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

    杨碟梦见他沿着墙线,种了一圈白菜。
    她家在五楼,阳光只能照进卧室,一捧捧大白菜就在墙脚落地,生根,发芽,茁壮生长。
    他本来是种的一棵树,就像神笔往墙上一挥,一棵树就冒出嫩芽迎风摆腰。
    “哇!哇哇哇哇!”她惊叹,在他和树之间来回看,眼睛明亮,水波摇晃,接下来她说——
    “别种树了,种白菜吧!”
    他从未做过这么稀奇古怪的梦,毫无功利性,像一个童话作家,但只要梦里是她,所有都解释得通。
    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充实感伴随到他醒来为止。
    女人的头发披散在他胸膛,天花板带着热气像密不透风的罩子盖下来,正是梦里五楼的居所。
    人生满足感之一,梦里梦见什么,醒来刚好看见什么。
    他手指在黑发间穿过,心头有些气闷,以至刚睡醒的喉咙发出低哑嗓音,叹息:“你又剪头发了。”
    女人抬起头,迷茫与他对视。
    梦中那张脸从眼前退去,他才看清半个身体趴他身上的人是谁。
    “早啊。”女人全身都趴上来,手精准握住他有反应的地方,快速动作,“我是医生,头发长度有要求,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不起。”
    他欲坐起身体,不着痕迹排开那只手,排开让他适应不良的气味。
    “跟我说说你前女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人像蛇缠绕上他,忽然提及一般人会回避的,却立见效果。
    他避无可避,渐渐仰倒,眼睛镀上一层迷蒙,刚刚才梦见的,怎能不清晰。
    “务实。”
    比起玫瑰,她会更喜欢白菜,一棵棵由他种出来的白菜。
    “机敏。”
    虽然看上去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很难取信她。
    “好学。”
    什么都看,每样三分钟热度,样样会一点,样样都不太专业。
    “热情。”
    要是不会常常下一秒甩冷脸给他就更好。
    “端庄。”
    从没有一次和他做时有放开过。
    “勇敢。”
    要是没他,迟早有一天玩死自己。
    最后她也如愿了。
    半专心听他说话的人表情有半刻迟疑,脑海中浮现医院里他前女友的模样,柳叶眉大眼睛冷冰冰混血美人,和甩他两耳光的平凡女人。
    说实话,她至今都不太确定他前女友到底是哪一个......或者两个都是他前女友?
    眼前男人的好相貌,温柔性格,别说两个,一堆缠上来的苍蝇才正常。
    但那是他从前,据说他前女友出意外和他失去了联系,现在他身边,只有她。
    不禁加快手上动作,感受到掌下的身体越来越热,伴随着弹动,这是要释放的前兆。
    他忽然翻身挣开,头悬床外呕出来。
    她急忙跟上去拍他的背,让他吐舒服一点,他趴在床沿很久没动,反手拿住她的手,慢慢放回她的腰侧她身体地盘。
    “我给你备了客房,以后都睡客房,好吗?”他倚回床头,脸色苍白,就像大病初愈,经不起折腾。
    身为医生,一眼就知道他身体强烈抵抗外来入侵物,都不由他控制,不是作假,她违背约定偷进他房间在先,他语气里也并没有怒意,只是商量,就像在说天气的平常。
    她自知有错,没敢生气,轻声回答:“好,我给你时间。”说完离开卧室。
    今天他走得很早。
    他还在假期里,并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早早出门。
    临走前他听到客房有哭声。
    明知是麻烦,还不避开,说不过去吧?于是他加快穿外套和鞋的速度,就像回家了也要坐车里,在车库捱到不能捱才上楼的已婚男人。
    没车的他倒没有直奔车库,静立在楼梯间,他听见门关上的同时哭声止住。
    看来问题出在他身上,他远离就行了。
    支边回来,杨碟工作的医院破天荒放了他不算短的“心理愈疗”假期。
    来往最密切的一个同学要来探望。
    同学是同事,也是他,通知他曾经的伴侣替他准备后事。
    “霍!”来人一进门见到他模样,唬了一跳,四处转了转,没看见第二个人,“刘医生也休假,来找你的吧?”
    “回去了。”
    “哦——难怪,你这胡子也算岁月积累,源远流长了。”想起他在学校明明是洁癖王,不禁摇摇头,“要不要给你介绍女人?那谁,学校里你坐人家背后一个月,把人吓到的那位,前几天我还遇见了,人家专门提到你,替你牵线?”
    “不用。”
    “才几年,就没兴趣了?没事,还有别的,医院里,优秀资源大把抓,各种类型随你挑,满足你善变的欲望。”
    他笑了笑,一贯地以沉默聊死天。
    同事——他少有的普通人朋友,并不能轻易打发掉,他摊在沙发上,看样子要陪他通宵达旦。
    两个男人不适合呆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还一言不发。
    雄性的气味不会随着时间增长而彼此交融,继而融洽相处。
    “还不打算回去?”
    “我的假是半年。”
    给你放半年就半年?也不怕半年后没你位置!
    朋友率先忍不住,一骨碌坐起:“我一直有个疑问啊,你和那么多女的约会过,为什么都没个结果?你跟每个都上过床吗?”
    “不,我只是想通过群体认识个体。
    “就是对一个局部感兴趣,就得从它整体了解出发,这个意思?”
    他默认了。
    “然后呢?你了解出了什么?”
    他神情有会儿怔愣。
    朋友若有所悟了。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为什么不肯接触新的人?现在是关键时期,你正需要有人陪陪你。”
    “我有别的规划。”
    “包含结婚成家吗?”
    他忽然笑了,朋友常年故作风流,实际上才是保守的那一个,正因为表里不一,才不知不觉成为他的挡箭牌。
    “怎么?进入女性心理状态了(多愁善感)?这么强调陪伴。经历过了,不管成功和失败,不应该都视为收获吗?有收获就该进入下个阶段,人生不止和他人组成家庭这类事,即便一个人,也会有很多事做......”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朋友打断他,朋友从来没打断过他,因为他话并不多,可谓惜字如金。“我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但逝者已逝,生者还需坚强,你我都是医生,迟早见惯生死,你是我们中出类拔卒的,抗压能力只会比我们强,不会比我们差。
    我认为你没有应激性创伤后遗症,出事之后你还在边境继续工作了三个月,不可能回来了反而应激障碍了,你有别的原因不想进入工作。”
    在他一脸茫然中,朋友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感情问题。”
    “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我托人联系的你女朋友,据说你女朋友一听你被埋,二话不说就赶去找你,当时下雨,救援队,施工队,民间自愿者,包括我们的同事,谁都不敢靠近出事带,是你女朋友带人进去,不要命才把你挖出来。
    “这样的女朋友,你回来不应该跟她结婚吗?怎么搞成现在这样?”
    朋友突然不说话了。
    他眼睛湿漉漉的,从头都一副无措的样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你知道你失恋了吗?”说这话,朋友觉得有点残忍,感觉像拿了根针去戳了一个小孩的气球。
    “而且是‘永失我爱’级别的。”戳都戳了,不如一戳到底,反正这小孩也没人要。
    这人才是真正的残忍又天真,对谁都有情,其实对什么都没有留恋,跟个外星人似的,不属于地球,也难怪身边一直留不住个知冷知热的。
    还什么“人生不止和别人结婚组成家庭”,什么“一个人也可以过活”,这不就是“我他妈这辈子不结婚了要打光棍一辈子”的宣告吗?不结婚干哈呢?到老都祸害小姑娘,不给他们这种传统家庭男人活路是吧?不觉得欺人太甚吗!
    “你有行动力,也有自制力,你知不知道你这种人说出的话,泰半都会成为以后的行动准则,行动再组成命运,一个女人而已,你却要为她丢弃整片草原,有没有搞错?我还以为你有个少见的清醒脑子,但没想到你居然用了休克疗法。”
    休克疗法不是这么用的。
    他无心工作无心生活无心吃饭无心做抉择,也不是因为感情问题。
    但他没回话,他也无心说话。
    永失我爱。
    这四个字重重印在他胸口。
    当晚,朋友睡客房,他睡主卧,拒绝了朋友想要彻夜劝他的打算。
    “不行,现在不劝好你,下次见面估计得是哪个寺庙开同学会.....哎哎,你女朋友到底人在哪?我可以帮你挽救......”
    他突然笑起来,那笑十分诡异,“她在作死,你找不到她的。”
    门在朋友鼻子前端闭合。
    他打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盒东西,他盯着盒盖看了良久,又要原封不动放回去。
    动作顿住,拐了个方向,放在枕头边。
    伴他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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