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身天青色深衣, 打扮成一个郎君模样的苏碧曦在一旁皱眉, 摆手拦住了张次公即将出口的话,“仆师从名家, 少许病症还是能够诊治的。”
高瘦汉子面露犹疑, “非是某不信女郎。”
他丝毫不为自己戳破苏碧曦女子身份感到不妥,踌躇了片刻,“实是某家人之病症有些…….”
医术是一门需要长年修炼方能大成的功夫,谁都不会相信这么年轻的女郎能有多么出神入化的医术。
更何况, 女郎从医的,世上能有几个?
苏碧曦坦然笑了笑, 看了一眼辛元,辛元会意, “在下女君乃是师从扁鹊门下。若是女君都诊治不了的病症, 想必天底下,也是没有几个人能够奈何了。”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郎君现下,莫非还有它法?”
好大夫本来就少,在这个洪灾之后的时节,更是缺医少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们来到东武城这一路上, 被野狗掏出来的尸体到处都是,根本没有人去重新掩埋起来,更何况随地乱扔的杂物, 人们到处如厕。
如今想起整洁肃穆的长安, 再想想看见的城池, 都不敢相信是在同一片土地上。
这个汉子明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女郎肯替他们诊治,除了想找他们打听东武城的近况,无非是秉持善念。
高瘦汉子显然没有其他办法,听辛元这么一说,连连欠身致歉,“是某不知内情,原是扁鹊真传在此,是某一家之福分。还请恕某不敬之罪。”
“救人一命乃是大功德,再者,仆尚未见过病患,并未有把握真得医治得了”苏碧曦站着接受了汉子的礼,“只是郎君仍需去寻野菜野果,天黑乃归。仆几人,自能跟上郎君。”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高瘦汉子并未有任何顾忌,躬身谢过,“无论是否能医治,罗山先行在此谢过诸位援手之恩。”而后十分干脆地就走了。
待罗山走出了十丈之外,苏碧曦对张次公道:“次公轻功甚好,先去跟着人吧。”
张次公嘿嘿一笑,立时就不见了踪影。
待两人都不见了踪影之后,辛元便嘭地跪在了苏碧曦面前,“请翁主恕罪。”
苏碧曦从未越过张次公,单独留下他说话。
翁主御下极严,但是极为尊重下属的脸面。
他是作为护卫队长张次公的护手,该有的脸面翁主从未下过。
苏碧曦并不让辛元起身,只淡淡问道:“子让,你方才是否打算,一旦罗山有异,就诛杀之?”
辛元字子让。
辛元在只他们只跟了罗山不到三日的情形下,就说出了钦使的身份,实属不妥。
即便要取信罗山,也是等到了解到罗山的口子之后,才能徐徐图之。
辛元这么做,要么就是觉得罗山一旦有不妥,就立时杀了,要么就是张次公这等憨厚汉子,心直口快。
辛元并不是这种人。
当初苏碧曦挑中辛元,就是为了弥补张次公性子上的缺陷。
张次公虽然实诚憨厚,品性甚佳,但是过于老实了。
这样的性子,很多时候,被人卖了恐怕连钱都数不清。
天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非黑即白,说出的话都是真话。
辛元的身世坎坷。
他本名郅元,乃是汉室名臣郅都之子。
郅都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当任济南太守时,济南郡路不拾遗。
在他为雁门太守之时,将雁门打造成了汉室西北的一道坚固的堡垒,匈奴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从未靠近过雁门。
郅都执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连当时的皇太子刘荣看见他都小心翼翼,有“苍鹰”之名。
但是刘荣被废为临江王之后,是死在郅都的严刑审问之后的。
窦太后深恨郅都害死长孙,最后郅都因刘荣之死,被窦太后诛杀,郅都一家成年男丁俱死。
郅元当时年纪尚幼,逃过一劫,后改名辛元。
窦太后主政日久,刘彻登基之初都避其锋芒,何况辛元一介罪人之子。
苏碧曦当时肯用他,已经是对他天大的恩惠。
辛元回答得毫不迟疑,“是。”
“子让,你父亲是我敬重之人,但他若是见到你今日作为,定会失望。”
苏碧曦摆手,语重心长地道,“不要急着反驳我。陛下现时重用张汤,张汤已经贵为九卿之廷尉。依你之见,张汤可能为汉室丞相,可能有善果?”
酷吏一道,,难有善果,就连替秦国建立了百年基业的商鞅都是车裂之下场。
汉室立朝以来,郅都,宁成、周阳由几个有酷吏之名的人,都是不得好死。
尽管他们的死因不尽相同,但足以说明自古以来的酷吏,都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辛元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低垂着头,半晌后才答道,“不会。”
连他阿翁这样的人,孝景皇帝都没有保下来,何况是张汤这样实打实的不择手段,能够为构陷别人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而张汤手下的王温舒,是比张汤还要草菅人命之嗜杀之人。
苏碧曦走到一颗银杏树下,极目远眺,“我知你不愿改回本名。”
郅都之死,说到底是汉室皇族对不起郅都一家,有愧于他们。
刘荣之死,说到底只是因为孝景皇帝忌惮刘荣母子与朝臣勾结,郅都不过是执行了孝景皇帝之命。
没有皇帝在自己壮年之时,能够忍受子强父弱。
皇帝一日日地老去,太子仍然是意气风发,越来越得到朝臣扶持,太子生母栗姬还不管不顾地伸手,借朝臣之口册封自己为皇后,让长子刘荣更是成为嫡长子。
而孝景皇帝刘启当时不过而立之年。
栗姬这么迫不及待地给刘荣铺路,岂不是在盼着刘启早死?
从古至今,哪一个皇帝活着好好的时候愿意被提及身后事?
栗姬太着急了,而刘荣劝不了自己的母亲,便要承担这样的后果。
史上多的是被封为太子,死时仍是太子的人。
窦太后无法拿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样,便只能把气撒在郅都身上。
辛元心中是有怨气的。
“次公志在战场”苏碧曦看向张次公前去的方向,“汉室迟早要跟匈奴开仗,你我皆心知肚明。
次公一旦前往西北,他的位子必然是你的。一旦我入了汉宫,你必然要入汉宫宫门卫。”
汉宫之门卫屯兵,由卫尉执掌,称为南军。
说白了,汉室天子是把身家性命都交托到了南军手上。
凡是进入南军之人,上三代都要被查个干净。
辛元若是要进入南军当任官制,必然要回复本名。
孝景皇帝本就对郅都有愧,身为孝景皇帝之子的刘彻如何能不清楚此事?
为了补偿郅都,刘彻必然会重用辛元。
而辛元现下不仅心中有怨,而且视人命为无物。
没有皇帝能够忍受这样的人时刻护卫自己。
这等于在自己身边放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随时可以刺向自己。
退一万步说,辛元如果真得走上了酷吏的路,变成跟张汤或者王温舒一样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给皇帝清理干净局面的酷吏,再由皇帝亲手杀了,不是正好给天下一个交待?
郅都唯一留下的儿子,不该是这个结局。
“你父亲治理济南,虽然对宗室皇亲毫不徇私,有过必罚,但对于不慎触犯宵禁之贱民,曾经放了其一条生路。罗山尽管也是一介庶民,却并没有犯任何必死之罪。甚至对于他的亲人来说,他是最后的支撑。”
汉室律法,夜间宵禁,无令牌不得走动。凡触犯律法者,乱棍打死。
郅都当年遇见一妻子半夜临盆之贱民晚间去找稳婆,让差役护着这个贱民去找稳婆,并护送他回去,免其责罚。
郅都虽然推行严刑峻法,但常怀仁慈之心,贱民庶民甚少判处割去手足之刑罚。
对于用手脚劳作之人来说,没了手脚,就等于等死。
成年男丁对于一个农耕之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辛元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罗山,但是罗山真得就该死吗?
罗山死后,他的家人岂不也是一条死路?
苏碧曦目光悠远,“你所怨恨的孝景皇帝,太皇太后皆已去了,当时陛下不过总角之龄。先辈之罪,若是祸及子孙,你也不当存于世上。我知晓你会说此事不公。”
她走到了辛元面前,“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公平。你只需要知晓,你若再这样下去,只会走上一条绝路。而你父亲,你母亲,你逝去的兄长叔伯,会愿意看见你走上这么一条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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