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透色的豆油,半分豆腥气也没有;一大罐子酱油,尝一口,头发都要鲜秃;花生糕又细又粉腻,甜得清香,上面花色精致,省城里请来的糕点大师傅手艺也不过如此;就连瓜干菜干都是清清爽爽,整整齐齐,连长短都一致。
阿奶看了一圈,在屋里坐下,幽幽灯光照着一室好东西,她却轻轻叹了口气,眉头紧皱。
“富贵,这些东西太好了。好得吓人。”
她避开家里其余人,就是不想有些话让他们听到,徒添心事,反倒坏事。
富贵心里咯噔一下,扯开笑脸想哄,却见阿奶静静望着他,眼光平和清彻,似是万事不萦,洞彻了然。
他到嘴边的瞎话一句也说不出口,讪讪干笑,嚅嚅难言。
阿奶叹了声,声若蚊蚋地问道:“富贵,我只要你一句话。不管这些东西出处如何,有无伤天害理,会不会让你冒险犯法?”
富贵望着阿奶苍老却又忧心重重的眼神,向天发誓,也低声应道:“阿奶,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呸呸呸!童言无忌,随风飘去!”
阿奶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声啐道。
富贵轻轻握着阿奶的手,轻声道:“阿奶,我有门道,有‘奇遇’。这些东西是辛苦劳作所得,汗珠子摔八瓣做出来的,半点不伤天害理,也没半点犯法犯禁。只是……阿奶你说得对,东西太好了,落人眼底要出事,我晓得了,以后都不会这么‘好’了。”
阿奶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渐渐松散,悠长地叹息一声,只说了一句:“富贵,你是阿奶的心头肉。无论你做什么事,总要先想想屋里的阿奶,万万不要拿自己去冒险。”
“侬放心。”富贵难得这般认真,点头应承。
看来老祖宗的方子也不能照搬照抄,要稍稍调整调整,弄得吃食不起眼,越低调越好。这年头人家屋里断顿,你家里精米白面细糕点,这不是等着人眼红闹事么!
想起断顿,今朝又亲眼见到老酒伯的惨状,富贵也有些于心不忍,犹豫片刻,问道:“阿奶,队里今年好些人家日子难过,像老酒伯这样都快饿得半死了。我,我是说我要是有余力……都是乡里乡亲的,看着心里头当真也不舒服。”
阿奶搂过自已钟爱的大孙子,在他耳边低声教导:“救急不救穷,粮食更不能随手漫洒。‘升米恩,斗米仇’,老话总归是有道理的,侬个‘门道’再粗能粗到包了队里人家的吃食?队里帮了,大队近邻居,亲朋上门,你帮不帮?帮了人家,侬个‘门道’还能不露出来?越是有好东西,越是要小心谨慎。”
富贵听得嗯嗯直点头,阿奶也把他想得太好心太傻了,他哪里会心怀天下,个个相帮。
“要帮,一定要悄悄地来,最好能借公家或是旁人的名头。富贵,名头太重,阿拉个身板担不起。你的‘门道’‘奇遇’再不要同旁人提起半个字。记住啦?”
曹富贵点头如捣蒜,要不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更何况他家的阿奶还是见多识广、老奸巨滑的镇屋之宝。
第34章年夜
没等富贵想出什么招数来悄悄帮一把乡邻,炼庐里狂野生长的麦子熟了。
他又是欢喜又是懊恼,大过年的能吃上新麦当然开心,但是除夕前还要流汗流泪,加班加点收麦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溜达到村里,招唤自家的哼哈二将,很快就在孙家烧得乌漆墨黑的旧屋旁找到了二傻。
二傻一见曹富贵眼睛就亮了,蹬蹬跑过来,地面都震得发颤。
这些日子好吃好喝的,他又啥事都不过脑,只要有得吃,整日都傻乐,很快就养出一身膘。配上高大的个子,下巴一圈络腮胡,头顶一团乱麻发,那叫一个威猛“豪放”,脸颊上还有几道血痕,更添凶残之气。要不是脸上的傻笑掩不住,搁解放前这就是个落草为寇的土匪头目形象。
“脸上这是怎么了?”曹富贵戳戳二傻的面皮,问。
二傻也不躲,胡子一抖,傻笑道:“痛。”
再多问几句,二傻夹三道四的呼噜,也不知他说些什么,有一桩事情倒是明白的,盒子点心没了。
“留根,抢!挠我。嗷嗷,扑通!啊——呜呜呜!哥,大哥,打,打我,扑通,嗷嗷嗷!”
二傻竭力想给富贵哥描述一下,他家为了一盒香喷喷点心所发生的离奇惨剧,可惜能力不够,也只能绘声绘色地学着留根和大哥凄厉的惨叫,来表述自己迷惘莫名之情。
曹富贵看二傻学得有趣,眉飞色舞嗷嗷乱叫,他笑得乐不可支,虽然不知道孙家那几个抢着吃幸运【2】点心的家伙会有什么下场,看看二傻学的歪嘴呲牙的凄惨表情,也知道孙家几个讨不了好。
他倒是心痒痒的想去看看孙家的热闹,可炼庐里的麦子不等人,哪里还有功夫理会闲人。
大黄不在周家,曹富贵是在进村的路上遇到夹着尾巴逃蹿的狗子的,它身后还追着几个饿得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看到狗子躲到二流子身后,几个人才一步一回头,悻悻离开。
“叫你四处骚情,还敢到处乱跑不?”曹富贵盯着他们走远,一脚踹在狗子的屁股上,“这身膘都养出来了,人家可不像富贵哥我这么斯文,人要是饿坏了什么都吃,你这二三十斤香肉也就够一顿烤的。”
大黄呜呜哀鸣,警惕地缩在富贵后头,亦步亦趋,打死也不离开半步。
药田里一片麦浪起伏,粗重的穗子东倒西歪,也有些倔强地朝天而立,鼓鼓的、金灿灿麦粒让人看了心生欢喜,干劲十足,但真要扑下地去收麦子,那真是一件苦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