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节那天夜里,园子里摆了香案,二太太邀着太太拜了双星,为姑娘们祈福,还到葡萄架下坐着说笑一会儿,方各自回去。
二太太回房不久,老爷笑着进来了,坐在窗下打开手上的盒子递给二太太看,是尊小泥塑,白白胖胖的童子穿着荷叶半臂衣裙,手里举一朵荷花,二太太呀了一声:“这个倒是别致精巧。”
“这个叫做磨合罗,我去开封的时候买的,他们那儿七巧节的时候玩儿这个。”老爷笑道。
“大人也玩儿这个?”二太太奇怪道。
“孩子玩儿的,知道你也喜欢,就带给你玩儿。”老爷打趣道。
“老爷是三月里去的开封,留到了今日?”二太太嗔道。
“一直悄悄收着,生怕你发现,又怕容儿瞧见给抢了去。”老爷笑看着她。
“太太那儿也有吧?”二太太忙问。
“她不喜欢这些,给她打了一双花开富贵的金镯子。”老爷握住二太太的手,“如今生意没了,家也被官兵围着,以后只怕要委屈你们。”
她朝他依偎过去:“我们都是苦过来的,还怕穷吗?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这日子怎么都好过。”
他揽她在怀中:“再煎熬些日子,京中若有人能说上话,能为我们留下这宅子和宅子里的东西,日子就不会太艰难,还能给容儿留些嫁妆。”
“钟家老太太动身赴京前我去长亭相送,她说会设法将话递到太后面前。”她希冀说道。
“虽然钟大人升了侍郎,可想给太后传话,极为不易。”他笑笑。
“妇人们在一处,人托人呗。”她信心十足,“钟侍郎的夫人打小在京里长大,父亲是四品官,盘根错节的,怎么也得有几家相好。”
“也是。”他嗯了一声,“你总能出其不意。”
她抿唇笑了起来 “老爷既放心了,就早些安歇吧。”
“好。”他习惯性伸开双臂,由着她为他换上寝衣。
刚穿一只袖子,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在外喊一声:“知府大人到。”
老爷忙忙换回衣裳迎了出去,知府大人拱拱手:“乔兄,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人举报乔府往外转移财产,足有二十万之巨,得请乔兄与我到衙门走一趟。”
“大人坐下喝盏茶再走。”他客气拱手,只要知府大人肯坐下,言语间试探试探,兴许能有转圜。
“二太太吓成这样,还是到衙门里再说。”知府指向他身后,语气里添了严厉。
他回头看过去,二太太一只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裳,另一手扶着巧珍手臂,身子抖颤得厉害,一双眼幽幽看着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他忙拱手道:“内人胆子小,那就到衙门里去说。”
老爷被带走后盏茶的功夫,二太太尚张皇着,太太过来了,进门盯着二太太厉声问道:“是不是你惹出来的事?”
二太太没有说话,太太指着她:“到底不是结发夫妻,乔府还没大难临头呢,你就想着各自飞了。”
“姐姐别信传言,定是有人诬告,老爷到衙门里说清楚,知府大人就会放他回来。”二太太镇静了心神,吩咐巧珍斟茶。
太太在老爷常坐的椅子上坐了,紧绷着脸道:“今日趁着老爷不在家,我跟你清算清算。”
二太太不解道:“清算什么?”
“你心知肚明,休要装糊涂。”太太哼了一声,“我早就托人打听过了,直隶总督一直想要扳倒袁总督,苦于没有机会,有幕僚跟他出主意说,从乔启广身上下手,他们派了人去撺掇邱大掌柜的亲戚,亲戚说动邱大掌柜挪用巨额的银两,又谎称在南越的海上遭遇风浪,拿去了咱们的盐业。”
“不是这样的,邱大掌柜自己都说,他已偷着做了数次,赚了不少银子,老爷也说,邱大掌柜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他一直信任他,又加老爷一心想学着北边做票号的生意,才会疏于防范。”二太太说道。
“是啊,邱大掌柜逢年过节就来讨好你们母女,你自然为他说话。”太太冷笑,“老爷什么都跟你说,他可说了当铺里的事?”
二太太一愣:“当铺不是朝廷派人查封的吗?”
“是游阁老上书弹劾老爷,朝廷才会下旨查封。”太太悚然看着她。
二太太不解问道:“老爷对游阁老素来敬重,游阁老虽与他保持距离,却从未对付过他。他为什么……”
“为什么?薛朝奉这些年一直在当物上做文章,将一些死当的宝物拿回家中,换一些次品,比如纯金的换成镀金的,银的换成锡的,死当多数不会有人来赎,偶有来赎的,如果是有些来头的人,就换回原物,如果来人无权无势,一口咬定就是此物,他作弊多年没被发觉,最后却惹上游阁老的宠妾。
游阁老一道奏折上去,说老爷在两江欺行霸市,以财神自居,起居之豪奢堪比皇家,人皆言富可敌国。游阁老曾是帝师,皇上看了奏折深信不疑,问朝中大臣可知乔财神其人,直隶总督趁机煽风点火,说老爷与袁总督官商勾结多年,早就是两江一霸,又借着青风堂插手军务。皇上震怒,下旨查封所有店铺,要从账目中查实袁总督的罪证。”太太喝几口茶,看着二太太脸上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煞白。
“是,你这些年将乔家打理得很好,老爷在生意上也要向你讨主意,你为乔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乔家也没亏待你,你起居富贵穿金戴银,以太太身份出入杭城的富豪大户,总督太太都跟你称姐道妹,可成也是你败也是你,乔家这番大祸临头,都是你的缘故。”太太长叹一口气,“功过相抵,我也不想计较你的过失,你走吧,你屋里这些东西,但凡喜欢的都带上,算是对你这些年帮着我持家的报酬。”
二太太眼中含泪:“薛朝奉确实是我举荐,可我举荐他的初心是为着老爷当铺里的生意,并没有私心……”
“巧言诡辩,谁信呢?”太太手中茶盏重重搁在几案上,“我听老爷的话没有对外转移财物,你呢?你向来自作主张,你敢说你没有?”
二太太张了张口,刘妈冲了进来,慌张说道:“不好了,老爷被下在了狱中,知府衙门来了人,让给老爷备好铺盖送过去。”
二太太惊得身子一歪,手紧紧攥住了桌角,两腿软得发颤,连声叫着巧珍,却说不出别的。
“慌什么?”太太拍一下桌子道,“巧珍,去给老爷收拾一套被褥,如今是夏日,带些单的就是。”
巧珍忙忙收拾好交在刘妈手上,二太太弱着声气道:“牢房里阴冷,褥子要带厚的,老爷贪凉,别带竹席,免得落下病根。”
巧珍答应着,又忙忙收拾。
看着刘妈走后,太太咬牙道:“你就是害老爷下狱的祸根,就算你厚着脸皮呆在乔家,我也绝不能容你。”
“我不能走,我得留下,设法救老爷出狱。太太容不下我,等老爷回来,我走就是。”二太太央求道,“太太,如今正值家中艰难,我们应当同心协力。”
“你从来就没跟我一条心过,你不过是利用我。”太太冷笑,“你若不走,我就找人来抬你出去,左邻右舍风言风语,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我走。”二太太扶着桌沿慢慢站直身子,“我走就是。”
“二太太让我收拾了个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又让我拿上陶罐和老爷刚送的磨合罗,带着我出了门,雇顶轿子来到天竺寺,静空师太和二太太相熟,收拾了客院给我们住。”巧珍啜泣着,“二太太在客院中足不出户,每日抄写佛经,做些僧衣僧鞋,我问二太太怎么不去救老爷,她说得等。八月二十九的时候,静空师太拿了一封信来,二太太看过信喜悦说道,再花些银子,老爷就能出狱了。我就问二太太,咱们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到哪儿找银子去?二太太笑说,银子有的是,然后二太太雇轿子出了趟门。”
“去了哪儿?”乔容问道。
“二太太不许奴婢跟着,她九月初一早起去的,午后拿着一个包袱回来,进屋关上门窗,将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件厚重的棉斗篷,二太太拿剪子拆开,一点一点翻看着渐渐白了脸,她跌坐下去说道,巧珍,我被人坑了。
我忙问怎么回事,二太太没有理我,她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坐到了傍晚,天色越来越暗,她不许我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她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向老爷举荐薛朝奉,我不该离开乔家,太太把宅子卖了,又不肯给知府送银子,我自作主张没跟老爷商量,如今被人坑了有心无力,老爷只怕难以出狱了,就算出狱了,老爷已经一无所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我辜负了老爷……
二太太不吃不喝,她一直在反反复复说那几句话,我吓得去找静空师太,师太过来的时候二太太已经睡下了,师太隔窗问她可好吗?她说没事,睡一觉就没事了。师太嘱咐我守在床边,我一直守着,夜半的时候困得趴在床边睡着了,天亮的时候醒过来,太太已经硬了。都怪我,是我没有看住二太太……”巧珍嚎啕大哭。
“不怪你。”乔容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她一心求死,你怎么看得住。”
“姑娘这么说,更让我无地自容。”巧珍哭得更厉害了,“我本想随着二太太去,可我得守着她,等着老爷和姑娘回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乔容看着她头顶的僧帽,“你年纪轻轻的,别出家,我跟静空师太去说,你蓄发吧。”
“我不,静空师太说二太太没赶在头七前下葬,不能往生,我要在佛前为她诵经超度。”巧珍哭着说道。
“我会求师太为她超度的。”乔容两手绞在一起,“先别哭,你跟我说说我父亲?我父亲怎么会跟着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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