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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童年·孽缘(3700+)

    日头西沉,“郡城孤儿院”几个醒目的铜质楷体字镶在黑石牌匾,微闪崭新锐光。
    一颗皮球弹跳着穿过马路,撞上石墩滚了几米,停在陈沧脚边。
    陈沧眯起眼睛,迎着金阳寻源,只见从对面孤儿院大门跑出一个红裙白衣的小女孩,头发扎成两条竹节辫,一起一落的,朝他直奔而来。
    他捡起皮球交给她,小女孩接过,冲他笑笑:“谢谢。”
    陈沧摆摆手,站回原处左右望望,遵照父母十分钟前的叮嘱继续等待。
    小女孩顺他视线看,礼貌关心道:“你自己一个人吗?在等你的爸爸妈妈?”
    陈沧扁桃体发炎,嗓子肿痛得厉害,于是对这样的是非疑问句,他简单地点头作答。
    得了肯定的答案,她像放了心,挥手同他说再见,边跑边蹦,圆头皮鞋和地面擦出活泼的刮响。
    对六七岁的孩子来说,静待一刻钟算不得太短,尤其还在烈度不低的夕阳下。
    陈沧也不例外,四围建筑空荡,等人难捱,他便就地坐在马路牙子,盯着女孩的背影——方圆十里唯一在动的一抹亮色,没入大门内。
    *
    孤儿院场地不大,进门一眼能看透:居住楼,办公楼,食堂叁面围合,中间是一处露天活动场;后方是小型医院和隔离楼,还在修建。
    被送到这里的孩子不算多,正好又是周末,年龄大一些的嫌天气干热,不是待在房间睡觉,就是在室内大厅看电视。
    活动场只剩两个小身影。
    “弟弟,你别怕,丢过来。”安度正教一个四岁男孩抛皮球,男孩腼腆地抱着球摇头,在她再叁鼓励下,才轻轻地往地上砸。
    安度扔回去做示范,“像我这样,扔远一点。”
    小男孩没接住,球滚远到厨房边,安度追过去,笑着叫一声:“赵姨婆……”
    “诶。”被她称“赵姨婆”的炊事员分一只手将球拨回去,也笑:“小心,别摔了!”
    “好的!”
    *
    “裴家太太的孙女,上个月她爸妈出车祸,当场就没了,小娃娃回来吓得都不会说话。”赵姨婆和一保育员坐在厨房门口,看安度跑回游戏空地,边择豆角边谈天,言语中多有怜惜:“后来听说这孩子把车祸的事儿全忘了,一问叁不知。啧,也算是好事吧,不然心理阴影得多大,怪可怜的。”
    保育员新来就职,还不太了解,略略讶异:“小姑娘现在看着挺活泼。”
    “唉,裴家太太不容易啊,刚没了儿子,重新管公司,忙都忙不过来。”赵姨婆叹气,开了水龙头洗菜,尽言道:“她和刘院长是旧识,我们那栋居住楼就是她捐赠的。这不,最近又出差了,小安安来这住就当寄宿了。她和其他小孩平时玩得不错,也算有伴。”
    *
    穿过半黄不绿的榕树枝叶间隙,一团高远红霞被秋风吹散,湛蓝的天暗上一度。
    安度跑跳玩耍半个下午,小脸汗涔涔,手心一蹭额头,皮肤立刻挂灰一片。她仰头看看炊烟似的云,又看看厨房,熟稔喊道:“赵姨婆,我饿了!”
    保育员绞一块毛巾走来,笑着给她擦脸擦脖子,“安安别急,一会就开饭。”
    安度站直,乖乖让保育员摆布,眼睛四处乱瞟,瞥见大门外帮她捡球的男孩还在。
    黑衣黑裤,皮肤白净,眉头皱得紧,隐有不耐。
    他们的视线隔着铁栅栏遥碰一瞬,男孩低下头,捡了颗石子在脚边胡乱划。
    安度已经会认钟表,扭头看一眼楼面钟摆指针,心里算算时间差——近两个小时。
    等保育员走远,她从厨房门口探头,冲正炒菜的赵姨婆问:“姨婆,中午的蛋糕和牛奶还有吗?”
    “拿去吧。”赵姨婆以为她等不及,给她派了点心,嘱咐道:“别吃太多,主食也要吃。”
    *
    父母说在附近办事很快就会回来,可从下午到傍晚,陈沧将学过的古诗古词,乘法口诀,口琴谱正反背了个遍,也没等到他们来接。
    柏油马路被烤出一股难闻的焦味,橘红的圆日沉进楼顶,风吹到身上有凉意,驱不散焦躁。
    长段时间经过的车不超过十辆,称得上人迹罕至。
    没有小卖部也没有钱,陈沧口干舌燥,喉咙更疼,嘴唇绷得起皮,委屈和害怕交杂,一点点涌上心头。
    孤儿院门卫室亮了灯,他注意力全在玻璃窗后的红色电话,刚要往那处走,绿漆铁门踏出一个人影,正是之前的小女孩。
    她手里拿着纸杯蛋糕和牛奶,见了他便招呼:“你好!”
    女孩走近,将食物递出,关心地问:“你的爸爸妈妈还没来吗?”
    陈沧摇摇头,牢记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品,扔了石子,手垂在身侧没接。
    “你不饿也不口渴吗?”安度观察他表情,读出戒备,便隔着蒸笼纸象征性掰下一小块蛋糕,捻一点放到自己嘴里,“我不是坏人,可以吃的。”
    她用牛奶盒尖角轻碰一下陈沧手背,坚持劝道:“你看起来不太好。”
    有人同他说话,多少冲淡不安。
    陈沧正视她,安度比他稍矮,微歪着头,抿起的嘴巴和蹙起的眉眼无一不是拙诚的担忧,还有一丝想要获取他信任的渴切。
    他撇唇笑笑,手心立刻被塞入点心,陈沧没再推拒,想说谢谢,只扯出个口型。
    安度忧心忡忡凝着他,大有督促他进食的意思。他不自在地小口吃下蛋糕,她甚而贴心将牛奶吸管戳好,看他喝了大半,便牵住他手腕往门内走。
    陈沧忽地一惊,脚下半趔,手上牛奶被挤飞几点。
    安度没放手,力道更紧,小脸严肃:“你先和我进去吧,奶奶说过,小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会被坏人拐走的。”
    她掰手指细数:“里面有电风扇,电视,还有很多玩具……”
    天渐渐染深,地上的影子也从锐利黑浓变得模糊,再消殆。
    不知是被她的热忱担忧打动,还是因为休憩条件诱人,陈沧思忖了会儿,没再挣脱,由安度领着往前。
    对父母的责怪转变成故意报复的快感,他面无表情吸空牛奶,盒子扁下一块。
    陈沧目光低垂着,眼睛代替大脑记得最清楚的,大概是走在前面女孩的短袜,光面蕾丝花边在残阳下显出好几种颜色。
    他压着她的脚印,一步步踏离灰扑扑的水泥地。
    *
    赵姨婆在摆碗筷,一旁的刘院长先发现安度,急急道:“安安,你去哪儿了?”
    安度说去玩了,后退一步和陈沧并排,想了想措辞,介绍说:“这个弟弟……在外面等爸爸妈妈,可是等了很久他们都没来,所以我带他回来了。”
    弟弟?陈沧觉得这个称呼怪异极了,半年一年的年龄差对儿童来说已有显着区别,女孩的行事确实较她的模样成熟一些,但也不可能比他还大。
    他先向刘院长鞠了个躬,发声半天光挤出个“bu”的粗音,最后放弃,决定不在这“辈分”小事上计较。
    刘院长仔细打量了他一会:陈沧童装和鞋子都是奢侈品牌,整洁干净;五官清秀,眼神明亮,天然带着一股冷傲气质,不像其他孩子眉目之间总有些唯诺——就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家庭条件良好,怎么也不像被遗弃。
    孩童心思简单,安度凑近刘院长,说明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与判断:“刘爷爷,他是个哑巴,可能他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了。”
    说完,她共情地望着陈沧,要哭不哭的样子。
    陈沧瞠大眼要反驳,吐出的仍是粗噶无声的气音,嗓子疼得他直咽口水,他指指喉咙又急忙摇头。
    刘院长了然,心道等第二日再好好盘问具体信息。安度率先搬好小板凳拉他落座,“弟弟,你在这里等等我。”
    没多久她端着饭盘和水回来,“吃吧,赵姨婆做的饭很好吃。”
    陈沧哪面对过这样的情形,拿起勺子怔愣着没有动作。
    安度扒饭,夹几片胡萝卜和火腿肠给他,一直扬着笑,像在哄他:“我们比赛看谁吃得快呀。”
    陈沧扫察一圈,没发现纸笔。
    盛情难却,他灌了杯水,又草草吃进几口,脸色闷恹,想着要怎么才能联系上父母。
    *
    一个错位认知,一个放任不纠正,安度俨然把自己当成陈沧的向导,拉着他熟悉院内种种设施。
    陈沧无心详听,敷衍地点头或摇头,目光频频投向铁门外,那处依旧乌黑。
    入夜风大了,安度带他步上自己的专属房间,找来新牙刷和毛巾,催促他洗漱。
    四面白墙,只有一张高低床,上铺是木板堆了些不重的杂物,下铺是粉黄格子的床单被褥,明显是安度睡觉的地方。
    她坐在床沿,拍一拍,“你今天睡这里吧。”
    陈沧走出一步又停住,觉得自己的“听从”很像温驯的动物。
    他应当拒绝,应当告诉她他不是哑巴,但看她情绪外露,莫名不忍拂了她的好心,况且她大方让地,于是他犹豫良久,还是踱过去,脱鞋上床。
    这种挣扎照做里包含的“抗拒”微小得转眼即消,同样是环境陌生,“陌生”却与“陌生”不同——比他被父母带到嘈杂的社交场合,与那些洋装公主裙的瓷娃娃交谈要令人愿意得多。
    刚躺下,身侧空间便被占满。
    安度扯过被褥,两人共盖一张。陈沧大惊,往里挪了好几下,挪到肩背都贴紧冷墙,被子只虚搭过半个腹部,他不能再动,便勾头看她。
    怎么能和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睡在一起?太荒唐了!
    安度却大方地拍拍他手背,摆出“姐姐”风范,“别害怕,别难过。”
    她回视他,“以前,这里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宝宝,被他爸爸妈妈放在箱子里,刘爷爷在门口捡到他的时候,他哭得整张脸都发紫了。”
    “我还抱过他,他很喜欢笑的。后来听刘爷爷说,他被新的爸爸妈妈带回家了。”
    安度熄了房灯,窗外没看到月亮,倒有两颗孤零零的星星靠在一起,异常清湛。
    她面朝上铺棕木床板哼了段《虫儿飞》,歌词记不全,便停了停,说:“其实我也没有爸爸妈妈了,不过我有奶奶。”
    安度侧身,脸垫在手背上,对陈沧说:“你长这么好看,以后也会有新的好的爸爸妈妈,要好好吃饭睡觉,才会被他们接回家。”
    陈沧不发一语,心腔那股怪气悄悄泄了彻底。
    她又继续唱了些别的什么儿歌,陈沧在她细柔的嗓音里,四肢一放松,不知道怎的就睡着了——大概在她也唱累的时候。
    *
    半夜,房门走廊外有宿管巡逻,到底是不习惯,脚步声一远,陈沧便醒了。
    安度在他身旁睡得还熟,睡相不老实,一只腿跨压在他小腿上。
    陈沧不知道怎么叫她,只好用薄被包着手,将她的腿抬起放回。
    做完这些他热得出汗,脸也发红,心里想着来时的路线和住宿楼构造,轻手轻脚下床,准备溜到门卫室打电话。
    手才触到门锁,便听到身后一句娇憨迷糊的发问:“你去哪?”
    —分隔符—
    ?初遇。孽缘。感谢还在看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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