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的嗓音有些声嘶力竭的沙哑,娓娓道来时话语间参杂着无尽的绝望,她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周氏,那颗心好似坠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潭里,周氏背后高高挂起的,慈眉善目的佛像,也变得无比可怖。
这偌大的厅堂黑洞洞的,好似一个张大嘴的怪物,咬死了她的丈夫还不够,正流涎舔着利齿,准备一口一口将她吞食殆尽。
“老夫人,您,有有何话说?”姜氏靠在椅背上,静静望着周氏。
周氏做事向来缜密,这等惊天的事在座之人皆是闻所未闻,具闭紧嘴巴大气也不敢出,四下鸦雀无声,只姜氏还无畏无惧的仰着脖子,等周氏一个解释。
直愣愣的三老爷温亭弈一张脸白得吓人,一双眼睛在周氏与姜氏之间来回转动,最后定定的望着姜氏,哑着嗓子问:“此话,当真?”
三夫人徐氏躲在温亭弈身后,闻言下意识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再不许他说话,眼珠子转得飞快,她知道,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良久,周氏蓦然笑出了声,浑浊发黄的眸子死死望着底下的姜氏:“怎么?你们大房都爱玩死无对证那一套不成?上回阿芝那事儿大姑娘便把她房里那丫头打死了,是非曲直由着你们说,再是岑妈妈,你房里那丫头也被打得说不了话,摁头岑妈妈偷盗,才送出去吧?可有来问过我?一次两次便算了,这回你跟前的大丫头被你打得要死了,又是一通信口开河之言,便要说我害了老大?能不能拿点新鲜的出来?”
这话便是在说大房无理取闹了,她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容忍了一回两回,结果大房还蹬鼻子上脸,反过来祸害她去了。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打得姜氏晕头转向,张了张嘴巴要驳周氏,却又不知从何起,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扣在木制的把手上,崩起了青筋。
二夫人华氏拍着心口出来打圆场:“大嫂这是说得什么话?大哥去了可不止你一个难过,老夫人伤心成什么模样你也不是没见过,那可是病了好些年没缓过来呢,这些年更是日日茹素求神拜佛,如今仅凭着那死丫头没头没脑的话,你便来质问老夫人?”
说着便停嘴,觑了眼上首面色阴冷的周氏,打了个寒颤又说:“我们也知道,大哥去了这么多年,大嫂你一直耿耿于怀走不出来,人又病怏怏的,就有些晕头转向浑浑噩噩,可这听风就是雨的,不好!快和老夫人赔个不是,这事儿便过去了,婆媳之间的可不要坏了关系,老夫人心性开阔,定是不会同你计较的。”
温落葵正要帮腔,徐氏却在后头恶狠狠的扯了一把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开口说话:“姑娘家家的,大人的事儿你莫要插嘴,没瞧见你长兄才被说了?”如今真相不明,站错队可不妙。
温落葵后知后觉的闭上了嘴,缩在后头瞪着大眼往外头看。
温克行被徐氏莫名其妙带了一嘴,心里有些不痛快,正要开口时,阿芙却站了出来。
阿芙自然不会放着姜氏在外头,由着她吃亏,况且再让华氏这般颠倒黑白下去,还不等姜氏问清楚事儿,保不齐便被扣一顶不孝的帽子在她头上去。
往前一步莹莹一拜:“祖母,阿芙在这儿先替我母亲向您道一句不是,也容我插一句嘴,大家都知道,我母亲同我父亲成婚许多年,最是伉俪情深,我父亲去得突然,如今我母亲偶然得知这事儿另有隐情,她如何能坐得住?相信大家都能谅解吧。”
徐氏翻了个白眼,大姑娘这话说得倒是好听,回头若是辨别没这档子事儿,老夫人还不能怪姜氏不孝,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谁叫人家两夫妻情分深厚,老夫人若是不能谅解,便是小气,容不下人。若当真有着档子事儿,那可是扯不清了。
周氏在上首不阴不阳的冷哼了一声:“唯你们大房得理,老大家的不管不顾便来质问我这个老婆子,眼里可还把我当个长辈?听风就是雨,区区一个丫头说的话便能信?说我收买你房里的丫头,你可有证据?”
姜氏方才那雷霆万钧的气势早泄下去了,她甚至有些怀疑云栽说的话是不是还在骗她,被周氏这连番质问得哑口无言。
阿芙伸手拍拍她的后背,说:“祖母莫恼,虽说云栽是我母亲跟前的大丫头,但从前带出来见人的不过是云香跟放出去的霜白两个,云栽与您也接触得也少,虽说是犯了事儿被母亲责罚,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若是无事怎么会将我父亲的死归责到您身上去?这不正正是令人怀疑吗?是真是假这事儿我们谁都不知道,我母亲有些着急也是人之常情,若是祖母能解释一二消除我母亲的疑虑便是极好的。”
若是解释不清楚,那就另当别论了。
无人不知阿芙这话里的意思,也无人敢替周氏说什么,周氏是什么人二房最清楚不过,实在是难保她敢不敢做得出这惊世骇俗的事。
胆子最大的温克谨在一旁说道:“谁知道这丫鬟是什么心思?大伯母也说了,那丫鬟原先便是做瘦马养的,想来心思定然是恶毒不堪,大伯母因事责罚了她便怀恨在心,临死也要挑拨离间。”
话音刚落便被华氏打了一把头,往他嘴里塞了块糕饼,斥道:“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最是害怕的莫过于周氏身边的温落芝,嘴巴闭得死紧,在一旁瑟缩着身子,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从前周氏身边的位置最是令人羡慕,这意味着周氏的宠爱,以及卫国公府最顶天的地位,不得不说是一人之下数人之上,如今这份宠爱却成了烫手山芋。
昨日温落芝还想着嫁给赵王,若是自家祖母传出来恶母杀子这等丑事,皇家哪还能让她嫁进去?怕不是避之不及吧。
周氏慢条斯理的端过一旁的茶碗,饮了一口,说道:“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可解释的?若是什么人来攀咬一口我便要解释那我这个老夫人还做不做了?况且清者自清的事儿,我又何须解释?你们若是怀疑我,便拿出证据来吧。”
这确实是大房的错处,无凭无据单单只有云栽一席话,是无论如何也定不了周氏罪过的,况且云栽现在还生死不知,这么久了便是抬出来怕也说不出什么话。
阿芙有些丧气,母亲太急躁了,若是能耐得住性子等她从上房回去,再细细思量做打算,也不至于打草惊蛇,落得如今两难的境地。
大房便是再往后查下去,周氏定然是有所防备了,耽搁的时辰也给了她消灭证据的机会,说来说去还是棋差一招。
姜氏木着脸在后头手足无措,阿芙正打算咽下这口气跟周氏陪个不是,等后来再做打算,她方才也才替姜氏辩白过,周氏再是气恼有前面的话头在,她也发作不得姜氏。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听着便有些着急。
不一会儿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闯了进来,正撑在红木柱上喘气呢,华氏便斥了一嘴:“着急忙慌的像什么样子?”
小丫鬟下得一个激灵,往地下一跪浑身抖若筛糠:“回二夫人的话,是宫里,宫里来人了,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请大姑娘进宫去,正在外头等着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丫鬟话音刚落,众人落在阿芙身上的眼神便有几分探究,二房虽然听了温落芝添油加醋的话,将在梨园发生的事儿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会儿正疑惑呢,按温落芝的话来说,袁皇后怕是厌死了温落芙才对,这会儿怎么还请进宫去了?
更别提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三房,唯一爱打听的温落葵被温落芝截胡了梨园诗会的名额,才在院子里大发雷霆,自然也是不知道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儿,就连遇上了袁皇后一事也是今儿早上才知道的。
华氏自然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向来是见不得温落芙好的,便对温落芝的话参杂了怀疑。
一时间众人都以为阿芙得了袁皇后的青眼,眼神里或多或少都带了艳羡,唯有温落芝,想起袁皇后昨日那般模样,温落芙这回进宫怕是落不得好,便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周氏脸色微便,说道:“来的人呢,请进来饮杯茶水再走吧。”
话音刚落,万妈妈便引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阿芙与温落芝打眼一看,便知这是袁皇后身边的凤仪女官,璇玑。
璇玑走进来一瞧,便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劲,却装作不知朝周氏遥遥行了个礼:“老夫人万福,皇后娘娘昨日见了温大姑娘一面,才知这些年竟是误会她了,让她白白担了这么多年污名心下有些愧疚,派我前来接温大姑娘进宫里说说话,还望老夫人行个方便。”
周氏坐在上首面容和煦,哪里还有方才的阴沉,忙说:“大人不必多礼,得了娘娘的眼是我家这姑娘的福分,且坐会儿用杯茶水吧,由她回去梳洗一番,再随大人进宫去。”
谁知璇玑却摆了摆手道:“不过是进宫陪娘娘说些话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我瞧着大姑娘这身便不错,娘娘身边离不得人,我这出来也许久了,大姑娘这便随我进宫去吧。”
华氏眼睛却亮了起来,站起来说道:“大姑娘头一回进宫,定然是有些忙乱的,不如让我家这二姑娘一同去吧,虽说比不得旁人,从前也是进过宫的,规矩多少也知道些,好歹能帮衬一二。”
就差没说阿芙久居深闺不知礼数了。
周氏正有此意,却还不等她点头应是,璇玑不咸不淡的说:“娘娘只同我说带温大姑娘进宫去,多带人我说了不作数的,回头娘娘不高兴,我也是要吃挂落的。”
华氏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温克行却在一旁轻咳咳一声,华氏忙换了僵硬的笑意说道:“这倒也是,还是不麻烦dkren大人了,”转脸又看向阿芙,说道:“大姑娘可警醒些,这回可没有你二妹妹替你掩护了。”
这话当真是,难听极了。
姜氏不曾见过袁皇后,却下意识觉得有些恐惧,拉着阿芙的手眼露惊慌,转脸看向璇玑:“我这大姑娘年纪小,若是有什么冒犯了娘娘,还望大人替她说句话。”
璇玑只笑道:“娘娘只是寻大姑娘说说话,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大夫人不必担心。”
阿芙拍了拍姜氏的手,朝着安抚一笑,顺势对周氏说:“那阿芙这便进宫去了,母亲身子不好,便随我一同走吧,在青霄院里等我,还是头回进宫呢,回来定要好生跟母亲说说宫里的见闻。”
阿芙自己进宫去了周氏拿捏不着她,若是寻着行动不便的姜氏出气可不好,这会儿袁皇后派人来接她进宫,恰好给了个台阶下,顺势便把姜氏带走。
周氏还拿不准袁皇后对她的态度,若是阿芙讨了袁皇后的喜,周氏自然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可若是阿芙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周氏第一个要弄死的定然是姜氏。
桂妈妈推着姜氏跟在阿芙身后,将阿芙送到大门口,姜氏看着阿芙搀着霜眉的手走上那架华盖马车,心里越发惴惴不安,却也明白皇后的传召不可能抗旨不遵,再多的担忧也只能融汇成一句话:“在宫里小心些。”
阿芙从窗门探出头来,说道:“知道了,母亲快些回去吧,再晚些日头便晒了,阿芙会小心的。”
姜氏连连点头却还是不放心,桂妈妈从怀里摸了一个鱼戏莲叶的荷包,往准备上马车的璇玑手里塞,笑着说:“我家大姑娘头一回进宫,定是有些不周到的,还望大人帮衬一二。”
璇玑将这沉甸甸的荷包接在手里,心知她若是不收这温大夫人定然是不会放心的,笑着说:“娘娘再仁善不过了,大夫人且放宽心。”
姜氏连连应是,璇玑这才朝她们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看着那华丽的车架渐行渐远,姜氏心里溢满了不详的预感。
香炉里燃着熏香,淡雅的香气氤氲在车厢内,霜眉坐在对面有些焦躁不安,阿芙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靠在松软的迎枕上昏昏欲睡。
璇玑并不与她们同乘,霜眉也没见她进来过,走了挺久以后才听璇玑在外头轻声说:“大姑娘,这会儿已进了宫门,正从神武门过去。”
阿芙这才睁开了眼,朝外头应了一声,顺着翻飞的窗帘往外头看,入目是青石板做的甬道,往前是璇玑身着宫装笔挺的背影,两侧是赤红的宫墙,偶尔会有宫女太监走过,见着马车来远远便靠墙侧立,躬身行礼。
一路畅通无阻的车架却突然一顿,外头传来一阵清朗的男声:“大人这是接了何人?”
马车停了下来,车帘便不动了,阿芙瞧不见外头,只得屏息坐着,这声音听着倒是耳熟,一旁的霜眉眼神发亮。
便听璇玑答道,嗓音一如既往的轻柔:“下官见过沈都统,不过是娘娘有些闷了,接了个姑娘进来同她说说话。”
阿芙微微一挑眉:竟是沈云谏,今日是他巡防吗?
下一秒便听沈云谏说:“是吗?哪家的姑娘?”璇玑又是一声轻笑:“沈都统何必这么认真,谁家的姑娘也与沈都统无干吧,娘娘等许久了,还望沈都统行个方便吧。”
沈云谏同璇玑对视了一眼,听她说着‘行个方便’,却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寻常也不是没见过袁皇后接人进宫来,这般遮遮掩掩倒是头一回。
越是掩盖越是有古怪,沈云谏脸色不变,往车架这边走过来,说道:“大人不便说,本官便亲自看了”
璇玑闻言便朝着他笑,说着:“沈都统不可!”却一点阻拦的意思也没有,甚至往一旁退了几步。
马车内的阿芙瞳孔微睁,下一秒厚重的门帘便被猛地掀开来,沈云谏俊朗坚毅的面容豁然映入眼帘,阿芙没想到他说到做到,手还快,随即便冷静了下来,朝他点了点头:“见过沈都统。”
方才璇玑那怪异的表现,沈云谏心里便有几分疑虑,掀开门帘自己那日思夜想的娇娇姑娘真端坐在里头,那双水润的艳眸看得他心直发痒。
两个人竟这般对视了良久,一旁的璇玑看不过眼了,轻咳了一声道:“沈都统,这人你也验过了,可能放行了?娘娘身边离不得人,我这儿也耽搁许久了,再耽搁下去娘娘那儿我可交不了差。”
阿芙被他那双炽热的眼看得脸颊发热,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霜眉干笑着往阿芙面前一挡,说道:“沈都统应当是有公务在身,且先去忙吧。”
沈云谏不依不饶的偏头去看阿芙,就见她白嫩的脸颊上升起一阵粉色的红晕,心里便跟塞了一包蜜似的,恋恋不舍的放下帘子,复又板着一张脸,退到一旁让开了路。
璇玑没看错他发红的耳根有些好笑,一招手马车便缓缓动了,往深宫驶去。
沈云谏靠墙长身玉立,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华盖马车往里去,直至青色的窗帷在他面前缓缓驶过,一只素白的手伸了出来,片刻便收了回去,一抹嫣红落在青石板上。
伸手将地上滚动的璎珞捡起来,握进手里,沈云谏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目色凶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