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第四天瘟鬼开始出现,他们穿着漆黑的外袍,手中拿着旗帜一般的镰刀,将病死的新魂像牧羊一样赶去城西。
    他们不是冥府阴差,更像是巨大蚁巢中的工蜂,他们面无表情,身上泛着腥臭阴暗的气息,比顾徐行见过的任何一种恶鬼都要令人感到恶心。
    最初瘟鬼只有顾徐行能看到,他们与她擦肩而过,并不招惹,就像是看不见一般。
    顾徐行没做什么,她没空管这些瘟鬼,光是为了保住那几个嫡出弟子的性命,她已经足够焦头烂额。
    第四日夜里,城中忽然一声巨响,顾徐行翻身而起,捂住了卧在她身侧的小徒弟的耳朵。
    外面没有灯火也没有叫喊声,寂静地像是死地。顾徐行皱了皱眉,将房中的灯点上,低声对步非烟道,“你继续睡,师父去看看,在我回来之前,你别出这个门。”
    步非烟听得懵懵懂懂,拽了拽顾徐行的衣角,示意她知道了,然后比划了个注意安全的手势。
    小孩还没睡醒,躺在床上像个皮毛柔软的小动物。她勾了勾嘴角心头大石却没有减轻半分。
    连着三日顾徐行都没怎么休息了,虽说到了她这个修为,吃饭睡觉都成了仪式,但内府中灵力一刻不停的流转溢散,便是神也会疲惫。
    她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城中央一个活人都没有,那残破的灵母相行将就木,面容慈悲的头颅躺在一片污泥中,颈部断差参差不齐,有污水从其中流过,像是血。
    四周站着无数的瘟鬼,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黑漆漆的,手中镰刀垂在脚边,这群不速之客仰头看向灵母相似乎在做一个过程冗长的朝拜仪式。
    顾徐行没了耐性,单手掐诀,一道雪白的焰火在她右手上燃烧了起来,“你们是谁?”
    这次所有瘟鬼却不再无视她,纷纷回过头转身立起镰刀来。密密麻麻的回答在夜色中涌动。
    “我们来自炼狱,我们拿走人间,过去暗无天日,明朝同归天地。”
    顾徐行眉心出现一道火焰的痕迹——她将本命焰火点燃,邪魔不得近身。
    镰刀向前,瘟鬼如同河水。漆黑无光的夜色中,顾徐行迎风执炬,逆着暗流而上。密密麻麻的瘟鬼如同虱子一般一个又一个首尾相接,向顾徐行扑了过去。
    下一刻,一阵窸窣声过后,她面前又空无一人。
    灵母的头颅躺在黑暗中,眼角流下两道血污。
    顾徐行回屋的时候,一只瘟鬼正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得撞向一道光墙。步非烟白着一张脸,单手不停地画阵,用孱弱的身体挡在四个师姐面前。
    瘟鬼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向顾徐行一拜,“愿夫人早归来兮——”
    他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又像是无数人叠在一起。
    在顾徐行动手之前,他自行消失了。
    顾徐行看向脸色煞白的步非烟,悬在颈上的利剑终于掉了下来。瘟鬼现在也可以被步非烟看到了,她的小徒弟僵硬了一会儿,然后冲了过来抱住顾徐行哆嗦不止。
    年幼时的记忆是很难被替代淘洗的,那些好的坏的记忆,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中。步非烟怕黑,她从未说过,但顾徐行就是知道,每一夜她都会将一盏温和的灯放在步非烟床头。
    顾徐行拢住步非烟瑟瑟发抖的肩膀,“师父会保护你……一定会的。”
    房中传来剧烈的咳嗽,云岑忽然呕出一口血来,见顾徐行进来了,接连几日不清醒的人似乎被闪电击中了。她眨了眨眼涌出泪来,她向顾徐行伸出手,“师叔……师叔,救我。”
    但这次那双手没有再落空,顾徐行握住她的手,一道命符出现她的手背上,顾徐行借了命给她。
    “我会的……”顾徐行伸手为她擦了擦云岑额头上的汗。
    每一个地方都有城隍,天地灵气自然孕育生长出一方神明。他们护佑人间气运,保佑风调雨顺。
    属于禹门的灵母神已经泯灭,她的神像中再无半点神格。
    瘟鬼来自炼狱,他们想要她。顾徐行背后徒然生冷,炼狱啊……六百年前生灵涂炭的元凶。
    火光电石之间,顾徐行忽然就明白了,这场瘟疫除了带走死魂之外,为的就是要将她引出来。
    她的目光扫过四个形容枯槁的孩子,随后停在了步非烟身上。
    他们是被她连累了。
    顾徐行站起身来,伸手按了按步非烟的脑袋。
    “师父要出城两天,你好好守着师姐们。”
    她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人却坦然了下来。
    门外果然站满了瘟鬼,顾徐行站在门口,背对着步非烟,“带路吧。”
    能看到瘟鬼的人,只剩下步非烟一个人。
    日出之时,第一个发现灵母像的人用嚎哭将奄奄一息的城叫醒了。
    他们惊慌失措,嚎啕大哭,甚至还有病人撞柱而亡。恐慌原来是比瘟疫更可怕的东西,那天的阳光很温和,照在人身上却冷得像铁。
    来布药的人只剩下了步非烟,她捧着盛好的药碗走向绝望的人群。
    似乎这群人因为他的到来而短暂的忘记了灵母像倒塌的恐慌,而寂静只有一瞬,很快这些人脸上出现了更深的惊恐。
    瘟鬼连成一片跟在她身后,像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她是来救这些人的命的,但她在那些人眼里却更像死神。
    有孩子看着她嚎啕大哭,有老人将狗血向她徒劳无功地泼了过去。
    她一动不动,瘟鬼也一动不动。腥臭的狗血淋了步非烟一身一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手上比划得眼花缭乱却没人能看懂。
    她要是能开口就好了,可惜这扇门早早得被上天关上。
    除了寸步不让,她什么都做不了。
    炼狱化成的男子又出现了,他瞧着比之前瘦了更多,颧骨因为瘦弱而凸起,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道,“你说实话,你们是不是来屠城的?”
    更多的人加入了质问,你们云家是不是打算牺牲我们了?
    步非烟几乎被这些密不透风的话语淹死。身后站着的瘟鬼对这一群绵羊一般的人虎视眈眈,师父……师父也不在身后。
    你们是不是打算将我们困死,然后就不会再传染了?
    那些质问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问,这病是不是你们放出来的!这是用我们试药啊!那人坐在地上开始绝望大哭。
    步非烟不能说话,她被绝望的人群逼进了墙角。
    最先开口的瘦弱的男子上前抢过她手中的药碗高高举起,他已经被瘟疫折磨地神情恍惚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证明给我们看啊!若是我喝了你们的药痊愈了,你就不用证明了,仙君,你不是云家的弟子吗?你们不是医者仁心,救苦度厄吗?你救我啊!”
    步非烟几乎被推得靠在了墙上,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家训是这样让人窒息的东西。
    医者仁心,救苦度厄八个字如同藤蔓一般将她的胸腔缠住。
    她看着那双绝望的眼睛忽然察觉出不对来,命运如洪钟一般响起,那人将药一饮而尽。
    他对着步非烟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意,他的生命走到了结尾,整个人像是融化一般瘫软了下来,当着步非烟的面成了一滩血水。
    最后只留下一颗森森的眼珠子,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站在身后饥饿的瘟鬼们动了,他们将那个残魂拘走。在众目睽睽中。
    是的,从这一刻开始,所有人都能够看到瘟鬼了。
    站在最中央的步非烟像个领头的傀儡,她引狼入室将恶魔放了出来。
    稀薄的信任消失得无影无踪。
    愤怒先一步压过了恐惧,人们将药坛打翻,将步非烟打了个半死,曾经从她手里接过药碗的拳头雨点一般落在她身上。
    顾徐行的阵挡的是瘟鬼恶魔,但要进来的是人。
    云家的弟子被从病榻上拉起来,然后丢进了漆黑的屋子里。
    师姐们的咳嗽声混成一片,步非烟蜷缩成一团,试图用自己的双臂抵抗四周的黑暗。
    她太安静,所以没人发现她的恐惧。
    这一切,顾徐行都不知道。
    炼狱的大封还没解开,他们的踪迹有迹可循。但这点微末的印迹,更像是一个陷阱,顾徐行与炼狱缠斗,被困在了城郊。
    她疲惫地想,这样也好,正好给步非烟他们争取下来治疗瘟疫的时间,她从不低估自己,她能够拖住炼狱至少七天。
    但瘟疫本来就该痊愈了,不是吗?
    瘟鬼站在了灵母相的位置上,像一尊伪神,皮囊开口,“来做个交易吧,用健康的血肉来换吧,来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黑暗中,一只瘟鬼站在了步非烟面前,他手掌中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血淋淋勉力支撑的顾徐行。
    “来做个交易吧,用你,来换你师尊活下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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