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节

    李持酒凝视着她,原本明锐慑人的眼神, 这会儿却柔软的可怜。
    东淑只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此时此刻她突然又想起当初在镇远侯府,李持酒满眼深情温柔款款地对着她说:“你是我的。”
    恍惚中东淑有一个想法, 假如李持酒一直像是那时候,假如两个人的相处也如那时候一般不会变,甚至恐怕就没有后来这些分分合合的事情了。
    她或许会把自己当成江雪,跟他厮守一辈子。
    但有些事情毕竟是不能回头的。
    事有轻重缓急,按照太后之命,钦天监火速地择了一个吉日,行登基大典之礼。
    经过小半个月紧锣密鼓的筹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十一月三日,宫中昭告天下,按照文皇帝遗诏,恢复镇远侯李持酒皇子身份,又从先皇帝的遗命,即刻由李持酒继位大统,群臣辅佐。
    在皇帝登基这日,中书省又相继发布了数条新规诏令。
    第一,免除谨州地方三年赋税,之前错给杀死的俘虏家人,朝廷派人安置抚恤。——这件事情李衾其实已经做过了,但不过只有地方知道,如今朝廷公告,才令天下皆知。
    大家都知道谨州那边儿的人死的冤枉,毕竟都是为了三殿下抱不平而已,如今见朝廷如此处置,都觉着信服。
    第二,江南州府地方的徭役赋税两年,所有曾担当离宫建造苦役的百姓,皆都加倍的发放补偿用钱银,身死的则发放抚恤金给其家中亲属,使各自还乡。
    又派监察特使,严查之前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地方贪官污吏,查抄家产等等。
    消息一出,地方上的百姓们也都欢欣鼓舞起来,本来那些被迫服役的百姓因为活不了,各地零星有些造反的声音,如今见朝廷颁布新令,但凡有一条活路,谁还跟造什么反呢。于是竟不用多费官兵之力,百姓们便散了一大半了。
    第三,开科取士。不论出身贵贱,只凭才而选。
    除了这几件大事外,还有件小事也广为流传。
    ——兵部侍郎袁嘉因先帝急病,自作主张封锁城门,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如今罪名确凿,袁嘉即刻斩首,一应参与的将领跟官员,无知盲从,本该降罪,因新帝登基,特开恩不予追究。
    这条消息散布开来,原本那些想要借着袁嘉之事挥兵进京的各州诸侯,不免要掂掇一番了。
    而且李衾应从南边在回京的路上,他相继斩杀了两地的地方长官,却也不是肆意妄为的。
    宁州知府崔翎,明里逢迎,暗中想截杀李衾,再自立为王,却因消息走漏,给李衾反杀。至于峦州的留守沈建,则是因为崔翎的死心怀不满,怒斥李衾拥兵自重,不把朝廷官员放在眼里,有谋逆之心,甚至要跟李衾刀兵相见,却给李衾夺得先机,不由分说杀了。
    但萧宪毕竟人在京城迟了一步,因为李衾的死亡名单上已经又多添了一个。
    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的砮州知府曹顺,他是起兵最早的,要藏都藏不住,虽然砮州不是李衾返京路途上必经之地,李衾还是特意派了手下前去将曹顺诛杀,外加来了个满门抄斩。
    事情飞快的传开,再加上朝廷的安民告示,那些地方官吏皆都不敢妄为,瑟瑟发抖,消停了很多。
    腊月初,李衾的十万军马已经进了京郊,这日早上,在翼城城郊开拔。
    黎明的天色微微蓝,士兵们才收拾了锅起灶,本来寒风凛冽的野地里弥漫着几分热闹暖气儿。
    翼城知县从昨儿晚上就陪在这里,他本来早早地带了底下众差役出城迎接,想请李衾进城安歇。
    谁知李衾道:“不必了,本官已经习惯跟士兵同吃同睡。”
    知县不敢擅自离开,就也陪着在野地的帐篷里睡了一觉,这会儿双腿还在打颤。
    正要开拔的时候,忽然有几匹马极快向着营地而来,却给巡逻当值的士兵拦下,顷刻领着来见李衾。
    来人向着李衾跪地道:“参见尚书大人,吏部的萧尚书大人抵临燕城,正在等候李大人。”
    翼城跟京城之间相隔近百里,燕城虽近些,却也足有五六十里地,这已经超出了萧宪的忍受范围,如今他居然顶风冒雪,宁肯颠簸了一百里地来见李衾,也算是诚意十足了。
    李衾立即命人备马。
    他的副将忙道:“大人,小心有诈,何况路途遥远,明日且还要走一天呢,如今又如。”
    李衾只淡淡道:“无碍。”
    副将见他去意已决,只好选了几个精壮且武功高强的侍卫陪同随行。
    李衾乘马而行,从早上一路飞奔,到了下午才总算进了燕城。
    此时此刻,萧宪正在燕城的驿馆里头,他一路是乘马车的,颠簸的浑身骨头都散了,这会儿留春正在给他捏肩捶腿。
    正忍着痛叹息连连,就听外头说李衾赶到了。
    萧宪非常的意外,本来按照他所得到的消息,李衾至少得明儿才能到,此刻听说,却仿佛那个人是插翅飞来的一样。
    于是忙起身要叫留春伺候更衣,才披了一件外袍,那边儿就听到杲杲的军靴声响,脚步沉稳且快,正是李衾的作风。
    萧宪听到这个声音,那拉衣裳的手势就停了。
    他转身抬头,果然见李衾从外走了进来。
    乍然相见,萧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面的原因,此刻跟李衾照面,萧宪竟有些分外陌生的感觉。
    李衾比先前瘦了,却更显得身形如龙如鹤,双目依旧的内敛而有神,容貌清隽,儒雅威贵,是那种名门大族里出来的子弟。
    但是萧宪又觉着,李衾身上还有些东西起了变化。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却知道,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
    “李大人。”萧宪松开握着衣襟的手,淡淡道。
    李衾拱手行礼:“萧大人。”
    萧宪敏锐的发现他的手粗糙了,好像还带着几道伤痕。
    而且他的腰身也跟着清减了几分,但更端直,微微躬身的时候蕴着几分力道。
    萧宪的目光将李衾从头看到脚,道:“李大人是怎么来的?骑马?”
    “听闻萧大人在燕城等候,自然不敢耽搁,”李衾笑了笑,欠身:“请恕我仪容狼狈,让你见笑了。”
    他的态度温和如旧,看不出什么异常。萧宪道:“李大人辛苦,请坐了说话吧。”
    底下侍从忙送了热茶上来,萧宪的目光在李衾粗粝的手指上扫过:“你可知道我为何会特来燕城迎接吗?”
    李衾道:“愿闻其详。”
    萧宪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如今四野风波逐渐消弭。只有一件事情很让太后跟我等放心不下。”
    “哦?”李衾当然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仍笑道:“我愿意为萧大人分忧。”
    萧宪沉吟道:“听说……李大人麾下的许多人拥李大人为帝,想效仿黄袍加身的故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衾道:“是有此事。”
    “你……”萧宪的瞳仁略微收缩,继而冷看李衾道:“那么我现在,该称呼你李尚书大人呢,还是皇帝陛下?”
    李衾微笑道:“哥哥稍安勿躁,请听我解释。当时军中听说京内出了变故,有说是袁侍郎夺了皇位,也有说是镇远侯乱了国脉,有些不明就里的将领喝多了,才多嘴说了几句话,已经给我斥责消停了,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其实无事。”
    萧宪扬眉:“无事?果然无事吗?”
    李衾道:“当然。莫非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特跑了燕城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萧宪沉默片刻:“李子宁,我跟你也算是亦亲亦友了,我问你一句话,袁嘉为什么会以一己之力轻易挑动兵部?”
    李衾瞥他一眼道:“这……似乎不该问我吧。”
    萧宪道:“不问你问谁?你在兵部经营这些年,别人不知为还不知吗?袁嘉虽然是太后安插的,可根本进不到兵部的核心,就算你不在京内,兵部也不是他袁侍郎能够一手挑动的,除非有人帮他。”
    李衾笑的很温和,声音也云淡风轻的动听:“帮他?你莫非说是我叫人帮他?可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岂不是疯了?”
    “我看,”萧宪看着面前的李衾,沉声道:“你的确是疯了。”
    他心里闷着一股火,甚至很想给李衾一巴掌。
    奇怪的是……当初萧宪挟怒的时候曾打过李衾无数次,但是面对现在的李子宁,不知为何,萧宪竟无法抬手。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牢牢地摁住了他的手,或者压住了他整个人,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110章
    萧宪有些诧异于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他有些自恼,心想兴许是李衾出去这趟, 自然又沾了些军中的威煞之气, 或者说他的本色其实就是这样, 原先在京城中那谦谦君子的样子不过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毕竟, 谦谦君子可带不了千军万马。
    萧宪想通了这个,心气儿略平了些。
    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就如同鹤跟虎, 萧宪风雅清贵,翩然出尘如仙鹤, 而李衾,则是一只猛虎,只是平时里假装的跟一只狐狸似的, 獠牙跟爪子都藏的天衣无缝, 这会儿不过是不装了而已。
    萧宪长吁了口气, 道:“李子宁, 这会儿也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有些话咱们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吧。”
    李衾闻听这句,才笑道:“哥哥指的是什么?”
    “好,那我来问你,”萧宪道:“袁嘉的事情,你插手了多少?”
    李衾眉头一蹙, 想了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他向来不甘于只在兵部谋个职位,但他目光短浅,并无多少智谋。”
    萧宪毕竟跟他相交甚久, 听了便道:“你是说你知道袁嘉一直想要上位,也知道他很容易给人左右。那我再问你,赵申平是不是你特意安排的。”
    李衾的目光闪烁,显然是笑意:“顺义侯为人磊落,深明大义罢了。”
    萧宪冷笑:“他的大义是什么?听你摆布?”
    李衾道:“他在袁嘉身边,至少没有容他杀人放火,荼毒京城。”
    萧宪啧啧道:“哟,照你这么说,是不是该封赏顺义侯?”
    李衾想了想:“萧尚书若有此意我并不反对。”
    “呸!一丘之貉!”萧宪磨牙道:“你是怎么说通他的?”
    李衾道:“这有什么,我只告诉他为了萧家跟赵家,暂且委曲求全或者被人误会是值得的。顺义侯便一口应允了。”
    萧宪冷笑:“他应允的时候,你可告诉了他你是想造反?”
    李衾眉峰一蹙,并没有立刻回答。
    此刻外头有低低的说话声音传来,原来是下雪了。
    李衾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看出去,地上已经白了一层。
    他看着那雪白的颜色,半晌才说道:“萧宪,你可曾心生绝望?”
    萧宪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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