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颜色绮丽的花朵绽开了枝叶,露出其下尖锐锋利的毒牙,周舟意看着程朔剧烈颤动的眼瞳,因为呼吸不畅而通红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混杂着兴奋和恶意的笑容,像是在看一场千载难逢的喜剧。
程朔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的松了手,失去桎梏的周舟意腿上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他弓着身子靠在背后的墙壁上,捂着脖子咳了几声,才总算是找回了点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低低地笑了起来:“师兄,我的好师兄……”
他复又抬起了头,眼睛里盛满了滚烫的毒液,像是要把他的皮肉都腐蚀殆尽:“你猜到了是吗?”
程朔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意识却像是陷入了某种短暂的恍惚。
他像是忽然被拖回了那个雷雨交加的阴天,那个曾经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少年一身狼狈地站在面前看他,表情似哭似笑,眼底的光芒连同那些斑驳的血迹一并被大雨冲刷扑灭,混入满地泥浆。
那时候叶常钰说了什么?
程朔茫茫地想。
啊。
他说:“我不要你的榛子酥了。”
程朔想不起那时的自己是怎样的表情,又是怎样的心情,是觉得天旋地转,还是觉得天崩地裂,他站在那,在那一瞬间,那一刹那,面前的所有事物,心里的所有认知,连同那些自欺欺人、正邪是非,都如同荒唐大梦般在他面前被一把利刃迎面劈开。
他曾经相信,毫无疑问地相信自己足够冷静,足够理智,足够明白天下千万大道他走的是哪一条,也足够清楚那乌砚山上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暴雪覆盖了残花,再没有出头的时候。
可他忘了,待到来年春风吹拂杨柳岸,白雪融为春水,一切都不会消失,一切都还在那里。那些隔着镜子的对视,带着恋慕的依偎,呢喃的爱语和炙热的亲吻,都像是长满尖刺的藤蔓般沿着他的心脏盘旋而上,流下鲜血淋漓的伤口,告诉他。
——一切都还在那里。
程朔回到了长空门,没人看出他有哪里不对,他依旧是温文尔雅的大师兄,是仙门百家的典范,还是歼灭魔教的英雄,他行走到每一处,都有人献上仰慕,像是一次又一次把那千疮百孔的少年捧到他的眼前,然后酣畅淋漓得再捅上一刀。
这没有错,这有什么错。
大道如此,正邪从来两立。
……不过是自己错了,才会觉得刺眼。
他清点完了门内的伤亡情况,带着记录好的册子来到师尊的面前撩袍跪下,面色不变地递上。他听着师尊翻阅的声音,视线停留在椅子下一块似乎有些开裂的青石板上,脑中好像什么也没想,又好像在不着边地想着什么。
他听到师尊赞他功勋,夸他灵敏,而他看着那曾经夜夜徘徊在梦中,恍若冰雕玉琢的人,却是觉得满心满眼的荒谬。
忽地,师尊冰凉的手指摸了摸他的眼角,他看到师尊难得惊讶地说。
“怎么哭了?”
程朔摸到了满手滚烫的泪水。
他的脊背一点点折了下去,额头紧紧贴在紧握的拳头之上,咬紧了牙关,闭紧了眼睛,也没有忍住那些冲破眼眶的眼泪和溢过喉咙的哀鸣。
曾有一只斑斓的蝴蝶停留在他的指尖,嬉戏在他的四周,如今却被狂风骤雨拍在地上,又被自己踩进了泥浆。
……他再不会落在自己的指尖。
程朔终于承认。
白雪不会覆盖所有,一切都还在那里。
他爱叶常钰。
多可笑啊,在他带着仙门百家踏平了他的家,杀了他的父亲和恩师,亲手撕毁了那些往日温情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爱他。
而在此刻,在现在,程朔看着周舟意,听着他的疑问,在那熟悉到可怕的香味之中,那些伤口和过往被一根针重新挑破了皮,刺穿了痂,却仍然忍不住放低了声音,说不清是惶恐,还是愤怒地询问:“你身上是什么香?”
周舟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有些旧了的香囊,那上面沾了血,染了泥,洗也洗不掉,勋章一般衔在上面,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但程朔认得这个香囊——那时在客栈,他蹲在少年的面前,轻轻系在他的腰间,抬头就能亲上他的脸——这是他给叶常钰的那个香囊。
周舟意咧开嘴,舔了舔尖牙,被掐过的声音嘶哑干涩:“师兄觉得呢?”
“给我。”程朔说。
“为什么要给你?”周舟意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做作的天真烂漫,“师兄是以什么身份来向我讨要这个?”
程朔的眼神冷了下来:“这根本不是你的东西。”
“这怎么不是我的东西了?”周舟意笑了起来,“这个香囊可是它的主人自己给我的……”
“胡说八道!”
“师兄为什么不信,那天如果不是我帮忙,那个人可就死在山上了。”周舟意盯着他的表情,声音也扬高了,“他受伤那么重,一刀刀一剑剑,腿也伤了腰也破了,身上压根就没块好皮,踉踉跄跄地问我能不能救他——
“那模样多可怜,我怎么可能不救他呢。我想想,我想想,他那时头发上还插了根簪子呢,瞧着还有些眼熟……”
程朔脸上最后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周舟意说:“呀。师兄。你的簪子呢?”
——
叶夜在齐渊这呆了一整天。
到底是小朋友,性格活泼嘴巴也快,半点警戒心都没有,三言两语地就把长空门从上到下的八卦都给叶夜捋了一遍,等到好不容易说完了,午饭时间也到了。
长空门外门弟子的吃饭时间和地点都是固定好的,叶夜毕竟是属于被周舟意私自带进来的,只能等着齐渊吃完了给他偷摸顺点回来。小朋友临走前怕叶夜无聊,还给他从书架上翻腾了半天抽了本给他,让他打发时间。
闲着也是闲着,叶夜还真就翻了翻,然后发现这也不是什么志怪小说或者旅行游记,而是个长空门的发家史,两边还写满了各种各样的读书笔记心得体会和彩虹屁,都快把长空门吹出朵花来了。
看得出来齐渊是发自内心地爱长空门了。
不过想想倒也理解,按照这个世界的设定,能够混得上仙门有修炼能力的人毕竟是少数,而在近百家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各种仙门之中,长空门又算得上是行业巨龙级别,能进得了长空门,就算是个外门弟子,下了山走路都会拽一点。
不过这些和叶夜的关系并不大,且不说他是个恋爱脑渣男对修炼没什么兴趣,就算是他想长命百岁泡遍天下,他现在这个身体的丹田也是个漏气的,即便他重回正道也根本不可能再修炼成功,充其量能跟着学点什么实打实的拳脚功夫锻炼身体。
好在齐渊怕他无聊,午饭吃得飞快,叶夜才拿着那本长空门发家史呼啦啦甩了个十回,小朋友就跑回来了,刷拉拉从兜里掏出两个大花卷让他吃。
下午的时候,齐渊去上课,叶夜一个没身份的人也不敢四处乱逛,生怕到时候平白被谁认出了身份还没来得及正式报仇就先被搞死,只能再房间里转圈圈,最后转累了就爬到齐渊帮忙收拾好的床上睡个迟到的午觉。
下午觉的困意总是来势汹汹,遮天蔽日,叶夜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叶夜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他睁开眼,看见一张逆着光的脸,似乎是笑得眉眼弯弯,正趴在床边看着他,红色火烧云在他身后敞开的大门外卷曲着,像是一场无端的大火。
“周舟意?”叶夜喊了声,“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看看你。”周舟意说。
叶夜明白过来:“看来你如愿以偿地让他不高兴了。”
“何止……”周舟意笑了起来,声音细小而沙哑,像是某种小动物的叫声,撒娇似的细声细气道,“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差把我直接手撕了,如果不是我透露了说你还活着,你大概都看不到我了……”
他说着,冰凉的手指就伸手拉住了叶夜的手,慢悠悠地蹭过他那肿起来颧骨,破了皮的眉梢,最后落到了那截冰凉的脖颈之上,叶夜的手指甚至能摸到他震动的喉结。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将整个脖子都暴露在了叶夜的面前,从这个角度,叶夜只能看到浓密的睫毛遮盖下漆黑的眼瞳,周舟意哑着嗓子说:“他劲大,把我掐得脖子都青了,叶公子,你摸摸,摸摸看……”
他就像是一只刚刚大获全胜的野兽,耀武扬威地回到自己的领地,懒洋洋地舒展四肢,甚至由此傲慢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将他脆弱的脖颈交付给他的战利品。
叶夜当真用拇指轻轻地摩擦了一下他的脖子,然后缓缓笑了。
他忽地直起身子,轻柔地亲吻他脖颈上鲜艳的淤青,像是在亲吻路边招摇的花朵。
周舟意心中微动,张了张嘴似要说话,但还没等发出什么声音,他便感觉的面前人的虎牙突然轻轻碾过了他的喉结。
——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色暗号,那种恍若全身命门都被对方狠狠捏在手心,却又被轻轻放下的感觉令周舟意的从喉咙里发出了细碎的声音。
少年松开了牙尖,舌头又顺着牙印讨乖似的舔了舔便搭着周舟意的肩头支起身子,从上至下地看着他。
那漂亮的桃花眼里藏着一整个落日。
周舟意拉开他的手让他落了下来,落在他的怀里,然后亲了上去。
这是他的战利品。
即便拔去了獠牙,磨去了利爪,仍然漂亮有趣到闪闪发光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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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多写,但我刚开学了,忙活了好久,太困了,写一半给睡着了哈哈哈哈哈哈还是先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