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陶的14岁生日,过得像做梦一样。
她那一年到头不着家的妈妈,竟然带着她来S市的景江乐园。
“你呀,投胎也不挑个凉快点的日子,”黄玉玲女士一屁股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翘起二郎腿,从包里摸出一块粉饼,往出汗的额角和鼻尖补了补粉。她今天原本画了时下最流行的港式妆容,此时被太阳晒得有些脱妆,心情大打折扣。
她瞥见立在一旁的黄陶,道:“杵在那做什么?我可是特地起了个大早陪你来,趁这会儿人少,还不赶紧去玩。”
她补完妆,又凑近小镜子左看看右看看,仍然不满意,“你快点啊,我没那么多功夫陪你,下午还得去新天地拿旗袍,顺便找上个礼拜的那个柜姐,什么破粉底。”
黄陶踌躇了几秒钟,从小背包里拿出奶油小方跟矿泉水,放在长椅上,道:“妈妈,那我去玩过山车了,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垫肚子。”
一袭白裙的黄女士正在专心补睫毛膏,只“嗯”了一声,连个眼神都没空赏给黄陶。
对于黄玉玲女士,黄陶其实挺心疼她的。打小别人家过年,一大家口四世同堂,热热闹闹地看春晚吃年夜饭。黄陶家过年,就母女两人大眼瞪小眼。黄玉玲女士叁十好几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煤气灶开关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拧。黄陶那会儿还没灶台高,踩着小板凳哼哧哼哧炒两个菜当年夜饭。别说四世同堂了,打记事起,连亲爹的面儿她都没见过。黄玉玲女士喝醉了,再怎么跟她吹亲爹那小脸那身材,拳打吴彦祖帅过金城武,要是当明星那就是亚洲之光世纪末的美少男,黄陶都是不喜欢她亲爹的。她这个爹,还不如中午学校食堂的打饭师傅呢,她冲着师傅笑一笑,碗里还能多两块肉。
当然黄玉玲女士好像也不是很喜欢自己。黄女士勉强算是个艺人,十八九岁的时候靠一首情歌小火了一把,老本吃到现在,靠接接小地方的商演过日子。黄陶从前以为黄玉玲女士不着家是因为生意兴隆,事业大好,后来她明白其实不过是黄女士不太想见到自己。
黄陶察觉黄女士不喜欢自己这件事,是在6岁那年的儿童节。负责照顾黄陶的小保姆早上送黄陶进幼儿园,中午突然得知老家出了急事,便跟黄玉玲女士临时请假回老家。黄玉玲女士二话不说就准了小保姆的假,说自己傍晚回S市亲自去接黄陶放学。不过后来这天有个风度翩翩的地产商邀请黄女士一起喝下午茶。地产商见多识广,长得又体面,逗得黄女士咯咯直笑。一顿下午茶喝到六点钟,地产商索性找助理订了餐厅,请黄女士共进晚餐。
这天的黄女士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二十岁出头。她倚着露台丢下的烟头,被追求她的男人们拾起来,装进蓝丝绒的盒子里,同书房里十七世纪的油画放在一起。
那时她多么风光!她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再怎么骄纵,男人们总是愿意挨着他,拥抱她,亲吻她,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
不过才十年的光景,她竟然已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了!她的眼角有了细纹,每周去叁次健身房,肚皮还是那么松弛。而上海滩永远都不缺二十岁的“黄玉玲”,男人们有了更鲜嫩的目标,再也不围着她打转了!
她是个被时间折磨的乞丐,如今每一个被男人献殷勤的时刻,她都忍不住贪婪地攥在手里,仿佛自己仍是那个旧日娇艳迷人的少女,听不到包里手机的振动,也忘记了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6岁的小黄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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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黯淡下去,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被家人接走,教室里逐渐没什么人声。
黄陶坐在积木堆里,推倒了搭好的小房子。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害怕。
师范附幼的小赵老师找到记着家庭联络方式的簿子,给黄陶的家长打了五通电话,全部都是无人接听。她去年才从幼师学校毕业,没有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急得脸上都冒了汗。
“黄陶呀,你妈妈大概在忙,没听见电话。你在S市还有别的亲戚吗?”
小赵老师知道黄陶是单亲家庭,心里不免埋怨家长粗心,家里头就一个宝贝女儿,竟然还忘了接回家,也不怕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给人贩子拐跑。
黄陶听黄玉玲女士讲过,她老家在南通,不过黄女士跟家里关系僵,初中毕业来S市闯江湖,逢年过节也不问候家里人,早就没了联系。
她手里攥紧了一小块积木,像做错事了一样,垂下小脑袋,小保姆给她随便扎的两只羊角辫耷拉着。
小赵老师没了办法,给园长打了通电话,将黄陶带回自己的出租屋,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