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林星源抵达银星时,天仍隐隐透着亮。他神情冷淡地坐在座椅,疏冷的眉眼下是掩饰不了的疲惫。
    从第叁星系人类联盟宇宙联合防卫总部,简称宇联防总部的人造太空堡垒抵达这里,距离其实不远,但因没法使用跃迁装置,纯依靠宇宙飞船反而大大增加了耗时,单程就要花上两天时间,倘若载具换作超小型穿梭器,可以将时间缩减到十八小时,只是那种颠簸和体力消耗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上一次这么赶时间还在叁年前,林瑰夏入学后没多久就闹失踪,他风尘仆仆得像个赶赴家长会的老父亲,还没来得及下飞行器就被通知人已经找到了,所谓的失踪只是误会一场。
    在看到那尚幼小的身影时,林星源原本憋着一肚子气,可当她飞奔过来,喊着“哥哥”时,满腹怒火却不知为何烟消云散了。
    在那个冬夜过后的四个月后,林星源偶尔会梦见那孩子。也只有在梦里,他才有机会这样静静地观望她。
    她其实生得并不怎么像林歇,只当她收敛起所有神色,冷冷注视着别人时才有一点林歇的影子。
    但林瑰夏几乎不曾在林星源面前露出过那种神情,她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谦卑讨好的,带着畏惧的,林星源觉得,作为哥哥,她该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宋铭与她相处倒更像寻常兄妹些。
    对此他其实是矛盾的,虽不免感到失落,却又觉得这样很好,她必须得更加深切地畏惧自己,这样他才可以更好地控制她。
    太多人试图透过她揪出林歇的污点,甚至于某些不可诉说的秘密,而她身为从血脉上离林歇最近的人,却对林歇本人没有半分敬畏,多么的可恶!
    不,应该说他对她整个人都是矛盾的。
    林星源也曾想过,她为何不肯让自己更像林歇一些呢,那样他至少可以爱屋及乌,将对林歇的敬爱与怀念更多地转移在她身上。但很快,他就又否定这种念头,一个未经林歇同意便擅自降生于世的黥徒,凭什么具备林歇的特质,只因为万能的基因吗?
    他就在这种遗憾与庆幸,厌恶与喜悦的矛盾中度过了这么些年,久到不知不觉将她视为自己的责任,家人,再然后,亲手将炮筒对准了她。
    机甲控制舱的全息图景里,她的脸因光线的昏暗看得不是很分明,“哥哥,”她细声细气地唤他,朝他走近一步,明明是全息虚拟中的景象,他却能感受被少女长长的发丝带起的一阵风,吹在脸上微微的凉。
    她低垂着眼,用同林歇几分相似的神态冷冷淡淡地发问,“你究竟是怕我背叛你,还是怕我会离开你。”
    她究竟在说什么疯话?这两者又有何区别,林星源觉得荒谬,于是他冷眼望着少女,看着她抬眼,正正迎向他的,银色的瞳孔微微透着蓝,清澈明亮,好似一把直投向心头的尖锐的刀。
    她朝他走来,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林星源无意识地抿唇,不明所以的焦灼。
    少女歪了歪头,似笑非笑的模样一瞬与厉晟的神态重合在一起,“你现在清楚自己后悔的是什么了吗?”
    林星源下意识按下发射键,炮火齐发,淹没她的话语,湮没她的身影。但他还是听见了,因那话语就来源于他的身体,自身体内部传来作呕的感觉,伴随着什么尖锐的东西被生生挖出。
    林星源一惊,弹坐起身,发觉自己的确坐在座椅上,却不是机甲,而是小型穿梭器的座椅上。额头仍残留着冷汗,风一吹,带走几许噩梦中惊醒的昏沉,太阳穴却止不住地突突跳动起来。
    林星源想,也许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他的确是疯了。
    落地时,观景玻璃上已经有雨滴落下,昶境地势偏北,雨季也来得晚些,足足到六月下旬,才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雨。
    雨水来得虽迟,可席卷这座城的时候,总是这般迅捷而不留情面。
    而在数千米之上的瑕砺洲,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季风暴将带来为期叁个月的长暗期。
    最早的预兆来自天空。
    积蓄的乌云以一种看似舒缓实则迅速的方式推进而来,厚重的灰蓝云层,看起来含着几分压抑,几分不详。本就晦暗的天空,因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云呈出一种异样的压迫感,整座城仿佛将被这气势汹汹的云团摧毁一般。
    天空发出骇人的巨响,不同于雷声,它听起来更尖锐,且源于不止一个点,类似某种看不见的巨型生物敲击碰撞。对比之下,倾盆而至的雨水反倒显得温和了——雨季风暴将温度提高了几十点,瑕砾洲正式进入了夏季。
    祁曜埋头处理手上的活计,最近她越发的忙,经常是半夜睡醒了开灯继续干活,每逢这种时候,附影总是坐在一旁陪着她,偶尔给她递个零件,送杯水。
    但眼下附影另有要忙的,为应付将来的风暴,他踩着桌子,忙着给墙角四壁包括天花板钉上加固的钢条。
    一时间,房间里此起彼伏响起热闹的笃笃声,间或响着微小零件碰触的窸窣声。
    “附影,这边也要加固。”祁曜指了指头顶,那里最近才漏过水,印着一团墨色的湿影。
    “好,稍等一下。”附影拉了拉才被他钉上去的钢条,确认钢条纹丝不动,干脆利落地从桌台上跳下。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无论语言还是动作,附影都越来越接近常人。有时祁曜甚至产生错觉,晷正从这具身躯里一点点复苏。
    这当然只是错觉,祁曜手上不停,身体往一侧让了让,好让附影更顺利地攀爬上天花板。
    她的动作没来由地一滞,因感觉到一道迫人的杀意,下意识加以抵抗——这两个月里,她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了。
    当五感调用到极致,那种玄妙的感知也覆盖了包括杀气在内的整片区域,但与之前不同的,祁曜将意志集中于某一点,那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也被覆盖在这一点点领域里,压下的囚笼与突破的挣扎,整个过程如同两个人互瞪着眼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的较量。
    这场看不见的较量最终以祁曜的溃败告结,那道气势刺破防线,直朝她本人袭来。
    就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刀钉进心脏,心悸感令祁曜手一抖,握着的扳手落了地。
    气势一泄,挺拔如松的脊背无意识蜷缩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慢腾腾伸出手去拾扳手,还没碰到,就有人推开门,笑盈盈站在门前的,不是霍荧又是谁。
    “晚上好呀。”今天的霍荧难得穿着套正经八百的男装,钴蓝的底印着白色仙鹤,是他一贯的明骚风格。许是因面颊被雨水打湿,平素那种无时不在的轻佻气荡然无存,相反,眉头轻蹙时,别有一种素淡纤弱之感。这样看来,倒是一点女气都不剩了。
    “晚上好,霍荧。”附影十分友好地举手打招呼,他显然忘记自己正挂在天花板上,这么一松手,整个身体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祸不单行,那被他钉到一半的加固钢条被扯下,带下一块断裂的木头横梁。
    祁曜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破洞,面不改色从旁边拾了个接雨的盆子塞在下方。
    “你又来做什么?”这家伙每次来她都要倒霉,这次也不例外。祁曜拾起扳手,眼都不抬地指了指另一侧的架子,“食物在那边,拿了就走好。”
    “一照面就赶人走,小没良心的。”霍荧款款走近,逼仄的小房间里,一切气息都被放大,他身上有从外面带来的倏忽飘渺的冷冽水汽,混着新鲜的血才有的腥甜,他抄了把椅子,很没形象地靠坐在祁曜面前。
    “是你把我叫过来的,不是么?”
    祁曜愣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霍荧一开始的杀意并非针对她而来的,她回应了,在他眼里倒成了呼唤。
    霍荧狡黠一笑,“强烈的精神力砸向特定的某个人时,那种感觉就像思念,并呼唤着对方一样。”他笑到一半,以手背捂嘴咳了起来,“……所以,往后你可千万别用错了。”
    祁曜愣了一下,“精神力?那是什么?”
    “……当我没说。”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霍荧总算是明白了。
    祁曜看了眼男人惨白中透着不正常嫣红的脸,道,“你生病了。”
    病归病,她这儿可没什么药。祁曜转过身去,调了杯温水递给霍荧,“喝完就回去睡觉。”
    霍荧的身体似有一把火在烧灼,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连喉咙也因方才的咳冒出一点腥甜了。他眨眨眼,迎着兜帽底下一双银中透着微蓝的眼瞳,那其中依稀映着他自己,残破不堪的模样。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杀人。”他把水杯捧在手里,边温手边喝了几口,就着氤氲的水汽发了一会儿呆。
    “很简单,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你不杀他们就得被杀。”祁曜想也不想地答,“接下来我是不是还得问你,为什么有源源不断的人跑来杀你?”
    说话间,她已经把附影身体沾的灰拍打干净,起出钉进手腕的钢钉,再用细刷扫掉仿肤涂层的碎屑,才用布带缠住损坏的手腕。
    而附影就安静站在原地,享受来自名义主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一人一机械,彼此间生出一种奇异的,旁人无法融入的氛围。
    霍荧抬眼望着这温馨又诡异的一幕,又轻咳了几下,“悄悄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呀。”
    “不了——”
    “……我知道一件说出去就会死的秘密,还握着一件是人都想要的……”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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