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沈家去温家上门提亲了。”
“沈家?朱雀大街那户?”
“可不就是吗,说来这沈家也是荤素不忌,那般女子竟也能去求娶。”
“求的是温家大小姐?这两人?哎哟,造孽啊!”
时值三伏骄阳天,正午时分暑气正盛。
一抹青碧色的身影急急穿过抄手游廊,往尽头的西厢走去。
阿芙侧卧在青玉珊瑚美人榻上,手里拿了一柄白绢绣半莲漆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丝丝缕缕的香风让人昏昏欲睡。
“姑娘,姑娘!”尖利得有些刺耳的呼唤声由远及近,阿芙皱了皱眉,用丝绢捂了耳朵不愿去搭理她。
本就不甚牢固的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了墙上,那抹青碧色的身影像把旋风一般刮了进来,呱噪的动静随之而来。
“姑娘,不好了!”
虽说女子嗓音如黄鹂清啼,但阿芙觉得若是她遇上这般啼叫的黄鹂定会打死而后快,此时她便想打死耳边那只不得她回应便要喋喋不休的“黄鹂”。
阿芙忍无可忍的松开双手,袅袅娜娜的扶着榻坐起身,软糯的嗓音婉转多情:“桑柔,你怎的这般呱噪。”
桑柔顷刻间噤若寒蝉,瞅着阿芙的模样有些呆若木鸡,即便是她打小就开始伺候大小姐,恍然间惊鸿一瞥时,也会被惑了心神。
阿芙尚未及笄,便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人如其名般,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
眼前的阿芙,一头柔顺的青丝将散未散,光洁的额头贴了一枚梅花形云母花钿,细长微挑的柳梢眉下,是眼尾弯弯似迷似醉的桃花眼,眼下恰到好处的生了一颗栗色的泪痣,脂粉未施的脸颊透着粉。
见桑柔已失了神,阿芙有些不悦,便自己扶了一旁的杌子穿了缎子鞋,提着裙子要到外头去。
桑柔这才回过神来,忙拦在阿芙前面不许她去:“姑娘,不好了!”
“你净在这大呼小叫,也不与我说怎的不好了,”阿芙拂开她拦在面前的手,懒洋洋得往门板上一靠,眼皮也不抬。
桑柔有些讪讪,心中却想:人越大倒是越来越难伺候了,自觉被落了面子,又做一副揪心的模样说:“是沈家的夫人来府中替她大公子求娶您,姑娘可别贸然去前院才好。”
阿芙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心跳剧烈如擂鼓,脸颊上按耐不住的飞起了一抹红霞:终于来了。
桑柔并未曾注意什么,仍在自顾自的说,:“听说沈家那大公子脾性乖戾暴虐,他院子里隔了两三日,便会抬出好几具血淋淋的尸首。”
“哦?你还知晓什么?”阿芙饶有兴趣的瞧着她唱念做打,似乎上一世桑柔也是这般不遗余力的哄骗她,唬得她真以为沈家便是一片狼虎之地,好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倒也是双管齐下,桑柔这边把她连哄带骗的吓了一通,二房那边便出了个多年前与阿芙许了口头婚约的表哥。
诓得她真信那纨绔会一直待她好,在母亲面前说尽了那人的好话,逼得母亲倾尽了大房的银钱,送她去北地成婚。
这桑柔却没跟着去,口口声声老子娘来接她回去嫁人了,却待阿芙一离开温家,便拿着卖身契揣着银钱,包袱款款的嫁给了京中一粮铺的掌柜。
那纨绔却在半道上夺了阿芙的银钱,将她扔在北地受尽了苦楚,直到再遇到子谏。
也怪阿芙蠢,同一屋檐下十余载,未曾察觉真正的狼虎实则一直便在自己身侧。
桑柔见阿芙仿似信以为真,心中窃喜,加把劲儿的鼓吹道:“我听我族兄说,那沈家大公子非但生的面目丑陋,还有天残,尤其喜爱虐打女子,姑娘可万万不能嫁给这般人。”
阿芙听了她这番“掏心掏肺”的言辞,当即是拂掌言笑,若非她早已换了瓤子,怕是仍旧会被她这番模样给哄骗了去。
“这么些年,我怎的不知晓你有这番口才?”
桑柔一噎,心下便有些惊慌,勉强安慰自己冷静下来,讪讪一笑:“姑,姑娘这是何意?”
阿芙往她面前走了两步,那双桃花眼细细的观察这桑柔的模样:“你说,你方才讲的话若是被沈大公子知晓,会不会将你所说的在你身上如数施为一遍?”
桑柔瞪大了双眼,细看身上竟有些微微发颤,发髻上的金钗闪闪发亮。
见阿芙的视线落在她发髻间的那支金雀钗上,桑柔心底猛地一跳。
还不待她反应,阿芙已经伸手抽了那钗出来。
桑柔下意识伸手要去抢,却被阿芙侧身躲了过去。
心里鼓起的勇气顷刻间这去大半,惴惴不安的收回手,揪着自己的衣摆,一面对阿芙陪着笑脸。
“这是奴婢前些日子自个儿去金店打的。”
饶有兴趣的将这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看着看着,阿芙便捂着唇笑出了声,朝外头喊了声桑枝,一个团团脸着绛色盘扣对襟比甲的小丫头探头走了进来。
先是对阿芙行了礼,才说:“奴婢见二姑娘戴过这钗。”
阿芙一挑眉,笑道:“桑柔,你可要讲实话,莫不是你盗了二妹妹的钗?否则在你我身边伺候的这些年,不论是赏的银子还是例银可都够不上这钗头的猫眼石。”
桑柔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双膝跪地不住的求饶,竹筒倒豆子般将二房三房的计策倒了个干净。
阿芙拽着那枚金钗“咯咯咯”的笑出了声,自己原是被这般愚蠢的计谋毁了一生。
“拖出去,乱棍打死。”
桑柔闻言便惊恐大叫起来,膝行几步拉着阿芙的裙角不住哀求道:“姑娘饶命啊,奴婢什么都没做过!都是二太太逼我的!”
可无论她怎么哭嚎,却不得阿芙半点回应,试探着抬头往上看时,却吓得魂飞魄散。
阿芙早在不知何时已收起了笑意,她逆光而站,泪眼模糊间越发看不清楚模样,只那双眼睛破开迷雾直勾勾的看着她,眼里翻涌着恶意,如同地狱挣扎的恶鬼。
桑柔整个人仿如失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望着阿芙目光溃散,口中喃喃道:“有鬼,大姑娘让恶鬼夺了身子!”
阿芙不去看她,踢开她挡在面前的腿,要往姜氏的院子去。
桑柔吃了痛,骤然回神面露惊恐,手脚并用得往外头爬,一边爬一边张大了嘴吼叫:“大姑娘成了恶鬼!救命啊恶鬼吃人了!”
那声音扭曲变形,彻底听不出她以往刻意拿腔作调的温柔小意,可惜只嚷出了这一声,一旁的桑枝已经麻利的扯了她身上的衣裙堵了她的嘴,又踩了一脚她的手指,堪堪将她摁在地上。
由始至终阿芙则如同没了骨头一般,慵懒的靠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桑柔被五花大绑,像条虫子似的在绒毯上蠕动着,堵着嘴口齿不清的呜呜着。
阿芙蹲下身帮她捡开挡着眼的发丝,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说出来的话却让桑柔恨不得就这么死了才好。
“对,我是鬼,从阿鼻地狱里带着滔天恨意,爬回来生吃了你们的恶鬼。”
待桑枝喊了人将地上的桑柔拖出去,回过头才见阿芙倚靠在雕花围屏上,窗外的阳光直直的照在了她的脸上,卷翘的睫毛缓缓开阖,那双桃花眼目色迷离。
本是暖阳娇花美人,赏心悦目的情形,却蓦然让人由内而外的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自前些年国公爷去了以后,大姑娘便性情大变,因着那件事,外头什么糟污话都姑娘身上倒,更是越发不爱出门,明明生得娇艳,却整日装扮得灰扑扑的,一点活气也无。
虽说如此,可大姑娘性子仍旧是良善,甚至被国公爷养得有些天真娇憨,待谁都毫无防备。
单她自己陪着姑娘去老太太院子时,二房三房几个姑娘明里暗里都挤兑姑娘好几回了,也不见她有何作为,只回了芙蕖院哭个不停,跟个面团儿似的,随人揉圆搓扁。
大夫人病重,中馈落在二夫人手里头,大姑娘又立不起来,整个大房的日子都不好过。
可从前些日子起,姑娘便日日受梦魇所苦,好几回夜里惊叫着醒来,最近倒是不再做梦了,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总莫名其妙的哭,下一刻又偷偷的笑,忒瘆人。
也变得不爱亲近人,总躲在角落里用阴森森的目光,窥视着外头行走伺候的丫头。
莫说桑柔,连桑枝自己都有些胆怯,若不是夺舍,好端端一个人,行为举止怎么会同以往大相径庭。
桑枝冷眼瞧着,大姑娘性情虽然变了不少,行事却越发的有章法了,姑娘找上自己时她都吓了一跳,整个芙蕖院里,最得姑娘欢心的便是大丫头桑柔,可这桑柔竟是二房的眼线。
虽说已是证据确凿,可桑柔好歹跟了姑娘十年,听她多说一句也不肯,说打死便打死了。
桑枝看着被拖远了的桑柔,不寒而栗,想了想又撑着一口气,对阿芙说道。
“其实,桑柔所言虽有些夸大其词,但,并非空穴来风,姑娘还是推了这桩婚事吧。”
想起那个人,阿芙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粲然一笑,意外的温柔可人。
“我这般名声,嫁谁都落不着好,若他愿意娶我,我就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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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