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碧曦不知道睡了多久, 醒过来的时候, 就在一个布置得还算温馨的病房里。
尽管房间并不像普通病房一样全部都是白色,而是用温馨的浅粉色, 仍然抹不去那股独属于医院的味道。
她身上已经被换了一套棉质睡衣, 极为合适的尺寸。她发烧应该出了很多汗,也应该被擦洗过一遍,没有任何黏黏的感觉。
虽然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但是热度应该退下去了, 也没有那么昏沉的难受。
喉咙里面很渴,转头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保温杯, 里面有温热的蜂蜜水。
苏碧曦心中被一阵猝不及防的暖意泛过,就如同是漂泊在没有边际的大海上几天几夜的人, 终于找到了陆地一般, 忽然踏实了下来。
前路漫漫,但她终归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他始终都在。
“咚咚……”
病房的门突然被一个力气很小的敲门声敲响, 而且还带着唱歌般的旋律一样,有规律地敲击着。
一个奶声奶气的女童声音响起,“白阿姨,我们可以进来吗?”
这间病房配有一个小客厅, 自己在里面的房间里。陆璧晨要么是自己守着她,要么是让他们家阿姨看着,进来的人应该都是经过陆璧晨允许的。想到这里, 苏碧曦把手上的保温杯放下,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回道:“请进。”
一个梳着公主头,穿着粉红蕾丝裙,戴着白色蕾丝发夹的五六岁小女孩打开了门,一蹦一蹦地就来到了苏碧曦病床前面,手上还提着一个小袋子。小女孩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一些的小男孩子,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和两名上了年纪的老人。走在最后面的,就是陆璧晨。
没有在老人面前,一个年轻人还躺着的道理,苏碧曦立时就要起来,却被其中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奶奶按住,“你现在还在发烧,昨天发烧到了39度,起来干什么,赶紧躺着!”
那名长相清丽的女士也附和道:“是啊,你身上还带着伤,就不用招呼我们了。我们是来看你的,可不是让你病着,还来招待我们的。”
他们都看了昨天的报导,加上在陆璧晨那里得知,苏碧曦不仅高烧,膝盖上还伤了,额头上还贴了那么大一块纱布,怎么好让苏碧曦起来招呼他们?
小女孩子也叫了起来,“白阿姨,白阿姨躺着,青青来看白阿姨。”
小男孩也不甘示弱,“白阿姨躺着。”
她跟男孩子一样,都长着一张包子脸,一双眼睛闪闪发光,眼睛大得不像话,睁大了眼睛看着苏碧曦。
苏碧曦心中疑惑,视线看向陆璧晨。陆璧晨把客人安置在沙发上,便从衣帽架上把一件外套给苏碧曦披上,然后跟苏碧曦介绍道:“这是李叔,杜姨。这是他们的儿媳,云莺姐。”
他看向使劲指着自己的两个小孩子,“这是云莺姐的女儿青青和她的表哥小铸。”
青青听见自己被介绍了,连忙挺了挺胸膛,然后招呼自己哥哥,把他们两个手上拿着的几个袋子放到苏碧曦床上。
青青一点也不见外,一件又一件从袋子里面把东西拿出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青青送给远远弟弟的”她指着袋子里的玩偶和玩具,“这个是西西让我拿过来的,这个是嘟嘟的,这个是浩浩的。”
她袋子里的东西拿完了,小男孩子也开始捣鼓自己拿着的两个袋子,“白阿姨,这是我最喜欢的变形金刚,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枪,这是我最喜欢的赛车……”
“小铸哥哥你怎么全都是最喜欢的啊!”
“就是我最喜欢的啊,我好喜欢的!”小男孩继续把东西往外面拿着,“这是我们班上的明明的,这是阳阳的,这样嘉嘉的……”
他忽然跑过去自己舅妈那边,“舅妈,我刚刚让你拿着的,我妈妈让我给白阿姨的东西,你拿上来了吗?”
云莺牵着小铸的手,把桌子上的东西拿到苏碧曦面前,柔声对苏碧曦说道:“这些都是小孩子们想送给远远弟弟的。都是些小东西,等到你去安陵的时候,就给远远送去。”
“对啊对啊,给远远弟弟送过去。”
“一定要把我的给远远弟弟送过去哦,我拿了好多了。”
在华国,龙城这一带,是有在亡者下葬七日后,携带死者生前喜欢的礼物,或者朋友赠送的东西,去给亡者安陵的习俗。
苏碧曦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却不想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群小孩子想到了,还把自己心爱的玩具送了过来。
短暂的惊愕过后,苏碧曦眼中瞬间凝聚起了水雾,强笑道:“谢谢……谢谢你们。”
青青明显以为苏碧曦在谢她,脸红红地抓住苏碧曦的手,“不用谢,不用谢。白阿姨,你不要哭。妈妈昨天看着你在电视里面哭,她跟奶奶都跟着你在哭了,青青也哭了。你不要哭啦,你一哭,大家都哭啦。”
“对啊白阿姨,我妈妈也哭了。我跟你说哦,她哭得可大声了,还把我爸爸给骂了一顿,我爸爸一句话都没说。”
“你爸爸是记者,你爸爸是坏蛋,姑父是坏蛋!”
“我爸爸没有让白阿姨哭啊,我爸爸不是坏蛋。”
“就是坏蛋!坏蛋!”
“不是!”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吵得白阿姨不能好好休息了,来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云莺赶紧来阻止他们越来越烈的争吵,见两个小家伙瞬间安静了下来,安分地坐在老人身边,走过来坐在苏碧曦床边,拿出身上的手帕放到苏碧曦手上,握住苏碧曦另一只手,“暮亭,我们以前没有见过。但是我也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拥有良知的人。我也许不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我明白你现在的处境。我们都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帮助你。”
杜姨当即就把手上的茶杯重重地放了下去,语气严厉地说道:“那个小畜生就该千刀万剐!哪个孩子不是爹娘养的,陈家人真是欺人太甚。这个世道还是有王法的。丫头,你放心,只要我们这些人还没死,就不能看着这帮畜生作恶。”
拿着拐杖的李叔站了起来,走到苏碧曦这边,眉头紧紧皱着,“丫头,老头子也算认识几个人,回头让陆小子帮你联系。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就不信了,这个世道还能让那帮小畜生混淆黑白?”
他回头看了一眼云莺,“云莺啊,你回头跟你妹夫说,就说我说的,现在那些电视台记者,整天帮着为非作歹,不干好事。要是我再看见这帮子人为难白丫头,他可别怪我老头子手里的拐杖不留情面。”
他那女婿正管着新闻记者那块,整天都管出了一堆什么道德败坏的东西。
云莺连忙点头,“我待会就给他打电话。爸,陈家人演了这么一处大戏,肯定就是想让暮亭给他们写谅解书。青青爸爸打听到,好像陈家那边已经有十几个律师在谋划了。”
在华国现行的法庭判罚中,受害者以及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是法庭会参考的减刑条件。陈家做了这么多事,唱作俱佳,无非就是为了造成强大的舆论压力,给法庭施压,给苏碧曦他们施压,然后就是为了这么一封谅解书。
华国长期以来实行大陆法系,对于刑罚的态度都非常谨慎,判处死刑的案子每年都处于世界较低水平。相反的,减刑的先例倒是极多。
曾经有过一个未成年少女公然骑摩托车撞死了一个青年男子,其未婚妻作为一个支持废除死刑的拥护者,原谅了少女,主动写了谅解书,还替少女向法院求情,使得少女不仅免除了刑罚,仅仅进了少管所一年不到,便被无罪释放了。可是未婚妻的原谅,带来的是少女不仅没有对于过错的丝毫悔悟,反而是对于自己杀人的炫耀,对于受害者的无礼指责。
可怕的是,未婚妻已经写了谅解书,再反悔也是无济于事了。未婚夫无辜枉死,而凶手逍遥法外。
云莺他们今天来,除了来表示支持和送礼物以外,就是担心苏碧曦迫于压力,给陈家写了谅解书,那就真是糟糕了。
李叔还是头回听说陈家那边竟然有了那么多律师,他本来就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那些个律师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陆小子,你一个人做公诉人,抗得过那么多律师吗?崔小子不是白丫头的律师吗,赶紧让他多找几个人,治治这帮兔崽子。”
陆璧晨扶着李叔坐下,方语气凌厉地回道:“这些律师都是废除死刑的拥护者。无论什么案子,一旦检察院要求的刑罚是死刑,就一定会冒出这么一帮人。李叔,我已经让崔颢去找人帮忙了,便宜不了他们。”
杜姨也是生气,“那个小畜生还不该死,那谁该死?这群兔崽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不关己,没自己啥事,就使劲瞎嚷嚷了对吧?”
青青和小铸也学着李奶奶的话,使劲地拍桌子,“瞎嚷嚷,瞎嚷嚷……”
云莺已经跟苏碧曦交换了联系方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暮亭,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你还病着,我们就不打扰你休养,先告辞了。”
苏碧曦站了起来,因为躺着太久,手脚发软,一时脚步还有些不稳,云莺赶紧扶住了她,青青和小铸也蹭地跑过来拉着苏碧曦的手。
苏碧曦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头,努力把就要流下来的眼泪压回去,声音颤抖地开口:“李叔,阿姨,云莺姐,谢谢,谢谢你们……”
杜姨走了过来,拉着苏碧曦的手,摸着她还打着点滴的手背,“我听陆小子说了你爸妈的事。你是个好孩子,是他们不知道珍惜你,你别太难过了。等病好了,就来阿姨家玩,阿姨把你当亲闺女。”
……
等到陆璧晨送李家人都离开了,回到病房里面的时候,就看见苏碧曦打开了小铸妈妈捎来的袋子,里面装的是一件明显穿过的男式衬衫。
华国一些地方,有拿亲友穿过的衣服给亡者陪葬的习俗。
苏碧曦亲手把李家带来的东西收拾起来,护士便来给她取下手上打完的点滴。
正巧照顾陆璧晨的阿姨来送饭,她便跟陆璧晨走到了病房的客厅里。
客厅里除了过道,堆满了鲜花和玩具。
玫瑰,百合,康乃馨,睡莲……送来的都是具有美好意义的花,花上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卡片。
“大妹子加油,我们支持你”
“白小姐,坚持下去”
“人间正道是沧桑”
“白阿姨,加油啊”
“千万别放过那个畜生”
“白阿姨别哭了”
“姐,别哭了,坚持啊”
“妹子,别给那群人下跪,他们哪里配”
……..
陆璧晨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昨天带你来医院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然后,从昨天开始,就有人来送花送礼物。都是放在病房门口,人就不见了。”
他发现苏碧曦一直没说话,转过身,发现苏碧曦竟然一边流泪,一边在笑。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真正意义的笑。
她眼睛里溢满了感动,眼眸里仿佛闪着星光,好像得到了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畅快,那么让人动容。
那么让他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