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弄错了吗?”姜特德双臂抱胸,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没什么,也怪我太好奇了点儿。”郑旦说着,坐在了一颗具有椅子功能的瑜伽球上,紫色的球体把他完全包裹住了,而本人还得专注着保持平衡。
“那你想听听关于这张照片的故事吗?”
“政坛秘辛?还是八卦边角料?”
“有什么区别吗?”
姜特德笑笑,郑旦也报之一笑。
郑旦问:“泄露出来的真实和脑补的谈资,你觉得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吗?”
“总归是没有证据的捕风捉影,用得着抠字眼吗?”
郑旦抬眸,看着眼前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他让他一再松懈、松懈,然后使劲抽掉任何像是温情的东西。
姜特德问:“辛辛特那斯空间站事件,你了解吗?”
郑旦回:“当然,这可是广为流传的关于佟瓦委员长的英勇事迹嘛。”
姜特德抱臂,神情骤然肃穆,“十六年前,如果不是因为佟瓦长官,我们几近遗忘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站。毕竟,在星图上都找不到它。”
辛辛特那斯空间站与塞德娜星正好位于小行星带的两端,人迹罕至,除了偶尔会有小型飞船去那边补给。它唯一的重要性就在于提供小行星带的水和氧气的补给。有不到一百万的小行星带人需要的空气就来自于辛辛特那斯站。【1】
“可谁也没想到,依赖辛辛特那斯站生存的小行星带人中出现了叛军,武装起义占领了辛辛特那斯站,俘虏了二百多名平民和官员,并且把当时的驻站治安官直接扔出了气闸。反叛军扬言要进行一场大屠杀,除非政府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三天三夜的对峙后,地球派来了佟瓦委员长,不,应该是佟瓦上校。
“后来,佟瓦上校将反叛军的首领擒获,令人意外的是,那位首领竟然是自己人——联盟军少将白麒。大概白少将早起异心,暗地纠结了武力,只差一根导火线一触即燃。我们可以从影像资料里看见,联盟太空军和誓死不屈的反叛者们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令人悚然的战斗。一个又一个的陆军士兵们消失在电浆枪的射击下,死无全尸,只留下一滩岩浆般的肉泥。
“最终,我方获胜,佟瓦少校以他钢铁般的意志力撑到了最后一刻,并且解救了所有俘虏。”
姜特德突然止声,走到郑旦面前,用自己的阴影盖住他,自上而下盯着他,问:“郑先生,你有思考过这些叛国者究竟是为何不满,不惜一切挑起争端吗?”
郑旦被他阴翳的气势压迫住,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道:“你同我说这些,和那张照片有什么关系吗?”
陷入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只会让人感到挫败、筋疲力竭,出于私心,他不想破坏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感情基础。更何况,23xx年了,无论何种过激的政治观点,人们听了后,大多数都一笑了之。郑旦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介庸人,没什么要命的想法。
姜特德冷然道:“照片上的人,就是白麒少将和佟瓦委员长。”
郑旦愣了愣,脑子飞速运转,在消化姜特德传递给他的信息。
是臭名昭著的白麒和名扬星系的韦斯汀·佟瓦吗?
照片中的两名青年人意气风发,看起来感情融洽,几乎如亲兄弟一般相偎。不,在当代,亲兄弟也没这么亲热了。
“他们认识?”郑旦下意识问。
“不仅仅是认识,”姜特德着重强调,“可以算作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郑旦疑惑,公共网络上并没有提及过白麒和佟瓦的这段关系。在普罗大众眼中,一个是罪人,一个是英雄,没人会把他们联系在一块。那么,更多的疑问又来了,姜特德是如何得到这张照片,并获知这段“野闻”的呢?
“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说的只是八卦,”姜特德又挂上了最擅长的笑,“郑先生,请见谅,我只不过想扯点另辟蹊径的话题,引起你的兴趣罢了。”
另辟蹊径?这男人莫不是对“另辟蹊径”有什么误解吧。郑旦腹诽,面上不动声色。
“很好,你已经成功引起我的兴趣了。”郑旦从瑜伽球上滚下来,抻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脖子、手腕,懒洋洋地继续说:“姜先生,你该对自己更有自信点儿,你光是站在我面前,我就几乎快神魂颠倒了。”
话落,他用脚尖轻轻踢了下紫色瑜伽球。那球震了震,橡胶和地板摩擦着发出微弱的“嘎吱”声。
而姜特德不发一言,只是这样看着他,微微翘起了唇角。
***
塞德娜第一大学的某间阶梯教室。
这会儿,教室正中央的3d投影正在放一段视频。屏幕正中央出现了一座电梯,电梯里只有一个人,那人按了楼层,电梯上升下落。
画面暂停,郑旦坐在第一排桌子上,转身扫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走上讲台。希尔马庆典节过后,郑旦的假期也结束了。
“大家还记得我刚才的提问吧,引力和加速度,一个代表力,一个代表运动,这两个事在狭义相对论里都解决不了,那要怎么办呢?”
台下的学生嗡嗡了一阵,有人回答:“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
“嗯,”郑旦继续说,“回到爱因斯坦电梯话题来,如果一个人在电梯里自由落体,那么它是感受不到重力的,就像在电梯里悬浮了一般。由上升电梯样的思想性实验想到等效原理,认为重力场与加速度大同小异。进而进一步推论出光线在这个电梯重力场中的运动轨迹并非直线,所以就衍生出了广义相对论。”
“老师,广义相对论是支持星际航行的基础,从而同样也是支持星际扩/张的基础,对吗?”
郑旦瞥了一眼提问的学生,不疾不徐道:“在人类尚未抵达塞德娜星前,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不存在引力、加速度的,同样地,也无法感受什么是自由落体。直到人类来了,我们模仿地球重力场来建造家园。
“诚然,你们也可以理解成是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把大家的爷爷奶奶辈们送到了这颗星球。
“用一句比较诗意优雅的话来说就是:物质告诉时空怎么弯曲,时空告诉物质怎么运动。【2】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上课之前,把上周的理论基础报告交上来。”
郑旦说完,就收起了讲台上的手持移动终端,在学生们的哀嚎交织着抱怨中走出了教室。
郑旦的办公室常年都不上锁,一推开,里面占据一半空间的都是各类杂物。例如,半人高的多面体地球仪,黑白圆点拼图积木画,堆在旮旯脚的几个长木盒子,里面存放的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的老古董——木制决策陀螺。
一道阴影投在了郑旦办公桌前,郑旦抬头,笑笑:“来了?”
***
林奇很久没直接来学校找郑旦了。希尔马庆典节临时取消的家庭聚餐,又被安排上了。今天下班早,他特地来接郑旦一起赴宴。林奇感到疲乏、百般不情愿,却耐不住父辈的压力,只能被按头参加,还得拉上萨根代表钦定的“伴儿”。
郑旦也出奇一致地不情愿,那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把这事儿多上心。
俩人自从希尔马庆典节那晚之后就没怎么交流,一时半会儿,竟觉出来些少见的尴尬。
“——你——”
“你先说——”
声音撞在了一块,俩货均是一愣,旋即开怀大笑。
“奇奇,你别老学我!”
“谁学你,你可真他妈给自己长脸!”林奇揉着眼角,顺势锤了郑旦肩膀一下。
郑旦捉住他手腕,眼神真挚地眨了眨,“好了,你这打我一下,可得我缓个好几天……”
林奇“啧”了一声,跳到驾驶座,勾了勾食指,说:“别杵着了,赶紧滚进来。”
郑旦夸张地叹了口气,长腿一迈,麻溜上了车。
路上,郑旦坚持要去趟花店。俩人小小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林奇妥协,拐去了十二区常光顾的花店。他把车刚停妥,郑旦就迫不及待地蹦下去了。
“——你小心点——”话还没传到那人耳里,郑旦就朝街角跑远了,林奇勉强能看见个轮廓。
塞德娜星上的自然植物培植成本高,所以像花店这样的地方,贩卖的大部分是永生花,小部分是鲜花。毕竟,消费上千甚至上万太阳分买束一周后便会完全凋零的鲜花,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标准。大多数人会选择性价比更高的永生花。
郑旦在新鲜百合和新鲜黄玫瑰之间犹豫不决。
就在他反复这会儿,街上突然起了骚动。花店店员连忙放下手上正忙的事儿,跑去外面凑热闹。隔了好一会儿,店员嘀咕着进来。
郑旦隐约听见“撞得好厉害啊”“不会又是mh干的吧”云云,不知是该皱眉还是该微笑。他选好百合,准备结账了,所以决定微笑。
“需要包装吗?”店员依照流程问。
郑旦点一点头,趁着等店员包装期间,随口一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店员停了手上动作,看着郑旦,心有戚戚焉,说:“先生,您还是别去看现场的好,简直就是一出人间惨剧,那小车车头瘪了一半进去,不停向外冒着黑烟呢……”
“车祸?”郑旦隐隐不安,继续问,“哪里的车祸,就在这附近吗?”
店员点头,眼里还带着些惧意,“对啊,就在云西大街那个十字口路边,出门右转,离我们这儿不到三百米呢。”
糟了,林奇的车就停在那里。
郑旦意识到,出事了。
他没顾得上花束,推门就跑。
心底默默祈祷,奇奇,你千万不要出事,一定一定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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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辛辛特那斯空间站设定参考了《浩瀚苍穹》里安德森空间站设定 2. 物质告诉时空怎么弯曲,时空告诉物质怎么运动——此句来自知乎长尾科技文章摘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