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幽云又一次来找他麻烦的时候,他一掌便将幽云按在地上,问他,本座不曾招惹你,你这小子,为何总要来找本座的麻烦?
小幽云天真无邪,眼里分明写着新奇有趣,嘴上说的却是满口道义之词:我师父说妖魔都是坏蛋,你就是坏蛋,我要替天行道!
虎苍听罢哈哈大笑,说本座不是坏蛋,然而你那师父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你可别和他学傻了。你拜那样的人,还不如拜本座为师,从此以后,本座教你修炼。
幽云伊始自然是不肯的,照例每隔一段时日便来找虎苍挑战。输了便老老实实回去继续修炼。
直到有一日,本该到了幽云来挑战的日子,虎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幽云。他心下担心,便去林中查看,正巧看见幽云被一只狼妖打得奄奄一息,那狼妖竟欲吃了幽云填补自己的修为。虎苍一掌便把狼妖打得重伤吐血,将幽云带回了自己的妖洞里。
幽云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虎苍说,你拜我为师我就告诉你。
幽云问他,难道妖真的也有好妖?虎苍说,你拜我为师我就告诉你。
幽云问他,如果妖也有好妖,那魔也有好魔吗?虎苍说,你拜我为师我就告诉你。
幽云说:师父师父,到底什么是正道,什么是仁义?虎苍拍拍他的头:傻小子,别听外面那些傻子胡说八道,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正道仁义。你记住,凡事只要你自己痛快了,那就是正道,就是仁义!
虎苍教幽云修炼,带他去炼火海取精铁打剑。幽云也从不掩饰自己的师父是一只妖修,即便遭到自诩为正道的修士们的鄙夷,即使被人指指点点,他丝毫不在乎。
然而孩子大了,总有出师的那一天。拥有三阳之体的幽云修为精进极快,只用了百年便结丹成功,一跃成为金丹修士。结丹之后,他不再与虎苍时时刻刻待在一起,他开始四处云游,每年初春回到苍冥洞与虎苍把酒闲谈几日,便又出去云游了。
几年之后,幽云再回苍冥洞的时候,已不是只身一人。他带回了一只天狐精。那是他新结的道侣。
长孙子钧听到此处,不由插了一句:“你嫉妒?”
虎苍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子,听本座说完!”
长孙子钧面无表情地戳了戳手里的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虎苍接着道,幽云结了道侣之后,依旧每年会回来看他一次,只是来的不再是他一人。如此不咸不淡,倒也平稳地过了五十年。然而五十年后,那只天狐要度天劫了。天狐是天生灵兽,修为精进极快,寿岁不过百年就迎来天劫。可即便是天生灵兽,天劫亦是一道要命的坎儿。那天狐虽然在天劫中活了下来,却没能成功飞升,而是修为尽损,几乎走火入魔。幽云是个重情之人,不肯放弃天狐,每日以自己的灵力供着天狐,虽暂且保住了天狐的性命,但他自己却日益衰弱,修为也渐渐被掏空。
虎苍道:“若是再任由那小子如此下去,非但救不活他的道侣,他也会走火入魔,与那只天狐同归于尽!”
“哦。”易希辰算是彻底明白了,“所以你就出手杀了那只天狐。”
“是。本座趁着幽云外出采药之时,潜入他的道府,剜出了那只天狐的内丹。本座本不欲杀他,取他内丹,他被打回原形,重新修炼便是。只是没想到那只天狐早已体虚衰弱,全靠内丹里幽云所灌的修为勉强系命。内丹离体,他便活不成了……”虎苍淡淡道,“旁的借口不必多说,终究,那只天狐确实是死在本座的手里。”
虎苍终于将压抑在心中三年的往事倾吐而出,说完后,他将目光投向易希辰与长孙子钧。然而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他自己勉力维系着云淡风轻,而这两个少年,却是真的一脸云淡风轻,并无任何触动。
“好感动哦!洞主对幽云真人情深意重,所做种种都是为了他,而他却不懂你的心意,恩将仇报,甚至还挂剑悬赏你的妖丹!”易希辰笑嘻嘻地说,“他也太没良心了,是吧?”
虎苍莫名不安地皱起眉头。饶是他再不通人情,也能听出易希辰的语气充满了嘲讽,说的话并非发自真心。
果然,易希辰笑着道:“洞主,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会这么说呢?不过我只怕洞主感动了自己,却未能感动他人呐。”
虎苍愣住。
长孙子钧冷冷道:“既然幽云的道侣确实为你所杀,那就行了!”说着便伸手往他心口掏去,掌心金光乍现,欲取他妖丹!
第三十四章 苍云宝剑
虎苍只觉胸口一痛,内丹被一股超强的力量向外吸去。他没想到这小子竟真的如此心狠,吓得勃然色变:“等等等等!先别杀我!”
长孙子钧的动作停下了,因为易希辰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并非无情之人,取他妖丹换剑之前,总该让他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境地。易希辰道:“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敢不敢说实话?我问你,你是真的不知道你取走内丹天狐便必死无疑,还是的确无心之失?”
虎苍神情闪烁。他自然不会不知天狐的性命是靠着内丹维系的,若取走内丹打回原形就能保下性命,幽云怕是早已取走天狐的内丹了。但虎苍亦非故意杀生,只是在他看来,天狐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不愿幽云为了天狐赔上自己的性命。
易希辰道:“你不敢答,因为你知道,取走妖丹,他就活不成了!你说你不找借口,然而你所言句句是在为自己开脱!你可知妖修为何常常被人诟病?并非因为修炼方法不同,而是因为妖者无情!自私!”
虎苍立刻想要反驳,可易希辰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一定不服,甚至你应当认为自己很多情吧?幽云与天狐结成道侣五十年,他们年年来看你,然而在你的口中,天狐依旧是‘那只天狐’,却连个姓名也懒得提及!”
虎苍一怔。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杀害天狐之前,可曾替幽云想过?”
虎苍又立刻道:“当然!我……”
易希辰再一次打断,不给他说完的机会:“你是不想让幽云为了天狐赔上修为和性命,你想让幽云活下去,可那是为了你自己!是你自己不想要他死!而不是为了幽云!我问的是,你可曾站在幽云的立场上,把你自己当做是他,替他想过?”
虎苍被他说蒙了,一时间有些茫然。站在幽云的立场?
“你方才所言,皆是你昔年救过幽云,你陪同幽云去炼火海取剑,你与他如何相处。可你知道这五十年幽云与天狐是如何相处的吗?你救过他一次,而他与天狐共经生死却已有几十次!当幽云身中魔蛊时,是天狐每日取一碗自己的心头血为他解毒,连取数月!”
虎苍的瞳孔一阵收缩,呼吸开始急促。
“还有!昔年幽云与魔修大战,丢失了一魂二魄。也是天狐闯进鬼界,忍受被万鬼噬咬之苦,取回了幽云丢失的魂魄,他回来的时候,两只手臂都被啃得只剩苍苍白骨!”
虎苍心头巨震!这些事,他竟然全都不知!
“整整五十年的时间,五十年啊,不是五天!他们在这五十年里是如何相处的?他们是如何在山中安度时光?他们是如何双修同练功法?他们是如何亲密无间?这些你知道吗?你想知道吗!”
虎苍脸色早已苍白如纸,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心中绪海波涛汹涌,又有长孙子钧的剑气相胁,几乎呕出血来。他绝望道:“你所说种种,我竟从来不知……”
易希辰一字一顿道:“所以,天狐难道不值当幽云用自己的性命去续他的性命吗?你从未替幽云想过,他以命换命都要保护的人,却死在他挚友手中,他是否会有剜心之痛!”
虎苍颤声道:“这些事情,都是幽云告诉你的?”
“不是。”易希辰道,“是我瞎编的。”
虎苍:“……!!!”他心中正在翻涌的滔天巨浪被易希辰这句话一棍子给打懵了。瞎?!编?!的??!!
长孙子钧看着虎苍那精彩纷呈的表情,也忍不住呵地笑了一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易希辰是瞎编的,因为那些事情都是他们小时候听药不毒讲的江湖故事,况且他们根本没见过幽云真人,连幽云真人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虎苍懵了很久,用一种极其飘忽茫然的语气问道:“你刚才是在耍我吗?”
“不。即便这些故事都是我编的,难道它们就没有可能是真的吗?我只是在告诉你某一种可能性罢了。幽云既然肯拿自己的命去续天狐的命,便说明天狐值得他这么做。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或许比我刚才所说的更加波澜壮阔、铭心刻骨。但你不知道,你也从来不关心。或者,你不愿知道!”
长孙子钧终于开口,冷冷道:“若你当真是为了他,你便不会如此陷他于不仁不义。”
不仁不义这四个字再一次击中了虎苍,让他的呼吸凝滞。他尤记得天狐死后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幽云相见,那天幽云本想折断苍云宝剑,但他最后没有这么做。他用一种令虎苍感到极其陌生的冰冷的口吻一字一顿道告诉他:“虎苍,你陷我于不仁不义。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不共戴天!”后来,那把苍云宝剑便被拿出来悬赏,要换取他的妖丹。
“不仁不义……”虎苍颤声道,“为什么?我不明白呵……”幽云与妖修往来亲密,在正道人士眼中,他本来就是不仁不义之辈。就连虎苍,也曾拿这个同他开过玩笑。可什么时候,他竟在乎起仁义来了?所谓的仁义,又是什么?
“你杀了与他定下契约的道侣,他若不报仇,是为不仁;你对他曾有救命之恩,又曾是他的师父,他若杀你报仇,是为不义。”易希辰放轻了声音,“虎苍,你扪心自问,当你决定那么做的时候,并不是你在幽云和天狐的性命之中选择了保全一个,而是你逼着幽云,让他在你与天狐之间,做出抉择。”
他又道:“你一出手,就直接就把幽云逼到了没有退路的境界。你是生,天狐是死,你赌活着的你分量一定比死了的天狐更重!当你剜出天狐内丹的时候,你难道从没想过你强加给幽云的会是什么?”
虎苍怔怔地望着天际。他似乎并没有那么想过,可易希辰与长孙子钧所言,却让他觉得心中最隐秘之处被人察觉。连他自己也是恍然大悟,原来,当初他对天狐出手时心中隐隐的一丝暗喜,竟是这样的缘故……
“幽云确实活了下来,可他难道会为他还活着而欢喜吗?为他活着而欢喜的人,是你!而他却日日夜夜活在背弃了道侣、与亦师亦友之人反目成仇的痛苦之中。那种剜心刺骨之痛,你会懂吗?”
他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在失去天狐之后幽云会有多伤心。当幽云把剑指向他的时候,他还觉得荒唐,为了区区一只天狐,幽云竟会罔顾与他的情谊。他一直以来只知道也只在乎自己的情义,仿佛只有他的情才是真情,而旁人喜怒哀乐恩怨情仇却只被他视作等闲。
原来是他管中窥豹,以为自己便是世界,可终究天地辽阔,他太不自量力。
“我错了吗?”他喃喃着,却依旧有些不服,“若是换做你们,难道你们便会袖手旁观吗?”
“你还不明白吗。”长孙子钧微微摇头,“若今日遇上此事的人是他,”他抬眼看向易希辰,“他愿把他的命续给别人,我便把我的命续给他。”
易希辰深以为然,因为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做。虎苍最大的错,便是他无权替幽云做出选择,谁都无权这么做,每一个人有权处置的,只有自己。若是太过自负,便成了魔道。易希辰本待把这些话说出口,长孙子钧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长孙子钧淡然道:“我不会让我喜欢的人陷入为难之境。永远不会。因为会令他为难的,不是我对他的情谊,而是他对我的情谊。”所以,即便压抑自我,即便委屈难言,他也愿这世界永远是易希辰所喜欢的模样。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虎苍那已然动摇的心中继续插进一把刀子,剜得鲜血淋淋。
而易希辰则怔怔地望着长孙子钧,心绪荡漾。连他自己也无法体察他此刻的内心深处勃勃滋生的究竟是什么……
长孙子钧回头看了他一眼,脸色微红:“哼!不是说你!哼!”
易希辰:“……”
一波春水尽敛,此时此刻易希辰最想听见的声音,是药不毒喊长孙子钧吃药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虎苍突然狂笑起来。他握住长孙子钧那柄断了的木剑,掌心被剑气所伤,鲜血直流,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不过短短片刻,他的声音便已沙哑了许多,“小子,取我妖丹也好,杀我性命也好,我只有最后一个心愿,望你们满足。带我去见幽云,我的妖丹,我想亲手交给他。”
长孙子钧没有反对,将断剑收起。
幽云真人就住在云岫山,那是他昔年与天狐双修之地。这三年来他一直在此候着有人来取剑,然而若是虎苍来了,他便关闭云雾屏障拒之入内。
长孙子钧等人到了山外,幽云真人感觉到了虎苍的妖气,屏障未开。
长孙子钧朗声道:“幽云真人,我等前来取苍云宝剑。”
片刻后,云雾被风吹散去,露出一条上山之路。
两人一虎上到山顶,山顶有一座道邸,门口栽满了狐尾花,白彤彤地开了一片。一名修士就立在花田之外,满头银丝,面目苍老,几乎与那满地的白花融为一体。风从他身边拂过,宽大的道袍随风飘动,显出道袍之下那具身形的消瘦。
易希辰、长孙子钧与虎苍皆是瞠目结舌。传闻之中的幽云真人,龙潜凤采、意气风发,闯魔域如入无人之地,可眼前的这一位,却已无半点金丹修士之风采。金丹修士本该不老不衰,幽云真人能变作如此模样,只有一种可能——他丹碎在即,快要陨落了。
易希辰虽曾站在幽云的立场上思考,可看到人时,他才知他还是低估了这份痛楚。虎苍与天狐于幽云而言,或许就如同药不毒与长孙子钧于他,将二者对立……其残忍令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虎苍上前一步:“云儿……”然而也就只是这一步,他竟不敢再靠近,颤声道,“你……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幽云真人的目光沉静如水,却越过了虎苍,无波无澜地看向易希辰与长孙子钧,温和地开口:“二位小友不是说要来取剑?这是何故?”
虎苍忙道:“是我求他们带我来的,我的妖丹……我……”
他两眼死死盯着容貌大改的幽云,身体剧烈颤抖,眼睛变得通红。
突然间,他仰天长啸,虎啸声震彻整座山头!
他扑上去,跪在幽云脚边,抱住他的双腿,痛哭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你竟被我害成这副模样!啊!!!”
幽云真人的眼中的死水微微有了波澜。
“你的金丹、你的金丹到底怎么了!你不会死的,不可能的,怎样才能救你你告诉我!妖丹!!我的妖丹能不能补你的金丹!我这就给你!”
“虎苍啊……”他开口,轻轻叫着虎苍的名字。
虎苍终于从躁狂的情绪中渐渐平静,仰起头受宠若惊地看着幽云。这是三年来幽云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
幽云问他:“师父,你说,这世上到底什么是正道?什么是仁义?”
虎苍答不出话来。
幽云轻轻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些年,一直没有答案。直到那一天,我才想明白。或许所谓仁义,并没有那么多条文规矩,无非就只是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
虎苍愣在原地,看了他半晌,清泪纵横,哽咽道:“云儿……对不起……”
幽云真人取下腰间的苍云宝剑,虎苍以为他要亲自动手了,只是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剑穿刺自己的心脏。然而幽云却将苍云宝剑递到长孙子钧的手中:“小友,此剑赠与你,望你好好对它。”
长孙子钧默默将剑收下:“我会的。”
幽云真人轻轻点头:“我与他的恩怨,今日也该了了。二位小友且去吧,往下的事……便由我们自行了断吧。”
终究是他们的事,长孙子钧与易希辰也不便再插手。两人道过谢,往山下走了几步,易希辰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望着幽云真人道:“真人……放过你自己吧。”
幽云真人不置可否,淡笑道:“多谢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