了一盏茶的工夫,连门房的人都没看见。这中宫静悄悄得,跟死了一般。
第一个打破这寂静走出殿门与他擦肩而过的是一个貌美宫女,她挺着脊背,乍看之下面上是淡然的,但那淡定只是她的面纱。随着脚步跨度的加大,面纱被旁人毫不留情地轻易剥落,只剩下慌乱无措,——她整个人变得逃也似地越走越快。
擦肩的那瞬间,常有德听见她掩饰啜泣的小声抽噎声,才发现她眸间闪烁的那不为人注意的泪花。而那宫女看到他时也犹豫了一下,张口没说话,脚步却是比方才还快了些。
自那个宫女过去后,这中宫如投石入湖,渐渐乱了起来。宫人一波波从殿内涌出来,与方才仿佛是两个世界。
常有德随手拉过一个路过的小太监,问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太监看起来也是外殿侍候的,支支吾吾道:“方才皇上来了,指名要走了双杏姑娘……”他看起来也是经历了大惊大惧,说话都磕磕巴巴,说到“皇上”二字时声音明显低下去,看样子是不愿意多谈。
常有德听到“双杏”两个字,就好像那两个字烫耳一样,一愣神松开了拽住那小太监袖子的手。小太监挣脱了,慌慌忙忙跑开。原本他是不愿说这些事,但乍然被个眼生太监气势汹汹地拉住,嘴里不由自主地什么都说了。
常有德站在原地,眼睛是直直的,嘴也半张开,整个人傻呵呵的。
他心里回忆起方才那个流泪的貌美宫女,那张脸……和他记忆中师父高热那晚他去寻双杏姑姑时见到的她身边那人重合。细细回忆,那宫女似乎是叫安兰,与双杏姑姑一同在中宫做事。
这也对上了,那也对上了。
听得中宫外殿那太监传来的的消息,常有德先是惊,然后便是恸,却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匆匆扔下了慎刑司令他传达的消息,他连复命都抛在脑后,一时间只想到快些来小院找师父。他一遇上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找师父。
可师父,师父又能如何啊。
本以为、本以为,哪里有那么多本以为呢。只可怜他的师父,在宫里孤孤单单十余年,唯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片刻,这些想法与回忆就在常有德心里滚了一遭。
他一边心中痛着,一边看段荣春的反应。
段荣春的笑已经消失了,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脸上又显露出了往日平淡隐忍之意,常有德竟然在他的脸上读出了冷然。
至于这片冷然是在演示它的主人不动声色背后心中的惊涛骇浪还是悲哀苦痛,就不得而知了。
但段荣春还是在直直看着眼前的常有德,这孩子难道是怕伤了他,说得也够委婉,将皇上所做之事只轻描淡写一句“瞧了去”。但他往日侍候皇上,又怎么能不知皇上的“瞧了去”究竟是瞧上了什么!又要什么!
那日她跪在腊梅丛中,他眼中只剩下她的身影了,也不知道是忘了考虑还是逃避,竟然忘记她令下跪的始作俑者还明晃晃站在对面,像一把刀,刺穿宫中每一个人的胸膛。
段荣春,你连一个人都……
思绪就此停住,无论是如何,他都要再看她一眼。
常有德又悲又惧,睁大眼睛看着师父,像是要捕捉段荣春面上每一瞬间的情绪变化。他已经做好准备看师父发火,自己来承受他的怒意,甚至他在心底还想到了万分之一师父流泪的几率。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
段荣春还是面色淡淡地,他的眼神透过烛光,和常有德的交接上。常有德琢磨了半天这个眼神,最后发现这个谜底是个“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望着桌上烛泪又添几行,段荣春终于开口了:“去中宫。”
到底是尚未来得及关上的窗中吹来的风作怪,还是段荣春亲自躬身,还未等常有德晃神,那烛,便径自熄了。
这冷院中唯一的暖色、也是唯一的亮光也灭了。
只不过两个人说话的工夫,院外的雪越下越大,月色也在今晚识趣地逃脱,整个天地间又暗又冷,让常有德一踏出屋门就打了个寒颤。
回首看段荣春,他慢条斯理地从箱笼中取出两个宫灯,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系上一件鸦青色斗篷。
他不疾不徐,好似前方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他,唯有颤抖的手能透出些许他心中真实想法。
退出屋门,闫好门闫,段荣春庄重地望了这小院一眼,头也不回地随着常有德投进风雪中。
*****
中宫里殿中,宫人尽数识趣退下。殿中只余下陈皇后他们三人。
双杏顾不得尊卑体统,只一心扑在陈皇后怀里,感受她枯瘦手臂给予她的涓涓暖意,随着另外两个悲伤的灵魂一同流泪。
双杏刚淋漓尽致地哭完,走出正殿时眼角眉梢还泛着一圈绯色,连鼻尖都红彤彤,不过反正是狼狈得很。
她一边往回看娘娘闭着眼睛搂着太子,——她是哭过了、清醒过了,才一下子挣脱过来,跟娘娘呜咽着寻个理由要退出正殿,把这温馨的一幕留给他们这对真真正正的母子。
娘娘如何对她好,她也是个外人。再美好的时间、再动人的相处、再温暖的怀抱,也是她偷来的。
还未转过头,她听见一个带了几分喑哑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双杏……”
那声音中带着太多其他的情绪,带着让她慌神的沉甸甸的感情,是她之前所没有接触过的,让人心惊肉跳。
她回首,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会在中宫看见的人。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对象。
段荣春站在不远处,身披风雪,见到双杏真人,他再也不复方才听常有德说话时淡然的样子。
隐忍,也隐忍不下去了。冷血无情?他恨不得现在就让上天看看他的血有多么滚烫。
他开口,又重复了一遍,这次那声音不仅带着喑哑,竟然还带着颤抖:“双杏……”他咬字极重,乍听之下竟然分不清短短两个字后面藏着的是爱还是极深的恨,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带着一半不确定和一半狂喜,他看着她安然无恙地站在殿门口,她脸上带着红印和泪痕,一脸惘然,但却没有绝望。
段荣春走向她,步子越迈越大,好像小跑一般,却将他还未好全的身体、疾步时仍显跛的腿脚暴露无余。
谁在乎呢。
没设想如果被推开又如何,段荣春一把环住这个呆呆傻傻站在殿中央的小宫女,让她把头不得不埋在自己胸膛。
他闷闷地问她,声音在喑哑上又透了一层兴奋:“皇上来了?”
她的手覆上他胸膛,却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是不知所措的模样,只是也闷闷地回他:“嗯……”
他的话中难得透出一分迟疑来:“……他寻了谁?”
双杏感觉到段荣春比平日更急促的呼吸,他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害怕着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中宫方才发生的事?这一切又变得不重要,她依旧不知道把手往何处搁,闷声回复他:“寻了安兰去……”口中吐露出这个名字,她又想哭了。
心口的大石放下了,段荣春稍微低下头,将下巴颏顶在双杏肩膀上。双杏没动,好像傻了一般。但她心里是动着的,她明白自己该推开、该远离,可一遇上他和往日截然不同的可怜样子,她就控制不住地退让一步又一步,把所有底线统统丢在一旁去。
此刻,她也不懂怎么这么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引得他那么兴奋、那么喜悦、那么……想哭一般。
一滴水落在她鬓间,她分明感受到了,那滴水甚至还烫到了她,但她始终如同没发现一般,闭口不言。
紧紧拥住她的段荣春竟发现自己哽咽了,他不记得自己哭过,除了记不清事的儿时,再长大些,爹娘也觉得他性子太冷。然后入宫,无论是面对净身和后来阴雨天屡屡复发的长久的疼、人吃人的倾轧、从高处跌落时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上的残损……他是一滴泪也不会流的。
可直到今天,他才在那绚丽的影子中醒来。
——原来过去那些‘拥有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一切。
最珍贵的,他就只剩下这个人了啊。
他轻轻叹息,凑得那么近,呼吸就落在双杏发顶。那叹息瞬间就飘散在空中,可还是被双杏理所当然地捕捉,引得她眼热又耳热。
双杏还茫然,无处安放的手就突然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有茧子,这点双杏已经知道过无数次了。但这次还是不一样。他的手也抖着,不知道是兴奋还是什么,那份颤抖顺着交握的双手传递给她,让她的心里也颤了颤。
方才因为大惊大悲而被麻木卷席的灵魂也突然有了感觉,她眨眨眼,心间又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实感,不受控制地流淌起柔软情意。
与她静静流淌的情意不一样,现在段荣春心头的就是如同激流般冲刷着狂喜。那份狂喜裹挟着不甘,使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他的一双手还是没放开,双杏清楚地感觉到段荣春的手从冰凉变得温热。就好像她一直守着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他一颗心也从冰冷变得炙热的人。此时此刻,她不知道炙热会吃人,而野望也会复苏。
段荣春只管把自己的手覆上她的,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不愿管了。
不管身边其它人的眼睛,不管自己心里压着的情绪,也不管……眼前这个人是否抗拒。
段荣春只当她过去对他好的种种是善心作祟,一丝一毫未往男女私情上靠,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不可抑制地想去亲近她。
云山雾罩般回答了段公公那几个简单的问题后,段荣春就不再说话了。他丧失了语言的功能,因为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压下心头浮现的占有、仇恨,不让眼前人窥得他一颗贪婪丑陋的心。
双杏想要抬头看看他的神色,段荣春的手却倏忽放开她的手,转而扣在她的后脑勺,说是用力,她也觉不到疼,说是轻,轻易之下也没办法挣脱。只能任他、由他,安静温顺、予取予求。
在她看不见的方才,白玉般的手本来想触碰,又放下手,却在无意之间碰到眼前人发丝的那一瞬间自暴自弃地埋了进去。那只手插在发间,弄乱了发髻,却又让人不忍心责怪。
头发的正主可没想着责怪,她还在努力从方才的泪水中挣脱。双杏吸了吸鼻子,除了中宫庄重雍雅的熏香味道,她还闻到眼前人带来的雪的味道。
盐粒子般的雪顺着段荣春的斗篷掉落在她脸颊上,她感受那份冰凉渐渐化成雪水,两个人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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