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节

    陶芳林兀自笑容甜蜜。
    丁氏感觉到春归怕是忍不住要怒怼了,便拉了殷氏母女二人先进了茶室,单留下春归和陶芳林对峙着。
    “才人还没把我的话转告给钱夫人啊?”
    “表嫂这话是何意思?”当只有两人相处的时候,陶芳林一直坚定的仍把春归称为大表哥的配偶。
    “才人先前冲殷娘子那番话,难道不是出于钱夫人的示意?”
    陶芳林心头火便直往上拱,笑意也终于收敛了:“在表嫂看来,难不成我就真是个傻子?”
    春归却笑了:“我知道陶才人心里的想法。无非认为元同知并不是殿下同盟,他死与不死,是被谁所害,大可不必真究。陶才人好容易才盼得钱夫人主动交好,在陶才人看来,钱柏坡价值更大。陶才人或许还以为,针对袁箕打压也就罢了,着实无有必要连钱柏坡都一齐清算,陶才人有这样的想法,我无法打消,不过,我就直言不讳吧,只要陶才人今日有威胁抑或利诱殷娘子的言辞……所有的人也许都会受害于陶才人的自作聪明了。”
    春归知道陶芳林不会相信她这番话,直接交待青萍:“让阿丹来,送陶才人回霁泽院。”
    陶芳林被春归“跋扈”的态度震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奈何阿丹并不受她这才人的威胁,还真“押制”着陶芳林离开了。
    很平静,陶芳林的心头火到底还是没有放纵出来,先烧了公堂的后/庭。
    春归也不再和殷氏更多解释,她们静悄悄的等待着公审。
    主持公审的人依然是裴琢,童政只坐督办之位,不过在场的人谁都清楚真正的主审者其实是周王,尽管周王很谦逊的坐在了西侧位,仿佛不会发表任何意见似的。
    裴琢办老了刑案,他这刑部尚书虽然不比京都的同级,但他就是刑官出身,要论起办案经验来,于今也是庙堂之上的翘楚,他和孟治有显著的区别,裴琢并不是从高位受到排挤沦落至南京刑部,南京刑部是他晋升的一步台阶,他是至下而上。
    兰庭其实察究过裴琢的底细,他算是袁箕党派中劣迹较少的官员,同进士出身,年轻时也有一腔热血,和
    多少贪奸权宦正面交战,说起来也是铁骨铮铮一枚硬汉,唯一的缺陷,大抵就是深受师生籍系困扰,总之裴琢是一个从来没有贪墨,没有欺压百姓的官员。
    但,一旦涉及政斗,他还是会毫不犹豫摒弃职守,杀人害命一点不会手软。
    中兴盛世需要有个纯净的朝堂,裴琢,不适应。
    兰庭也早已在裴琢的名牌下,注明一个弃字。
    他这时看着斗志昂扬的裴琢,心里着实也不能不说没有惋惜。
    伤害社稷根本的,也许不是党争,也不全是权谋,是儒林士人已然根深蒂固的劣妄,而最让人无奈的是,那根本是我们无法动摇的执念,他们可以接受失败,但即便失败他们也不会承认过错。
    但这些人,绝大多数其实不算罪大恶极,如果他们能够转变念头,一应的改革或许都会轻易得多了。
    兰庭就一直盯着裴琢的脸,很长一段时间他其实都没听裴琢的话。
    春归不一样,她看不见公堂上任何一张人脸,摒息凝神的只用耳朵捕捉动静。
    虽然说裴琢那一长篇的案情讲述,着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先期是仵作,刑房吏员依次作证,从他们的述证中已然能够确定元亥是被毒杀,在场听审的官员们也无一质疑,但当然等到疑凶柯全被押上堂前的时候,公堂上的气氛便倏忽紧绷——刑问必然会造成疑凶遍体鳞伤,更何况柯全还要再倾情上演一番他的凄惶情状。
    春归只听柯全带着哭腔兼且抽着凉气,语焉不详的供认:“草民已经画了押,正是如同罪状所述,恳请周王殿下及赵副使饶草民不死。”
    不知隔挡之外的一应官员如何,横竖茶室里坐着的这些女眷都不约而同蹙紧了眉。
    就连元姑娘都不例外。
    小丫头并没有审办刑案的经验,不过也能意识到柯全的证供很有水份,这几乎是话本子里那些个被屈打成招的嫌犯标准呈辞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毋庸置疑。
    果然裴琢便就率先质问:“人犯柯全,你虽作供画押,今日公堂上也必须陈述你的罪行,不可有一字诳诈不实!我问你,你是怎么毒害
    的元同知?”
    “是、是、是在医针上施毒。”
    “所施何毒?”
    “是、是、是……砒/霜……不,是鸩毒。”
    “究竟是砒/霜还是鸩毒!”
    “草民是真不知啊,那剧毒是钱尚书交给草民的,草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毒。”
    “钱尚书是几时交给你的毒药?可是钱尚书亲手交给你?你们在何处碰面?钱尚书是威胁还是利诱?威胁是用什么把柄威胁?利诱是用多少钱银利诱?”
    “这、这、这些草民着实记不清了。”
    “大胆!”裴琢重重一拍惊堂木:“如此重要的案情,你竟敢企图用记不清三字便蒙混过去,本官看你分明是编造伪供意图嫁祸朝廷重臣,本官依法,可在公堂之上当众用刑,告诫你供述实情!”
    签牌还没掷在地上,柯全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伏倒在地便是鬼哭狼嚎:“怎么还要对草民用刑啊!草民当真是……若早知道会受这牢狱之灾,打死草民当年也不敢答应替元同知诊病……童提刑,您可是答应了草民若草民按您说的口供,担保不会再让草民受皮肉之苦,还能保草民不死,日后只要隐姓埋名,便是不再行医也能衣食无忧。”
    柯全供出这样的“实情”,连殷氏竟然都不觉突然和意外了,不过春归还是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殷氏好半天才冲春归微微颔首,不是她盲目信任周王和赵副使一方,是走投无路的情境下,她先就意识到自己的势单力孤,无论是周王还是临淄王,都不是她和元家能够抗衡的势力,但至少周王和赵副使还愿意替她剖析局势,愿意许诺察明案情,她在临淄王党的眼中又算什么呢?草芥一般,根本不值一提。
    她对周王而言,也同样没有任何价值。
    她的信任与否根本就无法左右情势发展,周王要不是当真决心彻察此案,将害杀丈夫的凶手绳之以法,根本没有照恤安抚她的必要。
    且殷氏也十分愿意为了察明案情,尽她这份绵薄之力。
    她低声说道:“宜人放心,我还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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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7章 原来如此
    刑杖已经没有必要打在柯全的身上了。
    裴琢皮笑肉不笑地斜睨着童政:“童提刑有何话说?”
    “下官并无行为过人犯柯全供述之事。”童政坐得端正,神情也甚平静:“经多位仵作勘验,元同知确然死于针毒,而能下此毒手者唯有人犯柯全,他起初百般抵赖不肯认罪,下官是依法对之进行刑问,从始至终,都不曾加以威胁利诱,且柯全今日供诉,与当日画押签认的供辞并不一致,区别是当日柯全亲口供认,钱尚书并不是亲自收买,而是遣了家人僚属与柯全会面,诱之以巨利,本官也提出了柯全的供诉并不能证实钱尚书的罪行,需要盘问钱尚书,且察找那名自称听令于钱尚书指使的家人僚属下落,但裴尚书却一口咬定钱尚书乃无辜受谤,不应受到鞠问,今日公审乃裴尚书提议,而今却问下官有何话说……”
    童政轻哂:“下官也有一问,同样是人犯柯全的供诉,裴尚书又是为何认定钱尚书必然为受谤,而下官就一定实施了威逼利诱这违法违律之罪呢?”
    公堂上至此,气氛已经彻底不同了,人犯柯全成了不起眼的小角色,主审和监审之间却刀剑相向了。
    这不是审案,这是政斗,到场众人无一不是心知肚明。
    “本官有此断定,当然有本官的理据。”裴琢也还以冷哂:“本官早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柯全原本是孟尚书引见给元同知,负责诊治元同知的旧疾顽症,要说谁更有嫌疑指使柯全杀人,自然首推孟尚书,然而童提刑却根本将本官的主张置若罔闻,且周王殿下又限制身为主审官员的本官不得参涉刑问,岂不是有谤害钱尚书之嫌疑?周王殿下虽贵为皇子,如今又于江南四省行监政之权,然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朝虽不以法家治国,然皇上也曾三令五申诸王公臣子不得违法犯律,本官正是基于圣皇之诫,才以此顶乌纱为押,主张公审,宁冒触皇子之尊,亦必维护国法纲律。”
    说得好番正义凛然冠冕堂皇。
    孟治自然也忍不下去了:“柯全虽的确乃我引见予元时静,不过我与柯全却并非旧识,只是打听出他擅长内科尤其肝郁脾湿之症而已,反而我与元时静不但没有嫌恨,甚至元时静一直敬重我为师长,我何来动因教唆柯全杀人害命?”
    “不错,孟尚书的确没有动因。”窦章做为应天府尹,这回虽然不是他负责审办元亥遇害案,不过今日既行公审,且而今的局面又无疑是袁党和周王一方公然对峙,他自然不会坐视旁观:“裴尚书仅以人犯柯全为孟尚书引见为元尚书诊治病症一事,便咬定孟尚书乃元凶,甚至指控殿下毒杀谤害命官,理据不足,武断刚愎。”
    “柯全,今日当着南直隶诸多官员之面,本官问你,你可是受孟尚书唆使才在医针施毒,害杀元同知?”兰庭突然询问道。
    孟治心中先是一沉,他有些拿不准兰庭如此盘问柯全的用意,总不能够是……到底因为殷氏的一面之辞,当真对他起疑了吧?
    “草民并没有受到任何
    人的唆使,草民至今仍然闹不清……为何元同知会在草民施针后暴亡啊!不过诸位大人明鉴,草民此时万万不敢再有一个字的诳诈,草民之所会供出受钱尚书收买,当真是被童提刑逼诱。”柯全立时又再鬼哭狼嚎。
    “赵副使,孟尚书虽与此案无干,不过童提刑确然有屈打逼诱成招的嫌疑,今日有这么多人在场耳闻目睹,赵副使总不至于再替童政狡辩抵赖了吧?”裴琢凭着他把乌纱帽都敢作押的底气,此时也不怕与周王一方彻底撕破脸皮。
    “如果柯全的供辞可信,那么敢问裴尚书,又是谁用毒针杀害了元同知呢?”兰庭挑起一边眉头:“柯全先是抵赖,用刑后才供认罪行,今日公审又再翻供,只说是被威逼利诱,根本不认杀人害命的罪行,他这样反复多变的供辞,裴尚书身为主审竟然也能采信?”
    裴琢终于等到了兰庭这句话,把惊堂木一拍:“下官当然不会无凭无据便下判定,诸位同僚,下官在接办此案后,尤其被周王殿下排压,根本不能干预刑问时,心里便疑此案死者虽为元时静,针对者却为钱尚书!于是虽未刑问柯全,却另辟蹊径,经下官察实,柯全不久前养了个外室,与一梁姓女子鬼混同居,元时静毙命当日,柯全正是从外室处被叫去的淮安府衙,而经下官刑问梁氏,她已供认不讳!”
    新的人证终于是出现了。
    随着裴琢意气风发喊出“带人犯梁氏”的话,一个遍体鳞伤却仍然可见风情妩媚的女子被几个衙差架了上来。
    “梁氏,本官问你,柯全医针上的毒可为你施加?”裴琢在明知故问。
    在隔挡之后,春归只听见一管有气无力却娇柔入骨的嗓音:“是,是妾身瞒着柯郎在医针上施毒……那日元同知遣了家仆来请柯郎,是正值午饭时辰,妾身为了在医针上施毒,力劝柯郎用了午饭后再去应诊,妾身安抚柯郎,待妾身替柯郎准备好医针药箱,柯郎也刚好用完了午饭,不至于耽延。”
    “你为何加害元同知?”裴琢问。
    “官老爷无需多问了,妾身与元同知无仇无怨,但是因为了报恩才有意接近柯郎,等的就是在医针施毒的机会,妾身既是为了报恩,就绝对不会供出恩公,即便官老爷再用重刑,妾身也势必不会开口。”
    春归又听见裴琢冷笑数声:“当我不知你的恩公是谁?你原本是娼门出身,卖身于秦淮河岸的私妓馆,后来为个富贾看中,要买你为姬妾,那富贾已经年过七旬,你不愿委身于他,是醉生馆的妓子楚楚替你求情,给了你家老鸨相等的银钱替你赎身,免了你违心委身个老汉,楚楚又有一个欢客,还帮衬了你一笔本钱,你就在金陵城里了开了家酒馆维生渡日,要不是楚楚指使你,你何必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跑去淮安,明知罪行暴露只有一死,却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梁氏一声不吭。
    而钱柏坡终于拍案而起:“裴尚书既已逮获了凶徒察明了案件,还等什么?立即往醉生馆逮拿那妓子归案!一介青楼妓子,哪来的胆子害杀朝廷命官?!这
    妓子身后必定有人指使。”
    “裴某着实惭愧。”裴琢沉声说道:“虽然及时逮拿了梁氏,不过其一直不曾供出背后指使,待裴某察到线索,奈何楚楚已从醉生馆赎身,裴某问清楚楚和其丈夫陈实在内城开了家食肆逢君阁,奈何赶到时……这对夫妻竟也没了行踪。”
    春归听到这里,当然已经明白了袁箕的全盘计划。
    果然便听裴琢冷笑道:“不过,裴某察明赵副使与陈实夫妻着实相交不浅,不仅吴王宫的赏菊宴上,赵副使请来的正是陈实主理烹制宴食,且就连逢君阁,实则也有赵副使注资。”
    兰庭当然也早就做好了要被当众指控的准备,他望向裴琢:“裴尚书的判定,赵某才是元凶首恶,利用楚楚姑娘指使梁氏,毒害元同知用以嫁祸钱尚书?”
    “所有线索都指向赵副使,裴某方才下此判定,不过赵副使乃陛下亲授的监察副使,裴某自知没有权限将赵副使下狱鞠问,还请赵副使,交出嫌犯陈实夫妇,否则……”
    “这件案子,被裴琢你主审成了这样的情境,不仅赵副使身负嫌疑,连孤王怕也脱不开干系了。”周王这才开口说今日公审的第一句话:“是了,裴琢你不是从一开始便在指控是孤王谤害钱柏坡么?而今你也用不着只将矛头对着赵副使,赵迳勿自任孤王副使以来,件件行事皆得孤王批允,他若真如你指控那般,毒杀元同知嫁祸钱柏坡,那必然也是受孤王指使,不过你的判定是你的判定,孤王当然也有自己的判定。”
    周王收回斜睨着裴琢的眉眼,好整以睱整理自己的袖口:“孤王的判定则是,这梁氏必然是凶徒,而柯全也并非清白无辜,至少他在施针之后,已经得知了梁氏的罪行,否则也不会佯作受不住刑问,先把钱柏坡给招供出来,好给你裴琢主张公审的借口。钱柏坡与元同知本有宿仇,又觉得害杀元同知后能栽赃陷害孤王,裴琢你根本就是钱柏坡的同党,所以你才能如此轻易的,揪出梁氏来,今日这堂所谓的公审,根本就是钱柏坡与你裴琢,自编自演的一出闹剧,不过孤王也得感谢你们,亲手把梁氏给送到了吴王宫里来。”
    “殿下竟然如此显然的包庇赵副使……”
    “我们在此争吵还有任何意义?”周王冷嗤:“这件案子,钱柏坡和裴琢你不服,你们的党徒也势必会煽风助势,再有袁阁老,他是你们的大靠山,当然也会不遗余力支持你们中伤诽谤孤王,那就请皇上圣裁吧,我立即会写奏折陈情,你们也得抓紧了,裴琢你这顶乌纱帽……带不了几日子,且带且珍惜吧。”
    周王俨然是必胜的姿态,看上去却十足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闹剧散场了,诸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好走不送,但我还是得提醒诸公一声,这件案子孤王说子要请圣裁,圣断下达前,孤王仍为江南监政,赵副使也同样身负职权,而今征赋之事方为首重,有谁胆敢借元公一案,行抗令之罪……裴琢丢的是官帽,你们怕丢的就得是项上人头了。”
    周王率先离场,留下满公堂目瞪口呆的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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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8章 败局已定
    春归先送了殷氏母女回去。
    并不待她解释什么,殷氏其实已经有了察觉:“钱柏坡欲害外子性命,阴谋怕是早已布局,他一来是为报私仇再者也是为了陷害殿下及赵副使,可妾身不明白的是,孟尚书……孟尚书为何也要加害外子?”
    “孟治私下已经向他人投诚,从而今的证据来看,更可能是临淄王党,所以孟治曾经悄悄去过淮安,游说元同知行为不法之事,但非但被元同知直言拒绝,甚至还胁劝孟治终止阴谋,应当是那时始,孟治效忠之人就决定要谋害元同知了,因为孟治的价值便是潜伏在殿下阵营的内奸,他的罪行便不能暴露。”春归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了殷氏,只除了这些话她其实是听元亥的亡灵告诉之外。
    “那……宜人想让我怎么做?”殷氏问。
    “不急。”春归道:“今日这样的局面虽为殿下及外子预料之中,不过因为不知袁党的全盘阴谋,所以还未曾商量决定应对之策,我也得先听外子的计划,才好决断怎生行事。”
    出乎春归意料之外的倒是兰庭今日回来的极早,待她刚回安平院,已经看见赵副使更换了官服,穿着一件家常直裰一个人坐在窗边儿下棋了,她是许久都没见过兰庭这样悠闲的情态,大是好奇:“公审闹出了轩然巨浪,迳勿虽说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总得赶忙和殿下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吧,怎会有如此闲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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