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了】

    钟伯琛攥着玉佩不撒手。我害怕他一怒之下直接扯断绳子。我想抬手制止他,可惜胳膊没接严实,抬不起来,只好小心翼翼地缩着脖子把绳子给绷得松了点。
    按理说,这玉佩本就是他的东西,还就还了。但我又莫名地觉得,这玉佩若是真还回去了,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就跟着断了。至于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还是不要作死的好。
    钟伯琛拿大拇指细细擦着玉佩,把上头的血迹给擦干净了,又低头仔细打量我。我看着他那深邃如夜的眼睛,忽然有种掉进井里扑棱不出来的焦躁感。他在难过,我懂。但是他难过个什么?就因为我说想让他当皇帝?一般人若是有了能当皇帝的机会,不得跳起来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然后就地打滚感谢上苍?偏偏我们钟大丞相反其道而行之,这般出尘脱俗。
    因为我是躺着。我从这个角度仰视钟伯琛的面颊时,忽然发觉钟伯琛的眼睫很长,跟个细栅栏似的,把他那探究的目光分割成了好几个片段,发散着将我浑身上下都洞察了一番,刺得我心里发痒。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立于海边,看悬在天际的那轮明月。月点波心一颗珠,本应是安谧美好的场景,却偏偏令我感觉到了春水东流般的绵绵哀愁。
    我形单影只了二十年。剧本外,父母去得早,朋友也不多。仅那么二三个酒肉朋友。酒桌上相见恨晚,落难时你是哪位。终究全得靠自己。我吊儿郎当地好死不如赖活着。从来就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哪曾想得了大机遇,穿越进了自己的剧本里头。当上了皇子。
    虽然这剧本是个悲剧,我总是提心吊胆地怕被五马分尸,但我到底是有了点‘活着’的感觉。动荡不安也好,内忧外患也罢,总归给我找了些正经事儿做。更何况,在我的潜意识里,这剧本里头的剧情应当是我上辈子...不,是好几辈子前所经历过的。那一世我活的猪狗不如,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愧对先帝,愧对魏将军,更对不起这位钻牛角尖的钟丞相。我欠了他门一个太平盛世,践踏了一片赤诚。我应当赎罪。
    我正想着,突然抽入一股凉气咳嗽了起来。钟伯琛终于把那玉佩给放开了,手放在我胸膛上想给我顺顺气,却只是停了一下便挪开。我刚想趁机缓和一下气氛,这时营帐外忽有一人大声禀报道:“钟大人,将军有请!”
    钟伯琛望了我一眼,以极快的速度抬手摸了摸眼角,起身就走。我看着他那有些飘忽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累。他不像我,可以养病赖床,心情不好了大哭一场,心情好了胡吃海喝。钟伯琛是丞相,言行代表着朝廷,必须隐忍到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他拖着我这不争气的主子,咬着牙踽踽前行。奈何这主子还动不动就闹着要尥蹶子不干,让他打不得骂不得,说上几句又宛如对牛弹琴。
    我突然醒悟过来。钟老哥确实委屈得慌。朝廷一穷二白。活干好了,没钱发奖励;干不好,就得挨骂受训掉脑袋。虽然我舍不得砍了他,但到底让他蹲了会儿马棚。想必我们清高孤傲的钟丞相没这么受气过。我这挂在大腿上的摄政王牌腿部挂件,必须得趁机表示表示。于是在钟伯琛即将踏出营帐的一瞬间,我强挺着喊了句:“伯琛!”
    钟伯琛顿住,慢慢地侧过头来。我连忙笑了笑,挤着自己那没有二两肉的脸蛋子,努力攒出一个咧到后脑勺的笑容:“快些回来。”
    钟伯琛僵了会儿,终于还是没给任何回应便走了出去。我顿时觉得他变得比以前疏离了很多,不由开始心烦。
    我想起那玉佩,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为什么想要回这玉佩?又为什么要送给我这玉佩?这玩意有啥说法吗?
    “前尘往事断肠诗……”我这人有个毛病。琢磨事儿的时候总忍不住自言自语。正反复叨咕着,上官夏端着碗药汤子进来了,随口接了句:“侬为君痴君不知。”
    你说啥?!我一口吐沫呛得自己直咳嗽。上官夏懒洋洋地过来顺我的胸口:“殿下等伤好了再吟诗吧。”
    “你刚刚接的那句……”我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去,嗓子眼里咳出了血腥味。
    上官夏一脸费解:“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这不是一整句吗?”
    ……完了。我压根就不知道这首诗!真是天道好轮回,我这十八线不思进取的烂编剧,终于吃了没文化的亏!
    这诗是啥意思?就算我是个文盲我也明白了。这尼玛是在表白啊!我说钟丞相怎么对我如此不同寻常。我挂着这玉佩一辈子,居然以为它是我母后的东西,都没去追究一下这句诗的含义,我是不是个傻子?!
    然而当下,已经不是傻不傻的问题了。我浑身拔凉,就跟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那个人的心是冷的,眼是冷的,剑也是冷的...”
    我要成速冻的二百五了。
    上官夏见我没了出气,用手拍着我的脸蛋问道:“殿下。您这是怎的了?”
    我的脑海里不断循环着一条弹幕:“这剧没法演了。”导致我满眼金星,三魂七魄全都钻出了躯壳在天空中徘徊。一边飞还一边低头笑我:“你忘了你自己写的什么狗屁剧情了吗?”
    不!我发出垂死般的呐喊,声泪俱下地求上官夏给我那纸墨笔砚来。这剧本不能这样啊!这不是作孽吗!想他钟伯琛丰神俊朗,道骨仙风,若是看上了我,那不是误了他吗!
    我必须得把这剧情给掰回去...我撑着身子要起来,上官夏连忙把我按了回去:“殿下双臂有伤,此时先不要动笔了...”
    “不行!必须写!”我脑袋磕在地上干嚎:“再不写可来不及了!”
    上官夏被我这疯癫的表现震惊到体无完肤,而当他看见我颤颤巍巍地跪在榻上,义无反顾地一点点站了起来后,不由惊叫出声:“殿下您还能起来?!”
    “快!拿笔来!”我瞠目欲裂,只渴求着自己还能有点‘剧作家’的特权。倘若我此时能把剧本走向给改了,一切重归平静。他还是那个不染尘埃的丞相,我还是个混吃不等死的皇子。我俩的关系维持在亦君亦臣,亦师亦友的状态最好。顶多再进一步,成了知己。总之不至于是如今这般尴尬的光景。
    他没有理由喜欢我。在我离国当质子之前,他压根就跟我没多大的交际。当时他还不是丞相,而我深居宫中极少上朝。我们间唯一的联系则是我在嘉明殿附近瞎溜达,偶尔听见四哥夸赞朝中有位钟大人,宋才潘面,诗画皆是一绝。然后我便怀着虔诚的心瞻仰一下钟大人近期的佳作,再对比一下自己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小小地自卑一会儿。
    是以,这玉佩,这定情信物,这表白的情诗,不应当是属于我的。我倒不怕自己成了断袖,倘若这剧本就是这么写的,那我可以自暴自弃,要么孤老终生,要么捏着鼻子择一良人从一而终。问题是,我们全朝的希望,钟丞相,可不能是断袖啊!不不不,我是说他断袖也可以,如果他能遇到个跟他一样足智多谋又一往情深的男子,那他也算幸福。而我这个活了今日没明日,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家伙,是万万不敢染指钟丞相的。
    定是我写剧本的时候,加入了个人的非分之想,把钟伯琛给写成暗恋我了!我惭愧不已,决心将这荒唐剧情全盘择出。上官夏见拦不住我,只能好生劝着:“殿下。您好好躺着,微臣给你拿!快去躺着!”
    “快快快!我来说,你替我写!”我看了看自己被缠成了馒头的双手,急出一脑门的汗。
    上官夏哄着我喝了药汤子,才拿出笔纸。我清了清喉:“丞相钟伯琛...”
    然后我就卡了壳。
    我该怎么说?丞相钟伯琛得摄政王岑越赏识,深谙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一生鞠躬尽瘁,两袖清风,得贤淑佳人二三,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说不出口。太平淡了。虽然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对于他来说太平淡了。
    我又觉得平淡就是真,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看上我这倒霉皇子,最后呕心沥血,无疾而终的强。
    这样便好。我是他的‘王’,他是我的‘臣’。我们相敬如宾,他护着我逢险化夷,我宠着他百岁无忧。互相成全,互不亏欠。
    上官夏的笔提提收收,写完这句后,可能是觉得接下来要前方高能,保不齐牵扯到了国家机密,便把声音放低了几分:“殿下...然后呢?”
    然后...然后...
    我突然想哭。缩在被窝里满心的不甘心。我可真是虚伪,口口声声说为他好,关键时刻却下不了这个决心。他说他喜欢我,为我痴心而我不知。倘若这是真的,那该多好。哪怕是镜花水月一场,我也要心甘情愿地跳进去溺死在里头。轮回辗转,碧落黄泉,我终于遇到了一个能让我依靠的人。
    幸而是他,可惜是他。
    “殿下...”上官夏拍着被子唤我:“殿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不。”我甩着鼻涕钻了出来:“继续写。”
    上官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度拿起笔静候下文。我咬了咬嘴唇,暗骂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大老爷们居然为这种不现实的东西所困扰,还可怜巴巴地哭了鼻子。
    岑越啊岑越,你说你哭给谁看?!再多的愁绪,还不是自作自受。你若没一意孤行,不辨是非,为那负心汉,弃了这天下苍生,和忠心不二的臣子。你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吗?!这报应你还几辈子都还不完,哪怕你喝假酒喝死了...
    不对……我突然迷茫。我到底是岑越还是‘岑越’?如若这是我的前世,那么区区一个剧本能改变一切吗?显然不能。
    所以他... 我一哆嗦,脑子里两个小人儿玩起了摔跤。一人哼了一声:“是假的,别入戏太深。”;另一人哈了一声:“这是你的前世,那剧本早就凉了。”
    我本就不大的脑仁被这两个家伙你一拳我一脚地砸了个稀巴烂。这时突然有一人走到上官夏身边,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纸张。上官夏也没反抗,恭恭敬敬地退到营帐一角俯身说道:“殿下刚刚想口述...”
    “...好...”这道苍凉的声音把我那一片狼藉的脑海给唤了回来。我抬头一看,只见钟伯琛将那纸攥得几乎破碎,赛雪欺霜的面孔把我冻得僵在了地上。上官夏见情形不妙,贴着边就跑了。剩下我们二人就这么相视着。
    钟伯琛看着瑟瑟发抖的我,眼中突然流露出了一丝‘不忍’。他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径直跪在我身侧,拾起上官夏掉落的毛笔,轻声道:“殿下。您想写什么?是说您病弱无力,打算将微臣推上皇位;还是说微臣居功自傲,置瑾王殿下的安危于不顾,其罪当诛?”
    我懵了,半天才喃喃出声:“你别笑了...我瘆得慌...”
    钟伯琛还是挂着那奇怪的笑容,似绝望又似愤怒。他把毛笔戳在纸上嘎嘎作响:“殿下,朝中重臣,怎么看微臣的,微臣有自知之明;殿下又是怎么看微臣的,微臣稍有猜测却不敢深思。不过微臣还是想做个明白鬼。瑾王只身闯军营,确实是微臣设计的。只是微臣在这之前,微臣让刘阁老给刘将军寄去书信一封——倘若瑾王敢单人前来谢罪,刘将军不得伤了瑾王,且不得投靠顺王。微臣知道,刘将军正直孝顺,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这样啊...我咽了口吐沫,心里堵到发狂,却又只能镇定自若地保住自己最后一丝颜面:“...有劳。”
    钟伯琛好像全然不在意我这马上就要崩溃了的状态,把笔抬起来望着我:“殿下。说吧。要微臣如何?”
    如何?
    我哪儿知道如何!
    我看着钟伯琛的小指,发现它正以极其细微的频率颤抖着。我明白了,他也是怕的。树大招风,功高盖主,他怕我跟魏叔一样防着他如同防贼。偏偏他的行事手段城府极深,叫人对他这个人敬而远之,不敢交心。
    但是我怕的不是这个。我终于崩溃了。嗷呜一嗓子哭了出来:“去你娘的。你委屈,老子还委屈呢!你说你是多瞎!你把玉佩给我干啥!我可怎么办啊...”
    没辙,太压抑了。再不哭我就要尿裤子了....
新书推荐: 阴阳提灯人 苟在明末当宗室 在东京找老婆的偶像 为没好的世界献上抽象 汉人可汗 崇祯太子 无限:从火影开始的主神空间 我在请回答1988的时候 索洛维约夫在沙俄1796 我是大明藩王,我不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