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摘于清明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投水,春染湖底一般。
徐凤年耐心等候,小丫头的煮茶堪称赏心悦目。王初冬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渐淡去,春神茶却要渐入佳境,而咱们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边要更好,茶园只许种植竹梅兰桂苍松,不宜杂以一株恶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长,但没有沃土气和青叶气。”
徐凤年喝了一口,喝不出个所以然,他对喝茶一直兴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却不喝春神茶实在说不过去,想起一首诗,正是这首诗硬生生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春神茶变成了贡品,这一点极像当初二姐《弟赏雪》无意间烘热了只在北凉出名的绿蚁酒,下意识念出来:“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气意我自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雪胸蒸绿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脸期待问道:“这首诗好不好?”
徐凤年随口说道:“挺好啊,我对能作诗写赋的好汉一向都很佩服的,不过如果我能亲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绿玉,你听听,多诗情画意。”
王初冬俏脸微红。
徐凤年一头雾水问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红透,不言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酒楼顶楼来了几对年轻公子女子,俱是锦缎华服,一个比一个意态倨傲,其中为首一位年纪不大官气却十足的官宦子弟瞧见了王初冬,眼神一变,径直走来,刚要搭讪,就被吕钱塘挡住,王初冬皱眉小声道:“这人是赵都统的儿子,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可跋扈了,讨厌得紧。”
徐凤年没有压抑嗓音,眯眼笑道:“都统?多大的官,三品有没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灵气,本来那点儿郁闷烦躁一扫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从四品。”
不过她终归是富人家里耳濡目染官场险恶长大的子孙,也不是不谙世情,悄悄提醒道:“这家伙的姐姐嫁给了州牧做小妾,他身边那几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们别理他们就是。”
那从四品武将的儿子对王家小女一直爱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誉为金玉满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产,更插手最是财源滚滚的盐铁生意,本事与靠山都硬得扎手烫手,王林泉对这个女儿尤其宠溺,恨不得为其摘下月亮,当年与人炫富比拼,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铺满一片值十金的琉璃境,邀请青州达官显贵一同赏月,他与父亲当时在场,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这小可人儿也不简单,年幼时有接连数位高僧真人为其算命,都说此女荣贵不可言,那首脍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据说连宫里的娘娘都赞不绝口,亲自说与皇帝陛下,春神茶这才成了贡品。
仗着姐姐登入龙门得以在青州横着走的赵姓纨绔看到吕钱塘恶狗挡道,这位鲜衣怒马惯了的公子哥虽然腰间挎剑,可一来佩剑只是做摆设,二则能与王初冬品茶的家伙,多半身世不差,他还没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若纨绔之间都是如此胡乱砍杀,这天下岂不是乱得不能再乱了。于是他挤出笑脸,准备先探个底,故作熟络温言笑道:“初冬,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气说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点头道:“对,初冬只跟我熟。”
两人相视一笑,这般灵犀默契,实在是太打脸了。
那帮公子千金们一时间群情激愤,姓赵的阴沉道:“王初冬,别以为我动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这个狐假虎威的混蛋,皱了皱眉头的徐凤年已经开口,“你是靖安王赵衡的儿子?”
全场傻眼。
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么?那帮青州权贵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与六大藩王同姓赵却没半点关系的赵姓纨绔沉声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名字?!”
徐凤年本就对喝茶没兴趣,只是想坐在这里观景而已,结果碰上这么些个煞风景的白痴,平淡望了一眼吕钱塘,后者二话不说便一脚将姓赵的踹到墙壁上。
鸡飞狗跳,那些只欺负别人不曾被欺负过的家伙赶忙扶着同党就撤离茶楼,还能做什么,要么喊仆役群殴,再打不过,就只能搬出各自父母家族了,被骂作北凉首恶的徐凤年对此还会陌生?
王初冬微微张开嘴巴,依稀可见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娇。
徐凤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过来安慰徐凤年,扬起一张灿烂无忧的笑脸,柔声道:“没事,天塌下有我爹顶着。”
小丫头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公子哥面前长跪不起。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凑过小脑袋,神秘兮兮道:“我带你去湖边,但你不许回去跟我爹说!”
徐凤年说了一声好,就被王初冬拉着跑下楼,到了湖边一处僻静地方,小丫头站到石头上,吹了一连串口哨。
结果徐凤年等啊等,等了半盏茶功夫还没瞧见任何动静。
王初冬有些尴尬,脸红道:“可能还在打盹,它跟我一样,最贪睡了。”
第091章 坐鼋观剑(中)
徐凤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帮鼓胀通红,仍不罢休,模样可爱,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风拂面,有飘忽登仙的感觉,他本就穿了一件宽博长袖的白袍,发髻别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显玉树临风,王初冬小心翼翼偷看了几眼,总觉得看不够。
这姑娘大抵是要情窦初开了。她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家族,从小被众星捧月,而且高人谶语皆说小丫头荣贵至极,治家严苛的王林泉唯独对这个女儿百依百顺,其余兄长姐姐也都疼爱有加,如此万千宠爱于一身,王初冬才无忧无虑写出了《春神茶》,当时年仅六岁,十四岁时写出了让无数大家闺秀侯门千金潸然泪下的《东厢头场雪》,士子推崇这本凄美小说是“东厢头场雪天下夺魁”,尤其是结尾处借女子说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仅此一语胜过千本书。
虽说被江南大儒大肆抨击不合礼教误人子弟,也有人怀疑这本夺魁的情爱小说是王林泉请人捉刀代笔,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岁六姑娘,始终是那般特立独行,总是贪睡又贪玩,蹴鞠秋千累了,心情好便写几百字《东厢》后记,一字千金,传言只要王初雪动笔,不管写出几个字,都要快马加鞭送往皇宫大内,交到几位痴迷《东厢》的娘娘手中,更有秘闻说这位王东厢写死了说出那句传世名言的佳人后,宫里一位娘娘含泪写信于她,求王东厢笔下留情,莫要如此绝情,可小王东厢并未心软,坚决一字不改。
《东厢》末尾出版时正是喜庆的春节,以至于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们无一有笑颜,被许多几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却不得名声的眼红士子称作文坛百年难遇的一桩咄咄怪事。一位精于闺阁艳词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东厢半个子孙自居,对《东厢》一书推崇至极,说此书道尽了男女情事,再不给后人留半点余地。那词人半百的年岁,竟然对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诋誉参半,不过这么一闹,他本来平平的名气借着王东厢的东风的确是越来越大。
也就是徐凤年对这个不了解,要不然以他重金买诗的脾性,哪里还会如此小觑身边这个误以为只是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要知道身边站着的可是一位当世女文豪啊,说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腆着脸求几首好诗了,既然相熟,也能要个友情价嘛。
徐凤年见王初雪总算是没气力再吹口哨了,在那里轻拍腮帮,似乎还要再接再厉,徐凤年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里?”
王初冬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从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门口,爹说它是我的长命物,等我长大以后,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凤年好奇道:“龟鳖?或是蛟龙不成?”
王初冬脸红道:“蛟龙哪里会爬到我家,它是只驼了块无字碑的大鼋,长得像只大乌龟,很笨的,高人说它是大禹治水时的镇海神兽,小时候我坐在它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兴就潜入水底,差点淹死我,后来爹就不许我偷偷出来找它了。”
徐凤年震惊道:“王初雪,可以啊,看不出来你还是天赋异禀。我以前在武当山上认识个骑青牛的道士,你更厉害,都骑上大鼋了。”
王初冬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明显很得意,却假装谦虚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蓦然哗啦作响,湖面上浮现一坨庞然大物,龟甲阔达两丈,负大碑。
《说文解字》中记载甲虫惟鼋最大,鼋谐音元,元者大也。徐凤年因为雪白矛隼的关系,当年仔细读过《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禄识余》,后者《龙种篇》便有鼋的详细文字著述,鼋嗜睡,尤以魁鼋为最,不逢乱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斩波劈浪的魁鼋,徐凤年自己就有一头六凤年,一对幼夔,至于听说过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则是剑仙吕祖留在武当山上的丹顶鹤,龙虎山齐玄帧座下听经十数年的黑虎。
徐凤年搂住王初雪纤细蛮腰,飘下石崖,来到鼋背上,小丫头荡秋千能荡到三楼高,旁观者无不悚然动容,自然不怕,徐凤年站在鼋背上,觉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无字。这只鼋类的老祖宗过于巨大,简直如同一叶扁舟,徐凤年估计十几个壮汉站在上边都没关系。《天禄识余》隐讳提及乘坐负碑魁鼋可以找到海上仙山,历朝各代皇帝都不遗余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寻它的踪迹,十万宦官首领韩貂寺出海买檀,未必就没有寻访仙山神人的意图。
王初雪蹲在鼋背前端,亲昵拍了拍大鼋脑袋,说道:“大黑,咱们去湖心玩,记得别被人看到。”
大鼋缓缓游湖,安稳如泰山。
徐凤年轻声道:“初雪,你能招来驼碑大鼋,不应该让外人知道,否则会惹来横祸。”
正在敲打大鼋脑袋的王初雪转头道:“你也不是外人呐。”
徐凤年笑道:“我们才第一天认识,还不是外人?真怀疑你怎么到今天还没被人拐走。”
王初雪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你是世子殿下徐凤年,能让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国,最后一个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凤年释然,有人无事献殷勤总归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众,多半不至于让一位妙龄少女一见钟情,若是王林泉十几年旁敲侧击的缘故,就说得通了,要知道以徐凤年的性子,与王初雪坐鼋离岸,将宁峨眉等人撇开,是下了不小决心的。徐凤年头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个样子,是想证实那个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贪恋妇人丰腴?”
王初雪也不掩饰,嘿嘿笑着点头道:“还好,你的眼神只是有些怪,不像许多来姥山游玩的纨绔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锦绫内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来还以为我穿上挺好看的,唉。”
徐凤年弯腰揉了揉小妮子脑袋,安慰道:“难看是难看,不过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着的王初雪苦脸道:“会长不高的。”
徐凤年哈哈大笑,后撤两步,靠坐着石碑,后背一阵湿凉,将绣冬春雷搁在膝上,遥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宁,无法想象当年却处处是硝烟,樯橹熊熊燃烧,有几人是羽扇纶巾雄姿英发,有几人是灰头土脸丧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万六千五十周天大醮,又为谁而立?庙堂从来只听成王笑,不见败寇哭。像身边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宝盆,有谁会花心思去顺藤摸瓜出王林泉当年为徐骁牵马的事迹,说来有趣,北凉军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场,为人屠牵马者却大多权贵彪炳。
徐凤年正遐想联翩,王初雪跟大鼋打闹尽兴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着发呆,她与他,相对而坐,他膝上有双刀,才二八年纪的她手中笔刀写出了《东厢头雪》,身在北凉从未听说过东厢与小王东厢的徐凤年自然不知书中身世凄凉的女子原型是眼前丫头。
徐凤年突然问道:“王初雪,你既然跟大鼋是朋友,那今天晚饭没见你对在吃乌鸡炖甲鱼的时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欢快。”
王初雪故作迷茫啊了一声,眼睛侧望向一旁,红着脸不敢正视徐凤年,娇憨无比。
一般来说,甲鳖大则老小则腥,冬季最佳,春秋两季次之,最下是夏鳖,被老饕们贬为蚊子瘦鳖,可春神湖的鳖却是特例,愈老愈成精,两百年老鳖的鳖裙更是至味。王初雪这贪嘴妮子当时可是一点不含糊,动筷如飞,王林泉几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应,徐凤年看得好笑,本来对她的装束十分反感,一顿饭下来,反而好感增加许多,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娇柔做作起来,在徐凤年看来简直就是死罪。
王初雪似乎有心要转移话题,不惜拿出杀手锏,小声说道:“大黑背着的碑石其实有许多古体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许多古书,才勉强认得几句,似乎是在说东海再东有仙山,有人学得这般术,便是长生不死人。还有算是甚命,问什么卜,背负天书,神钦鬼伏。其余的,我就两眼一抹黑啦。”
徐凤年嗯了一声。
王初雪凑近了问道:“你不想看?”
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去追问的徐凤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摆架子,假装不想看。”
王初雪莞尔一笑,转身拍了一下大鼋硕大脑袋,大鼋似乎不太情愿,她便赌气接着拍,估计它实在拗不过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蛮不讲理,嘶吼一声,身形一晃,那块无字碑吱吱响起,阳面凹陷下去,露出一墙面的阴书,徐凤年站起身,眯起丹凤眸子,飞快瞄了几眼,迅速记下。古篆一个都认不得,但字形都牢记于心。怪不得徐凤年如此势利,保不齐哪天这部天书就是一块免死金牌。只是全部记下后,徐凤年指了指自己额头,坦白道:“我已经都看清楚了,都藏在这里。”
小姑娘真是一点不懂人情险恶,一脸不以为意,只是佩服说道:“你真的能过目不忘呀?我爹没骗我。”
徐凤年笑眯眯道:“要不咱们也在石碑上写点东西留给后人去猜?”
王初雪愣了一下,拍手道:“好!”
徐凤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雪走到石碑背面,问道:“写什么?”
这对活宝,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大逆不道,凑在一起才敢有这样荒诞不经的行为。
王初雪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写徐凤年与王初雪到此一游?”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赞赏点头道:“干脆再加上年月日?”
王初雪开心笑了,又可见她的小虎牙。
徐凤年写得一手好字,即便以刀刻字,一样刀走龙蛇,尤其是练刀以后更是气势惊人,小妮子看得心神摇曳。
徐凤年望着石碑上的杰作,哈哈大笑,这大概是千年以来无人能做的壮举了吧?
徐凤年重新背靠石碑坐下,对王初雪招招手,示意她坐近了,两人几乎肩并肩依偎。
小妮子呢喃道:“你要是能带刀孤身入北莽就好了。”
徐凤年疑惑问道:“为什么?”
王初雪娇羞道:“有部小说里一名男子便是这般做的,他用北莽皇帝的头颅作聘礼。”
徐凤年想了想,“倒是可行。”
王初雪低头轻声道:“若是这样,我就给你写诗文三百篇。”
徐凤年没有深思,只是笑道:“那我还是亏了,得是一颗北莽蛮子的头颅换取诗一篇。”
王初雪依然低着小脑袋,侧脸婉约,月光下,依稀可见她精致耳朵上的稚嫩绒毛。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柔美下巴,看到她两颊红晕,睫毛轻轻颤动。
徐凤年手指抹过她的嘴唇,轻佻笑道:“快快长大些,我再采撷。”
她被徐凤年顺势搂入怀中。
徐凤年轻声道:“怎么就看上我了呢?丫头,你真不走运。”
王初雪扳着手指头,眼神恍惚道:“打我记事起,就知道你了啊。爹说你以后肯定会是世间最奇伟的男子,我就在姥山一直听着看着,以后也一样,等我长大了,你真的会回来看我吗?长大是多大呀?我今年十六,那十七岁够了没?”
徐凤年拿胡茬下巴摩挲着她的粉嫩脸庞,笑而不语。
她说话的时候吐气如兰,比春神茶还要清香。
徐凤年想起了她的雀舌,心中一阵燥热。
老子忍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王初雪壮着胆子伸手去摸徐凤年眉心的枣红印记,手指肚轻微摩擦,徐凤年笑着解释道:“我这可不是学你们女子化妆,是接纳武当上任掌教大黄庭修为后的痕迹,我现在才勉强修到二重楼,最高六层,不得不去苦读道门经典,日夜吐纳导气,道教讲究龟息,就像这大鼋闭气于湖底,所以连我睡觉都得运功修行,生怕挥霍了这一身大黄庭。”
王初雪仰头问道:“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