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渊今日起了个大早。
崔故的衣冠冢塌后,他花了数日的时间总算把他的墓碑和稀烂的棺材从碎石堆里头翻出来了。
他在城郊处找了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给崔故重新埋上,每天早上都会去墓碑前面祭拜,有时带壶酒,有时带些糕点,然后坐在墓碑前头絮絮叨叨说不少话。
裴四九前几日都会死死跟在他身边,防贼似的护着他,不知为何今日却不见了裴四九的身影,连府卫也只派了四个,帮他打伞提酒拿纸钱。
阿媛觉得很奇怪,她扶着丹渊问那些府卫,“你们城主呢?不是说要保护我家公子的吗?”
府卫面面相觑,而后解释道:“城主说今日来了位大人物,永明城现在很安全,护卫人数可以适当减少了。”
“什么大人物?”阿媛还想再问,却被丹渊打断,“我今日想早些见到徊之,”
“好好好,不耽误公子时间。”阿媛扶住丹渊的胳膊将他带上马车,一行人去了城郊荒冢。
丹渊今日穿了身素白的袍子,满头乌发坠在身后,细碎的雨丝落在袍角,神色恹恹,眉间缠着一团说不清的愁意。
永明城枫叶如火,被雨水打湿后便显出几分凝滞的艳红,如浸没的血,大片大片的铺开。
丹渊摸着墓碑,石碑斑驳,上头生了无数裂痕,石碑下附着苔藓,将那个墓字掩盖住,雨水打在碑面上,又沿着边缘滑落,仿佛泪痕。手指被雨水打湿,丹渊一脸寂寥,开口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来可笑,当年同他也不过是一夜露水情缘,可不知为何,至今难忘。”
背后的侍卫:“……”
阿媛一脸惊恐,他看着自家小叔,用眼神无声的询问,“你是不是疯了?”
“一夜露水情缘?”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背后开口,语气带了几分困惑,“何时?”
丹渊面色不变,他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缓缓扭头。
白衣青伞,长发垂地,衣摆鹤羽被风吹得微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握住伞柄的手指犹如骨瓷,他将伞面抬起半分,露出含笑的唇角,“你就是丹渊?”
“你就是衍天君?”丹渊抬眼,他本来瞧着羸弱温软,此刻却显出几分阴冷狠厉来,“久闻大名,竟不知衍天君是个瞎子。”
伞下的青年双眼被一根三指宽的黑绫缚的严严实实,他闻言侧着头轻笑一声,“我不是瞎子。”
撑着伞走到丹渊面前,衍天君自怀中摸出一枝桃花,俯身将花枝插在坟堆上,袖摆被雨水沾湿,沾在腕上,他附耳贴在墓碑上,似是在听些什么,良久,他笑道:“此地风景甚好,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很喜欢。”
此时深秋,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的花朵,沾着雨丝,被冷风一吹,三两下就零落了一地。
“方才你说你同崔故有一夜露水情缘?”他笑着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告诉我,是在何时?”
丹渊低咳两声,掩唇一笑,“怎么?衍天君这是醋了?哎呀,你看,你这把伞打的就不太对,大雨天的打把青伞,连带着头顶都是绿的呢。”
四周的府卫一个个恨不得钻进地下,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我有些话想和殿下单独谈谈,”衍天君仍旧是笑着的,显得彬彬有礼,“你们先回去吧。”
那四个府卫面面相觑,不敢随意离开,但又不敢违抗衍天君的命令,正犹豫,却见衍天君袍袖一晃,一股狂风涌过来,瞬间卷起他们甩到百里之外。
雨丝被狂风卷着扑了丹渊一脸,他眨了眨眼,只是一瞬间,喉头一紧——衍天君掐住他的脖子单手将他提了起来。
“公子!!”阿媛想救他,却在踏出第一步时被衍天君拿剑指住了眉心。丹渊抬手示意阿媛不必过来,他仰着头,眯着眼看着眼前的青年。斜风细雨,衍天君一头长发黑白掺杂,如同垂暮老人,偏偏有张极其精致的脸,纵使双目被遮,也可以看出此人的俊美,只是透着股幽玄的寒意,瞧着不像仙人,反倒有几分魔修之感。
“你想……杀我?”
喉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骨骼艰难的摩擦,丹渊不能呼吸,纤细的手指抓住衍天君的手腕,却连一丝白痕都挠不出来。他的身体太脆弱了,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再问一遍,你和谁睡过?”衍天君侧头微笑,笑容温文尔雅。
丹渊喘不上气,喉头涌出腥气,他想咳嗽却咳不出来,血液顺着唇角涌出,滴在衍天君手背上。
“我和崔、徊、之睡过,”丹渊呵呵一笑,艰难道,“不止一次,你知道的……他在床上一向粘人,他叫我阿渊,让我轻点……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嘎吱——”衍天君捏碎了他的喉骨,血沫喷涌,丹渊感觉粘稠的血迹从喉咙冲到喉管,他被呛到了,血从嘴角鼻腔涌出来,眼睛却还盯着对方,带着讥讽的笑意,含糊不清道,“你杀了他……你没资格提他。”
“那你去死吧。”衍天君收了笑意,指尖微微用力,他听见了肢体破碎的声响,却觉得这声响很奇怪,有些不似常人。
直到此时丹渊竟然还活着,他像是丝毫不知痛,用嘶哑的声音继续挑衅,“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能继续……陪他。”
衍天君一愣。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天际落下一剑,剑意如惊雷,衍天君蹙眉躲开那一击。裴四九乘风而来,将他们二人分开。
“裴绮你个疯子!!!”裴四九抱住软软倒下的丹渊,抬起两指按住他的颈侧,见还有气,立刻从怀里摸出灵药打算给他灌下去。
可不知为何,上好的灵药用在丹渊身上没有半分效果。漂亮的青年像个破碎的瓷器,躺在裴四九怀里,抓住他的衣襟呢喃,“你们和妖界的谈判……黄了……夺妻……杀妻之恨,不共戴天!”
手指颤颤巍巍的指向不远处的衍天君,丹渊不住吐血。他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面若金纸气若游丝不过如此。裴四九快哭了,丹渊可是妖皇的独苗苗,要是死在人间他们怕不是要被妖魔两界联合进攻,到时候他身为永明城城主,怕不是要直接自杀谢罪。
“我的药没用……衍天君,求你救他,丹渊殿下若是死在此处,对人界百害而无一利。”裴四九托住丹渊的脖子,神色凝重,抬头却见裴绮依旧不为所动,他急的要吐血,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只能咬牙喊道:“小叔叔!!四九求你救他!丹渊殿下若是死了,就是青崖那边也不好交代。”
裴绮依旧没动,阿媛动了,她警惕的看着裴绮,跑到丹渊身侧,从怀中摸出一个雪白的圆敦敦的小瓶子递给裴四九,“你们修士的药对公子没用,只有我们妖界的帝流浆才行。”
瓶口倾斜,倒出透明粘稠的液体,流动中却泛着华彩,一瓶子帝流浆全部倒进丹渊嘴里,阿媛看着最后一滴帝流浆从瓶口消失只觉得十分肉疼,“六十年的量,一次性全没了。”
一瓶子药灌下去,丹渊的脸色好了不少,脖子上的骨头却是碎了,时不时呛咳一下,尽是血沫。
裴四九将他抱起来,急匆匆的往回赶,丹渊靠在他怀里,双眼低垂,似是失去知觉,他的手腕软软塌下,腕上玉镯从袖中露出,漆黑的玉髓中金丝如活物般缠绕扭动,从裴绮身前一晃而过。
“等等。”裴绮忽然将他们拦住。
“把他给我。”裴绮面无表情的伸手,见裴四九一脸警惕,他顿了顿,补充到:“放心,我不杀他,还会救他……我有话要问。”
丹渊像是晕过去了,他静静躺着,脖颈处乌黑青紫,骨骼呈不正常的扭曲,裴四九看着面前的裴绮,手指抖了抖,不敢动。
别人都说裴绮道成后冰冷无情,但只有他知道从很多年前他的小叔叔精神有些不正常,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杀人。曾经那个小叔叔虽然严肃,但对他却是温柔而耐心的,但如今几十年不见,他竟然觉得眼前的裴绮陌生的有些可怕了。
“如果我不给呢?”裴四九将怀抱紧了紧,“你会杀我吗?”
裴绮一愣,继而笑道:“不会,但是他的脖子断了,就算你带他回城,也没人能完好无缺的接上他的颈骨,只有我的回生术可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摔伤了,就是我给你治的伤。”
裴四九一怔,他看着裴绮脸上的布帛,缓缓将丹渊交给他,“小叔叔,一定要救他。”
“好。”
阿媛匆匆赶过来,看着裴四九将丹渊交给裴绮,一脸惊慌,“你这是干什么?帝流浆只有一瓶,要是再伤一次我没办法救人了!”
裴绮将丹渊在地上放平,手指从他的脖子上划过,大概是嫌阿媛太吵,他轻轻抬头,食指竖在唇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明他刚刚还凶的像个怪物,可现在不知为何,周身透出一股内敛沉静的气质来,若不是裴绮的双目依旧被黑绫封住,她几乎以为眼前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他这是……”阿媛一脸惊恐,被裴四九捂住嘴抗到一边。
“衍天君这里不太好,”裴四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现在是恢复正常了。”
阿媛:“……”
“不要在他面前提崔故,好的坏的都不要提。”裴四九看着裴绮一手按在丹渊脖颈处,回生术将错位开裂的骨骼血管归位修复,丹渊的脖子一点点好起来。
“为什么?”阿媛很困惑,“崔故不是他的道侣吗?”
“……他杀了崔故后就疯了,谁提崔故谁死。”裴四九怜悯的看着阿媛,“这就是为什么永明城那么多人听到这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另一边,丹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幽幽转醒,他躺在地上,苍白柔弱,一双眼睛沾着水汽,温和无害的看向裴绮,见人似是无事了,裴绮俯身将他扶起。
丹渊四肢无力,他踉跄两下,裴绮温柔的将他的身体撑住,“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见谅。”
“不必道歉。”丹渊低咳一声,他垂着眉眼,忽然笑了一声,“况且……仙君这不就还了?”
刀刃从血肉中刺入又抽出的声响,肌肉撕裂,血液涌出时带着细微的水声。裴绮神色未变,丹渊后退两步,看着他胸口洇开的大片血迹,仿佛欣赏什么美景,他举起手,看着掌心握着的短刀,笑容无辜,“分魂刀,专克衍天君您这样的修士。”
“这一刀,仙君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