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家落座在村落中央,除了昨晚祭祀走过的那条自东北角延伸至西南角的马路之外,举目四望全是灰扑扑的平房、不规则分布的田地和穿插勾连的田垅土路。
小麦将熟,无数饱满的青色麦穗昂首对准天空,像誓死捍卫村庄体面的士兵。
蚕豆开出淡紫色的花,和土豆开出的花簇簇挨挨挤在一起,十分热闹,早种的玉米苗开始茁壮成长,透着种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一切都是鲜活的,死气沉沉的村民们混迹于其中,挂着尘土和汗水的脸上麻木不仁,和这生机勃勃的绿色大地格格不入。
祝真出门之后,先是沿着唯一的公路往东北方向走,边走边学着封绍,四处张望寻找可用物资。
然而,这村子的闭塞与落后程度远远超出祝真想象,一直走出两叁公里开外,她才在路边看见一个非常破败的小卖部。
不到十平米的小房子,斑驳的墙面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小零食和张贴画,画上印着早就过时了的四大天王和香港女星。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门边的藤椅里打着盹儿,毛发干枯的狸猫懒懒卧在她腿边,听见祝真的脚步声,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又不感兴趣地继续做春秋大梦。
祝真往里面张望,五六排货架拥挤地排列着,屋子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架子上具体摆了些什么商品。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目光流连过没什么用处的烟酒、调料、乒乓球拍、铅笔、钢笔和文具盒,没有发现什么可以用的工具,有些泄气。
“妮子,找什么呢?”身后的老太太忽然醒过来,拿起老花镜戴在眼睛上,拄着拐杖哆哆嗦嗦站起来,“这个月忙着祭祀,村长没空出去采买哩。你想要什么,如果这儿没有,我记在本上,过几天一起报给村长。”
听她话语里露出来的意思,那位村长还真是能者多劳,不仅肩负着祭祀神明、祈福占卜的重任,还要负责采买整个村子所需的物资。
掌控思想,把握经济,两手齐抓,怪不得深受村民爱戴。
“阿婆,我家的柜子坏了,想买把锤子修修。”祝真暗自庆幸老太太老眼昏花,应该认不出她的身份。
老太太摇摇头,道:“妮子,锤子算是大件儿,我这里可没有,村南头林铁匠家应该还有卖的,你去他那里问问吧。”
末了,她不忘提醒:“对了,买那个需要村长签字批准,你可别忘了。”
真是管理有方。
祝真心下沉了一沉,看老太太和气,便装作闲聊的样子,做出副向往状:“阿婆,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村长每次都能带回来那么多新鲜玩意儿,还有那个手机,你见过没有?可以跟很远很远地方的人直接聊天呢。我真想出去看看……”
她在试探逃离村庄的可能性,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套出村长出去的路线。
她这话却说到了村子的忌讳,老太太面色大变,慌慌张张冲她摆手,好像听到这些话都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一样:“妮子,你糊涂了!怎么能说这话!你忘了李裁缝家的二伢子是怎么死的吗?年轻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偷跟在村长后面往山那边跑,结果触怒了神明,摔断了腿不说,还得了那种吓人的疫病,要不是他爸妈狠心把他扔到乱葬岗,差点儿把咱全村的人都给害了……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祝真连忙安抚她的情绪:“我就是随口说说,阿婆您别紧张。”心里却不免思忖,如果一切都是村长的阴谋,那个二伢子染上的疾病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她拿起把水果刀,比划了两下,觉得勉强能够用来防身,正打算问问老太太能不能赊账,却听阴暗的角落里响起婴儿微弱的啼哭声。
“尾巴,你是不是饿啦?乖哦,奶奶这就给你冲奶。”老太太抖抖索索地拿出一罐没有标注生产商的叁无奶粉,又打开桌上的热水壶,往塑料奶瓶里倒水,冷不防看岔了倒在手上,烫得哀叫出声。
“阿婆,我帮您吧。”祝真于心不忍,再加上据李承所说,那场瘟疫发生在五十年前,也只有在年纪大些的老人这里才能打听出一些细节,便主动接过奶瓶,扶她坐下。
调好水温,她打开奶粉盖,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精味道,皱了眉问:“阿婆,这奶粉也是村长采买回来的吗?”
“对,对,说是进口的,不便宜哩!”老太太和气地露出个笑脸,脸上的皱纹比喜婆婆还多几层,给人的感觉却亲切许多,“尾巴,别急啊,马上就好。”
她又拍了拍祝真的手,恳求道:“婴儿床旁边的篮子里有尿布,妮子你顺便帮我看看尾巴是不是尿了拉了,给他换换吧,我老了,实在是不中用了……”
祝真自然答应,照着奶粉罐上的冲泡比例冲调好,在门内的墙壁上摸索了好一会儿,回头问道:“阿婆,光线太暗了,我看不太清,电灯开关在哪儿?”
“不能开灯,不能开灯。”老太太立刻阻拦,手指着斜对角的方向,“你顺着货架走到最里面,一眼就能看见尾巴的小床。”
祝真有些奇怪,却顺着她的意思,循哭声找到那架小小的婴儿床。
床是实木打造的,线条简单拙朴,顶上罩着一层米色的纱帐,想来是用来防蚊虫的。
婴儿显然饿得狠了,有气无力地哭着,哭几声嘬一会儿手指,发出“啧啧”声。
孩童和老人总是更容易激起人的同情,祝真的心软了软,轻声哄道:“尾巴不哭啦,姐姐喂你。”
她一边哄着,一边掀开纱帐一角,弯腰低头去抱那个孩子,借着昏暗的光线往孩子的脸上看了一眼,奶瓶“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她看见一个通体雪白雪白的婴儿。
婴儿也就四五个月大小,每一寸皮肤都呈现出极为病态的苍白,就连稀疏的头发和眉毛也都是白色的,眼睛颜色很淡,眼球不正常地颤动着,歪着头、斜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心心念念的奶瓶,一道口水顺着惨白的小脸流下,他“吭哧吭哧”地哭得更凶。
“妮子,怎么了?”老太太不放心,出声询问。
“没……没事。”祝真按了按疯狂跳动的心口,捡起奶瓶,擦干净奶嘴,喂到孩子嘴里。
抱是不敢抱的,她到现在冷汗都没消退。
“妮子,吓着你了吧?”听见孩子的哭声止住,老太太松了口气,有些抱歉,“唉,这孩子命苦啊。”
“没有。”祝真接话,“阿婆,这是您孙子吧?您的儿子和儿媳妇呢?”
“死啦,都死啦。”老人的声音里透着无限苍凉,“儿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去年冬天没了,媳妇生尾巴的时候大出血,也跟着走了……唉,都是命啊,都是我们早些年不敬神明,所应得的天谴啊!作孽哟……”
祝真听得有点儿糊涂。
不能见光,皮肤雪白,眼球震颤,都是白化病的症状。
老人儿子的病暂且不提,女人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再加上村庄闭塞,医疗条件势必更加落后,大出血抢救不过来也在常理之中。
正常的疾病和意外,怎么能说是天谴呢?
而且——
“阿婆,我们这些年不是对神明毕恭毕敬,也按规矩祭祀了吗?为什么还会遭到天谴?神明不应该庇佑我们吗?”祝真看着孩子喝完奶,取下湿漉漉的尿布,换上干净的。
老太太摇头叹息:“都怪五十年前,村子里的那些年轻人不肯安分,非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见山险难爬,便商量着一起修砌山路,等修好之后外出闯荡。结果,山路修到一半的时候,他们挖出一块巨大的石碑,那石碑上画着古怪的符号,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们哪个都不认得,村长说一定是神迹,神明在阻拦他们大逆不道的行为,命令他们立刻停下。可他们不听啊,继续挖了下去,快修到山顶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墨绿色的小盒子……”
祝真听得入神,轻拍着婴儿将他哄睡,轻手轻脚走到外面,问道:“然后呢?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瘟疫啊!”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锐利,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他们激怒了神明,神明降下可怕的诅咒,惩罚我们这些胆大包天的村民。瘟疫迅速传开,不过几天时间,村子里的人就死了大半,我家老头子就是这么没的……即便后来,我们在村长的领导下及时改悔,年年供奉神明,也不过是免去了恶疾缠身的痛苦,却没有办法洗脱我们曾经犯下的罪孽。这些年,村子里的孩子们夭折的夭折,生病的生病,畸形的畸形,健健康康的没有几个,村长说,这都是我们应得的天罚,这诅咒将伴随我们祖祖辈辈,生生世世,直到死亡,方得解脱……”
原来,所谓的瘟疫,只是诅咒中的一环,据老太太所言,这村子里的孩子们大多不太正常,也是天谴带来的苦果。
难怪祝真一路走来,所见人丁凋敝,村民寡言少笑,空气中似乎永远覆着一层沉重的绝望与无力。
她以为的、庇佑村民镇压瘟疫的神明,实则亦正亦邪,恩威并施。
一切苦难皆由它而起,苟延残喘亦拜它所赐。
怪不得大家对那尊神明都是又敬又怕,怪不得祭祀它的方式如此血腥残忍,却无人敢提出异议。
得到了自己需要的关键线索,祝真礼貌地和老人道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件事,回头问道:“阿婆,我还没问,您贵姓呀?”
“姓李。”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答她,神色间没有一丝不耐烦,甚至多唠叨了两句,“咱们村除了几个少见的姓,不是姓李就是姓林,往上数几辈,大多都是本家!”
祝真了然,和她挥手再见。
如此,孩子们有问题的原因也水落石出。
村子经过瘟疫之后,余下的人口本就不多,又不与外界往来,交往圈子有限,观念落后陈旧,为了繁衍子嗣,少不了近亲结婚。
一代两代,可能还显不出什么,几十年过去,亲上加亲,致病基因迭加,恶性循环,畸形儿的比例自然大大提高。
而这种现象落在愚昧不开化的村民眼里,却更增加了“诅咒”一说的可信度,令他们自我洗脑,行为强化,对神明的存在深信不疑。
不远处的田垅上跌跌撞撞地跑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五六岁左右,额头突出,眼距很宽,张着嘴伸着舌头,嘴角流下一长串亮晶晶的口水,肢体动作也很不协调。
他对自己的怪异茫然不知,开开心心地对另一个缺了条胳膊的男孩晃了晃手里的泡泡糖,那孩子立刻奔过来,两个人玩闹在一处。
明明是童趣盎然的画面,祝真却觉得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