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殊看向前方那和尚,对方已经自顾自坐到了蒲团之上,仿佛没有听到浮雕的厉喝。
谢逢殊不得已出声:“喂。”
见对方抬眼看向自己,谢逢殊指了指浮雕:“他好像在叫你。”
和尚一顿,答:“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声如其人,清冷万分,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那浮雕再喝一声,三声过后,果然又安静下来,头也一点一点转了回去,重新变成了坚硬冰冷的死物。
谢逢殊此时才觉自己刚才一惊一乍的样子有些丢脸,实在不像个仙君。他摸摸鼻子,一拂衣袍坐了下来,重新换回云淡风轻的样子,把刚才进门时没说完的客套话说完。
“多谢修者。”
桌上的烛焰微动,眼前的人面容有些光影不清,谢逢殊想着刚才石像喊的那几句,犹豫着问:“修者法名绛尘?”
绛尘抬目看了谢逢殊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一点头。
得,看来刚才那石像叫的确实是他。谢逢殊心里好奇得要命,又不好意思显露,只接着问:“绛尘法师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衣的妇人,还跟着一个……婴孩?”
谢逢殊本想说一个浑身带血的婴孩,又担心吓到眼前的人,正犹豫着怎么说才能委婉又合适,却听见眼前的人已经开口。
“子母鬼。”
谢逢殊一怔,绛尘接着道:“常见于野外道旁,善用婴孩啼哭声吸引行人而至。鬼母红衣乌发,鬼子破腹而出,喜食人。”
“……没错。”谢逢殊答完才恍然道,“你知道啊。”
绛尘没有回答,谢逢殊也不在意,接着道:“我看过书上说,子母鬼向来喜欢在官道或村野诱骗行人,在这深山老林可不多见。”
他看向绛尘:“修者在此参禅,以前可曾见过?”
“不曾。”
绛尘轻轻皱眉,良久之后才接着道:“东隅深山绵延数万里,光这座须弥山就有千里之广。”
言下之意,他也不清楚这山间有什么妖鬼精怪。
原来此山叫作须弥。谢逢殊微微一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千里之广对于他来说当然不算远,但为了找那女鬼,必然要把这么广阔的林间都一一摸索过去,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
谢逢殊不死心地问:“除了你,这座山还有其他人吗,比较清楚山中精怪的?”
绛尘不答先问:“你要找那子母鬼做什么?”
谢逢殊老神在在:“公务在身,不便多说。”
绛尘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感兴趣,阖目开始轻声颂经。谢逢殊听了一会儿,对方颂的是《妙法莲华经》,声音很轻,音色低沉。谢逢殊听了不到半卷便犯困了,歪头靠在柱子上睡过去。
谢逢殊这一觉昏天黑地,似乎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待他醒来,法堂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桌上那盏长明灯。
他理了理衣袍推门而出。院内静谧,同样不见人影。谢逢殊一路出了寺门,才在万古春下见到那件素白僧衣。
大概是听到身后的响动,绛尘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天光已大亮,那一树万古春便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谢逢殊面前,枝叶仿佛触天而去,繁花重重叠叠如同堆雪,被山风一吹,花瓣簌簌而下,落了寺前一地。而树下的和尚眉眼清冷似雪,目光落在谢逢殊身上时几乎让他呼吸一顿。
谢逢殊看着绛尘,心道这样的人出家当了和尚真是有些可惜。转念又想,这样的人还是做和尚好,不然在那百丈红尘走一遭,得伤了多少闺阁芳心。
神游天外的工夫,谢逢殊已经走到了树下与绛尘并肩。
和人近距离目光相接,谢逢殊才猛地回过神,唾弃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躲开绛尘的眼神仰头去看那满树繁花,随口问道:“这树倒是繁茂得很,不知共开了多少花?”
天地良心,问完谢逢殊就后悔了。这万古春枝叶锦簇,繁花似海,谁没事干会数着玩,这问题忒傻,实在不符凌衡仙君清风傲骨之姿。
他轻咳了一下,想换个话题,没承想绛尘看了他一眼,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
…………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此般无聊的人,到底是本仙君见识浅薄了。
绛尘似是没有看见谢逢殊一脸的难以言喻,只道:“从我这里再往东行三百里便是须弥前山,叫作明镜台,住着一只已修行千年的黑蛇。”
谢逢殊闻言立刻转头看向绛尘,果不其然,绛尘接着往下道:“或许他能查到子母鬼的行踪。”
见谢逢殊眼前一亮,绛尘反倒轻轻皱了皱眉,接着道:“你待会儿要小心些——他脾气不太好。”
谢逢殊还不清楚这位“脾气不好”到什么程度,只要事有转机就好。他冲着绛尘一笑,抬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劳烦修者带路。”
他这一笑真心实意,冲淡了面上一直平平正正端着的仙气,倒像个人间的少年了。
明镜台乃须弥前山,谢逢殊已入仙班,绛尘乃修行之人,对他俩来说御风而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毕竟无论是佛修道修、山鬼精魅,只要修行的时间长些便可乘奔御风。只不过谢逢殊见绛尘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居然一时看不出对方修行了多久。
得找个机会问一问。
他这头想着,那边绛尘已经停了下来。
“下面便是明镜台。”
他们停在一座山谷顶端,谢逢殊回过神,下意识往山坡下看去。
他原本想客气点道个谢,再问问那个黑蛇妖的洞府,可等看到明镜台全貌,谢逢殊目光猛地一顿,要说什么全忘了。
谢逢殊身后还是千山拥翠的无尽山景,眼前却全是茫茫的黑色焦土,有些地方已经干涸得裂开纹路,仿佛曾被大火燎原,最高处有残存的剩了一半的树桩,早已经死了,也被烧得漆黑。
这一片方圆百里的山野一眼看去都是如此,居然没有一点活物。只有坡下有一面湖,湖面宁静无波,倒影这漆黑的焦土枯木,更显湖水澄澈,宛如一面不染纤尘的美人镜。
绛尘见谢逢殊有些震惊的神色,开口解释:“七百年前明镜台曾有天雷降世,引发山火不息。”
“难怪。”
谢逢殊犹豫了片刻,终于往前一步,踏入焦土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逢殊行于其间,总觉得自己还能闻到草木燃烧时的焦味。
他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有异,旋即便听见绛尘喝道:“谢逢殊!”
谢逢殊立刻掠足往旁退了数步,一抬头,见自己刚才站的地方被一道长鞭劈开了深深长痕。
旁边站了一个人,目光不善地朝谢逢殊看过来。
他右手持一条如墨长鞭,一身黑色短打,只有腕间微微束紧。左耳戴着一个形似竹叶的菱形古银耳坠,因为刚才的一击在半空轻轻晃动。面上戴着半面黑色的暗纹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左边半张脸,露出一双锋利如刀的眉眼。
谢逢殊恍然,这大概就是那位脾气不太好的明镜台主。
绛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面色不改地先对来人一点头。
“这位是凌衡仙君谢逢殊。”
“凌衡仙君?”
对方念了一遍,剑眉轻拧,冷笑道:“仙君不好好待在天上,来我这明镜台做什么?”
绛尘并不答话,只偏头看向谢逢殊,道:“长恣君,嘲溪。”
谢逢殊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明镜台主不但脾气不好,更不喜欢仙君修者之流。但谢逢殊向来不在意这些——他若是在意,早就和那劳什子符光君打个死去活来了。何况他现在有求于人,只装作看不出对方的态度,笑眯眯地冲人一颔首。
“叨扰了。”
嘲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头与绛尘道:“你带他来干什么?”
他语气依旧不好,但看上去倒对绛尘很熟稔,绛尘也直接道:“昨夜凌衡仙君路过须弥,被子母鬼所袭。”
“子母鬼?”
嘲溪似乎也没想到,闻言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须弥什么时候来了子母鬼?”
“所以想请你找一找。”
嘲溪看着两人,似乎在考虑这话的真实性,良久之后才道:“麻烦。”
他一脸不耐烦,倒是没有拒绝。收起长鞭将手放于唇边吹了一声长哨。
哨声清冽,传响于山谷之间。过了片刻,谢逢殊听到了山中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许多动物一齐在林间贴地爬行,往四面八方而去。
嘲溪放下手,冷声道:“等着吧。”
三人就这么立于明镜台焦土之上,一时之间都安静了下来。见嘲溪依旧板着脸,谢逢殊也不自讨没趣地开口,转头环顾四周。
四周都是黑色的烟尘,谢逢殊看了许久,又将目光投向山顶那棵残缺的古树。
那棵树已经枝叶全无,不过剩了破破烂烂一点儿树干露出焦土,谢逢殊却不自觉地看了许久,最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树?”
嘲溪冷面看着他,脸上就差写上“关你屁事”,一旁的绛尘开口答:“梧桐。”
传说凤凰东游时曾栖息于神木之上,神木便是梧桐。眼前这棵梧桐树虽残缺不堪,但依旧看得出应该是棵古树。
可惜了。
谢逢殊这么想,还想问问七百年前那场山火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嘲溪突然出声。
“找到了。”
话音刚落,谢逢殊听见身后传来微微响动,片刻之后,一条手指粗的白纹黑蛇贴着雪地爬行而来。
谢逢殊生来最怕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嘲溪颇有些不屑看了他一眼,半蹲**伸出手。
嘲溪对它的神情比对两人好多了,那条蛇顺着嘲溪的手指而上,盘绕在他手腕,仰起头嘶嘶叫了两声。
嘲溪嘉奖般地摸了摸它的头,抬目看向两人。
“找到了,但估计没什么用。”
他看向两人,面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
“那个子母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