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云深不知处,静室。
蓝忘机宽衣解带,坐在榻上,长发如瀑披散在肩上,他抱着膝,其中一只手托在眼前,而他的双目,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掌中之物,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的掌中,躺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抹额。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耗尽了力气一般,长长的吐了口气,缓缓起身,走到书案旁,找出那只用来珍藏那件沾有莲香外衫的檀木盒,打开来。
然后将叠得整齐的云纹抹额放进去,盖上,收好,睡觉。
“红酥手,黄藤柳,两个黄鹂鸣翠柳,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
忽闻一阵少年声响起,那声音,三分清灵,三分魅惑,剩下的全是少年的潇洒惬意,十分加起来,便是这数月以来,日夜不间撩动他心弦的音律。
这声音的主人,可不就是魏无羡。
蓝忘机登时一个激灵,微微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美景。微微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颗树上,身上落满了朵朵桃花。
他寻声望去,只见树下一片繁花似锦,青石小路两旁的青草嫩绿如茵,一名紫衣少年从小路尽头的圆形石门走过来。
言谈举止,皆是一贯的潇洒脱俗、俊逸无双。
他腰间挂着一串银铃,上面雕着云梦江氏的家纹,九瓣莲。走起路来,铃音清脆,余音绕梁。
看得蓝忘机一时神迷,只听魏无羡继续用他惯有语气,调笑道:“莳花姐姐,你看看我呀,我吟的好不好,对不对?姐姐你理我一下呀?”
蓝忘机方才光顾着听他的声音,现在听他提起,这才回想他刚刚所吟的诗句。
“……”
吟的什么鬼,乍听毫无违和感,细思全然不对。
不过,这里若是莳花园,为何莳花女还没动手把他扔出去?难道传言不实?
蓝忘机四下看了看,并无风吹草动。
不过,吟出那样的诗,换了我是莳花女,也不会想理他吧,嗯,情理之中。
魏无羡在园中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他一向不肯好好走路,脚步轻盈得像是能飘起来,让观者觉得,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能飞上天,或是跌个狗啃泥。
忽然,他脚下一绊,身子一歪。
蓝忘机下意识的一抬手,想去扶他,但面前却有一层薄薄的屏障。而他抬手的一个动作,却是带起了一阵微风,一股花流入蝶群一般聚了过去,堪堪扶稳了魏无羡,没让他跌下去。
魏无羡的笑容丝毫不减,反而更胜,他道:“多谢莳花姐姐相扶,姐姐的花香,心善,人也一定极美,可否出来见见魏某人呢?”
蓝忘机不高兴,不理他。
然而花园里,也没有其他什么人会理魏无羡。
但这丝毫不影响魏无羡继续自话自说,道:“莳花姐姐不出来,想来是还没听够魏某人吟诗,简单简单,我再来几首便是。”
说罢,他便真的开始继续吟诵,只不过,依旧是一句不成体统的诗句。
他道:“冬雷震震夏雨雪,从此君王不早朝。”
蓝忘机:“……”
打雷下雨就不想起床,你以为君王都如你一般懒散不学无术吗?
魏无羡继续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蓝忘机:“……”
你究竟是离家去哪里野了?玩儿得连性别也看不出来了?
蓝忘机忍不住扶额,他忽然想起枇杷和糯米酒,眼中浮现一抹涟漪,无意瞥见那层薄薄的、透明的屏障上,映着自己的模样。
脸,还是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然而,却不是他一贯的那身妆容。
虽然仍是束发抹额,但他鬓边却戴有一朵芍药,竟有些眼熟,正是那日在藏书阁,魏无羡所画的那朵。
蓝忘机心下一惊,低头一看,虽仍是一身白衣胜雪,但却分明像是一身女修的装束,不同的是,衣领和袖口上绣着繁华,一袭轻盈的镂花纱衣披身……
“……???”
蓝忘机惊得白了脸,心想这莫不是又在梦境里。
而我竟成了莳花女,不,莳花男?
虽然穿着女装,但他十分确定,自己还是男儿身。
刚刚还在不齿魏无羡所吟的诗,岂料这下自己竟然应了他的诗句,荒唐。
只听魏无羡又道:“书山有路勤为径,长使英雄泪满襟。”
“……”
英雄才不会如你一般,读个书也能泪满襟。等等,我为何真的在思索他那堆乱七八糟的诗?
再听不下去那厮胡言乱语,鬼扯一气的吟诗,蓝忘机道:“别念了。”
魏无羡故作一脸无辜,道:“为何不念了?莳花姐姐,我念的不好吗?还是……念的不对呢?”
明知他是在戏谑,但偏偏就是那带有几分戏谑的嗓音,像是迷惑心智的蛊毒,蚕食着蓝忘机的心神。
“……错漏百出。”蓝忘机无比艰难的平复心神,尽可能平淡的道。
魏无羡像是猜到他会这么说,又道:“哦?我念错了,哪句错了,姐姐不妨为我指点一二?”
“莳花姐姐的声音如此美妙,若是能指点一二,魏某人定当好好学习,不会再念错了。”
蓝忘机受不得这样的蛊惑,反正知道是梦里,他干脆不忍了,开口道:“我念,你接。”
“好。”魏无羡欣然道。
蓝忘机道:“学向勤中得。”
魏无羡:“萤窗万卷书。”
蓝忘机:“天行健。”
魏无羡:“君子以自强不息。”
蓝忘机:“合抱之木。”
魏无羡:“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蓝忘机:“红豆生南国。”
魏无羡顿了顿,道:“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蓝忘机的心跳微乱,面上一本正经道:“夜发清溪向三峡。”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越发带着一丝玩味儿,接道:“思卿不见下潭州。”
“……”蓝忘机登时心跳如鼓,勉强按耐住有些凌乱的心跳,嗓音有些干涩的道,“错了。”
魏无羡微微一怔,挑起一边嘴角,带有几分邪魅的笑意,面上却是一派的无辜,道:“姐姐,哪里错了?”
“思君。”蓝忘机纠正道。
魏无羡笑容更胜了,道:“哦~那便没错呀,我思姐姐,姐姐思我,所以我们有缘在潭州相遇,妙哉!”
蓝忘机登时从耳垂红到了脖子根,轻轻吐气、吸气,平定了纷乱的呼吸,才故作平静的道:“……是渝州。”
魏无羡所说的“卿”,是指莳花女,而蓝忘机的“君”是指的谁,不言而喻。
魏无羡低低一笑,道:“好吧,姐姐声音好听,人也美,说是渝州,那便是渝州吧。”
蓝忘机:“……”
刚刚一不留神没管住心声,就被魏无羡钻了空子,当下一语不发,暗自平复心情。
魏无羡却像是丝毫没觉察到哪里不妥,道:“姐姐?你怎么了?我们继续呀。”
“……”蓝忘机。
魏无羡:“姐姐,你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再说,相思又不是什么坏事,是人都会犯相思,姐姐不必扰心。嘿,姐姐,理我一下呀!”
蓝忘机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道:“相思了无益……”
后面一句,他不喜欢,然而魏无羡却替他接上了:悔当初相见?
蓝忘机:“……不曾。”
魏无羡:“姐姐当真是痴情,不知姐姐所思何人,说不定魏某人能帮你呢?”
蓝忘机:“你?怎么帮。”
魏无羡:“自然是……帮你打他一顿。”
蓝忘机:“……”
魏无羡:“不行?那就两顿!”
蓝忘机险些被他气笑了,冷声道:“……不必。”
魏无羡:“怎么不必?姐姐如此痴情,那人却这般不解风情,不打不解气!”
蓝忘机:“你除了打,还有别的办法吗?”
魏无羡仔细思索了一下,道:“有。”
蓝忘机凝神等他开口。
魏无羡:“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蓝忘机:“……”
魏无羡:“姐姐这般痴情,他却不知回应,那便是有缘无分。既然求而不得,不若放下执念,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这话即使是有旁人说来,对蓝忘机而言也是极为残忍的,而此时对他说这些话的,不偏不巧还是当事人。
他仿佛被人用一柄利刃钉入了心脏,一口腥味梗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然而,他说的,却是最坦白、最正确的话。
可是,蓝忘机就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死心,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人。让他放下,却是比死还难,应该说,是绝无可能。
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是放过他,却无法放过自己。
魏无羡笑嘻嘻道:然后投进我的怀抱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
蓝忘机被他气笑了,十分没有说服力的道了声:“……滚。”
魏无羡带着惬意的笑容,道:“天一亮,我自然是要滚的,在此之前,我们继续刚才的事情吧。”
蓝忘机微微一怔,想起来,这是在梦里,干脆也放开了,顺应心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魏无羡道:“只是一物降一物。”
蓝忘机:“……”
魏无羡的诗,句句都不对,但却句句诛心,一颗禁锢已久的心,被他一剑一剑剖开,但却难得的畅快无比。
魏无羡继续道:“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但是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你……!”蓝忘机又羞又惊又怒,却偏偏无可反驳。
未待他发作,魏无羡就替他说了:“荒唐,不知羞!不学无术!姐姐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别说了。”蓝忘机无比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魏无羡道:“让我不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与姐姐都这么熟了,不知能否一睹姐姐芳容,让魏某人也了却一桩心愿呢?”
蓝忘机并不是真的莳花女,如何与他相见,他本能的想说“不熟”、“不见”,但转念一想,这是在梦里,不妨放纵一回。
于是他道:“你……闭眼。”
魏无羡闻言,轻轻闭上双眼,长睫在脸上映出淡淡的投影,煞是好看。
蓝忘机举手摘下自己的抹额,抹额的尾端像吊铃铛一样,吊着一朵粉嫩的桃花,他轻轻一掷,将它扔向魏无羡。
长长的抹额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霎时间,整个花园下起了花雨,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魏无羡闭着眼,悠然沐浴在花雨中,仿若天人。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胸口,心脏的部位。
他“哎呦”一声,像是被砸疼了,脸上笑容不减,带着几分魅惑,戏谑道:“恭喜姐姐,正中红心。”
“……”
蓝忘机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好在无需他开口,魏无羡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意外的无师自通。
他牵着抹额的一端,一步一步走过去,闲庭信步,悠然自得。
走到蓝忘机藏身的那棵树下,他仰起脸,对上蓝忘机所在的方向,笑意盈盈的道:“姐姐,我能睁开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