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春来,兜兜转转,洛河从一个小灰猴儿出落成了一只猴精,白天总跟着我上蹿下跳。她年纪小,我带着她再不好不掩盖相貌,平日我就把自己装成一个盲眼的老头,洛河便当我哑了嘴巴的孙女儿,这样一装扮,生意倒比以前好多了。
那场火患的首尾,洛河并没有和我细说,她有几多仇家,仇要怎么报,她也没有主动提过。明光中她颜色灿烂,我能看出几分真,也明白里面有几分假。洛河性格坚毅,可惜天资并不算惊艳,夜里发狠练功,才能勉力跟上我的教导。她算是我首徒,除了基础的功法,我也不知道该再教她些什么,也不知道要不要再给她些开导。
看着洛河我有时会忍不住回想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时候的经历,在我第一批仇家都处置好了之后,我只觉得复仇便似前生事,莫要执着才好。可我也知道这样告诉她并没有什么用处。仇家这种东西比春草执着,烧了一茬又是一茬,并不管你心态怎样。
我带着她四处游历,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遇到含香的小城,到了地方我才明白凡人对“仙人赐名”到底有多看重。这城改名叫了仙桂城,旁边的山也成了金桂山。山上种满了桂花,山头还建了仙人庙立了雕像。雕像上人形精致,用料也是精良,就是和我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他们拜的本来也不是我。
洛河看到玉石的雕像,扯着我胡须闹腾:“这雕得和你一点儿不像,等我报了仇,我给你做个不走样子的。”
我原先的魔宫里也立过塑像,为了显示魔尊的气势,那雕像十分巍峨,材料也是上好。面孔专门模糊,怕犯了魔尊的禁忌。魔宫都整个被我沉到了地下,我不再想魔宫,注意却移到了洛河那一句话上,她似乎是第一次明确地告诉我,她心中的确是想着复仇的。
距洛河拜师约莫也有了三五年,她的基础功法也的确快学完了。
带着洛河下了山,我状似随意地问她:“先前你说你要报仇,心中可有了计划?”
洛河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我整理了一下假胡子,追问:“你仇家的情况,可悉数摸清了?”
“师父你,”她顿了顿,“若要劝我放弃,直说便好,横竖我也不会听的。”
微风吹过,我的假胡须一纠结,我又得重新整理。我叹一口气:“我何苦平白阻你大事,基础功法修完,你对上凡人自然无恙,若对方仍有修士,我到底有些不放心。”
她沉默了一下,行动间仍然活泼,问我:“那我到什么修为你就放心了?”
修完基础功法,只算入了有识之境的门,修道之路不过开头,就算是成愿渡劫,不小心碰错了人,还是能引来乱七八糟的老怪物,我一细思,发觉自己似乎是没办法放心了。
见我沉默,洛河脸上活泼的喜色褪去了一些,只同我撒娇:“师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可这仇我一定要报的,你拦不住的。”
我本不想拦她,世事如局,洛河是我测算出最为关键的棋子之一。哪怕是执棋的人,也需要循着棋局的规矩来。
“我五岁修道,十几岁时,家族中有个叔伯之类的人开罪了当时的大能。我未遇过火患,只是一夜间,”我思索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一梦醒来,环顾四周陌生,此命就再由不得我了。”
洛河轻声问:“师父也曾经……”
思索片刻,我给她解释:“我不想报仇,是仇家撵着我不肯放。仇恨这种东西,就像是棋妖,执念抓着人入局,输了就是死了,棋妖便会把输家的棋子扔上去对局……”
“师父要告诉我,”洛河声音有些不合年纪的冷涩,“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入仇恨之局吗?”
她长到及笄的年纪,瞪我时更像含香。我摇摇头:“不是此局便是彼局,我只想教给你,最好的办法,便是一直做赢家。”
再强装镇定,她到底是孩童心性,想了半晌才问:“我能做到吗?”
我不能管她,棋盘上就是棋子,我再不该把她生人看待。话出口,却不顺我本心地成了承诺:“你是我的徒弟,自然能做到。”
她像是负重的山民终于卸下了担子,仍嬉笑:“我原本以为,师父不会让我去报仇……我家中重道,我虽然是女子,也明白报仇有负道心。”
洛河此言让我一怔,基础功法不管修什么都适用,但有识之后,做法修还是做魔修就是定数了。我皱一皱眉,折一支桂花停步,问她:“你日后修行,可有什么喜好吗?”
洛河学我折了一枝桂花放在手里。她扯了朵碎花瓣咬在嘴里,吸一吸鼻子说:“我知道我在修行上愚笨,自然听师父的安排。”
“你修为未到,我忘了细谈这一点,”我又吹出一个点金术,把木枝换成金质,“这和报仇与否倒是无关,只是,你确定你要做法修吗?”
洛河吐出了嘴里的花瓣,问:“师父为什么要说‘法修’?修道之人皆为修士,只有外道才会用‘魔修’‘法修’之称。”
此时陌上无人,我伸手一抚花林,直将桂林换了一片金林。光映着金林刺眼,洛河伸手挡了一下。我抛了手中金枝,说:“我本来就是魔修。”
洛河怔在那里,眉头皱一皱,没思索就说:“那我也做魔修。”
她眯着眼朝我笑,嘴里还是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师父,我们魔修有什么讲究吗?修魔必须要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