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晨关了火,掂起水壶往水瓶里倒:“没见过,他从来不把任何人带到家里。”
看来张福顺做任何事都有意的回避着张东晨。
不多时,张东晨端着两杯茶返回客厅,把一杯茶放在邢朗面前,垂着眸子,声调毫无波澜的问道:“我爸他……犯了什么事儿?”
邢朗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现在还不确定。”
张东晨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无神的盯着骨灰盒,又道:“佟月的哥哥,叫佟野的那个人,说实话了吗?”
邢朗把茶杯放下,看着他说:“嗯,他什么都说了。”
佟野遵守约定,毫无保留,托盘而出,连他的母亲和当年贿赂的快递公司老板都一字不落的录入他的口供当中。
“你想申诉吗?”
邢朗问。
张东晨抬起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里没有失去亲人的悲伤,和被司法冤枉的愤怒,只有一片静谧的迷惘和经年不化的忧郁。
你想申诉吗?想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做出反抗吗?
眼前这少年何其勇敢,坚强,邢朗本以为他一定会点头,一定会走上为自己洗白冤情,向司法系统追责的道路,但是他却看到张东晨极轻的摇了摇头。
张东晨说:“我不想。”
邢朗很意外,重新认识了眼前少年似的端详他许久,才问:“为什么?我们现在有佟野的口供,证据确凿。你有权力追究当年参与侦查、审判的所有司法人员的责任。”
张东晨看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我什么权力都没有,我仅剩的权力就是好好活着。”
听到这句话,邢朗再次感觉到胸腔里某个角落渐渐的破碎了。
“你害怕?”
哑然许久,邢朗才问出这句话。
张东晨落落大方的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骨灰盒,轻声道:“没错,我害怕。坐牢的那两年,我在监狱里学到了一样东西;像我这种没有权力没有背景的公民,永远不能和国家职权部门作对。我不懂官场中的法则,但是我明白蝼蚁憾树有多难,我生活在社会边缘,拥有最低的社会等级,我太平凡了,谁会听我说话?像我这样的人和政府谈论自己的公平和权利,只是一个笑话。你说的对,我的确害怕,我怕坐牢,怕失去自由。在监狱里,我有很多次机会一死了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更想活着,现在我出来了,我的命还在,我更想活着。”
最后,张东晨说:“我不想行使自己的什么权力,追究什么人的责任,我只想活着。”
我只想活着……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愿望和祈求竟被金钱和暴力笼罩的社会打压的如此凄惨。
邢朗心里很清楚,从来都是如此。
“我说我能帮你,你信吗?”
邢朗问。
张东晨目光真诚的看着他:“信,你是好人。”
他听过很多次‘你是好警察’的夸赞,但是张东晨却说‘你是好人’。
他绝望的发现,国家的公信力在这名少年面前,已经一文不值。
张东晨又道:“但是你的权力也有限,你只比我拥有多一丁点的话语权,当你的权力用完了,你的下场就会和我一样。我不想透支你的权力,为我做那些无济于事,杯水车薪的蠢事。”
邢朗疲惫的撑着额角,很吃力的笑了笑:“你在担心我?”
张东晨也笑了笑,道:“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张的替我申诉,那些权力我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谁给我个清白。”
此时邢朗看到的,是一个无比绝望,又无比洒脱的年轻人。
“……什么时候走?”
邢朗切开了话题,不再和他聊过去,转而和他聊明天。
张东晨的眼神恢复些许光亮,微微笑着说:“后天,我婶子今年承包了几百亩果园,人手不够,让我回去帮帮忙。”
“不想留在芜津考大学了?”
“不了,我想去一个没那么多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邢朗走出单元楼,站在阳光下回头看,张东晨立于灰蒙蒙的窗后,朝他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