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董胖子
百骑冲城,铁甲森森。
为首胖子武将体重起码有两百斤,但是没有给人丝毫累赘感觉,体型健壮,肌肤黑炭,胯下坐骑也是一匹乌黑重型马,身后铁骑以一线姿态直线驰骋。胖子武将身边偏偏有一名娇柔女子并肩齐驱,气韵生动,彩裳飘袖,宛如仙人,年轻女子身穿深沉幽静的霁青袖裙,内衫是娇艳柔美的鹅黄,精致而大气,她腰挂一柄孔雀绿剑鞘的古剑,便是与这些北莽南朝军旅第一精锐铁骑共同疾驰,竟是绝无半点花瓶嫌疑,愈发衬托得胖子武将麾下亲卫铁骑雄伟异常。北莽王朝版图广袤,但自离阳王朝一统春秋以后,六次倾尽举国之力展开的宏阔战事,仅有一次牵涉到龙腰州所在的中线,主要战场皆是两辽所在的东线,以及争锋相对的北莽姑塞州与离阳凉州所在的西线,离飞狐城百步距离,胖子缓了缓马速,抬头瞥了一眼挂剑阁,风尘仆仆的胖子呸一声吐了口浓痰,低声骂骂咧咧,身后铁骑百人犹如一人,动作如出一辙,战马衔尾间距并没有因为缓速而产生变化。
胖子姓董,父亲是春秋遗民士子,母亲是北莽本土小门小户的女子,当入伍十几年以后,董胖子将两百斤肥肉全部锻炼成肌肉时,也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卒子,一跃成为北莽南朝最耀眼的军界枭雄,便是与姑塞州持节令、三位大将军、以及那些南朝重臣都可平起平坐,按北莽国律,南朝官员与北王庭皇帐臣子即便同衔,品秩仍要自降一品,唯有那些被北莽女帝特赐嘉奖的南朝贵人,才可依次递增半品,马上这个死胖子,是北莽皇朝唯一一位荣获三次特勋以至于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故而本该是正四品武将衔的他,手握军权直达从二品,西线三名大将军黄宋濮柳珪杨元赞,姑塞锦西两位持节令,这些打个喷嚏就能让边境抖一抖的正二品封疆大吏,清一色都被眼下这个两百斤胖子骂娘过,其中更是与被女帝破例殊勋南院大王的黄宋濮拍过桌子,更传言曾与杨元赞约好地点卷起袖管干过架,死胖子能活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死胖子一脸咬牙切齿,慕容宝鼎这老乌龟怎么管束的族内小崽子,明明已经给过一封密信,慕容章台竟敢还去带私兵劫掠兄嫂与侄女,你娘的真以为自己是武榜第九就高枕无忧了?嫂子这桩血案且不去说,那视作亲生女儿的侄女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子这辈子就算跟你慕容宝鼎死磕上了!你慕容宝鼎一脉子弟以后再来姑塞州抢夺军功,我保准揍得你们爬回家后连爹娘都认不出来!一路行来,临近飞狐城,已经有数拨斥候在半里以外游曳刺探,董胖子对此根本不去理睬,就这些家伙的骑术与战力,身后自家骑兵随便拎出去一个都能射落马下,仅论马栏子即斥候的杀敌本事,天底下也就陈芝豹调教出来的白马游弩能与他的乌鸦栏子比较高下,礼尚往来真刀真枪死斗了这么些年,胜负都在五五分。董胖子咧嘴笑了笑,更显阴森,他自知不是风流倜傥的面善人物,入伍前,街坊孩子见着他就要吓得哇哇大哭,除了男人意气相投不说,这辈子反正就没被几个女人和小孩讨喜过,所以一旦遇上了,董胖子都尤为珍惜,女人就两个,都成了他媳妇,外界都说大房二房之类的,董胖子一视同仁,谈不上更宠谁,反正先成为明媒正娶董家儿媳的就是大媳妇,后入家门的就是二媳妇,这叫先来后到,么得道理好讲,老子反正也不是喜欢讲道理的人嘛。身边这位,可是那提兵山那老匹夫的心肝,不一样被我抢回家了?老家伙三天两头嫌弃自己武力不堪入目,你娘的,你懂个屁的兵法,武夫极致,不过千人敌,老子可是万人敌,早瞧你老头儿不顺眼了,别仗着老丈人身份和武道大宗师就瞎嚷嚷,喷老子一脸口水,都几回了?老子也就是尊老爱幼,不与你计较,顶多拍拍屁股转身大晚上拾掇你女儿去,这叫一物降一物。
董胖子身边女子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无奈道:“夫君,又想使坏了?这次轮到谁遭殃?”
死胖子打哈哈道:“夫君我向来以德服人,向来与人为善。”
广袖飘摇如天庭仙人的柔媚女子皱了皱眉头,“你就如此喜欢那个陶满武?以后我与那人的子女,你恐怕都不会这么紧张吧?”
董胖子嘿嘿道:“这话多见外,陶满武是你相公这辈子唯一打心眼喜欢的小孩儿,又是大哥的遗孤,多心疼一些又咋的了?你与大雍公主不对付也就罢了,女子相妒,是人之常情。可你瞎吃小孩的醋,这可不好,要是四下无人,相公可就要家法伺候打你屁股了。”
父亲是提兵山山主的女子本想冷哼一声,以示心中微微不满,只不过见到他一路昼夜急行,每日休息不过就是疲累至极才不得不打个小盹儿,脸上拿水布一抹都能抹下几层灰,嘴唇早已干裂渗血,为了找寻那名在鸭头绿客栈失踪的年幼侄女,几乎调用了手上全部人脉资源去依靠那搜寻来的只字片语,死命追蹑蛛丝马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除了打仗与拐骗媳妇以外,如此不择手段的兴师动众,见着他那张清瘦下陷许多的脸颊,心中一柔,就不忍心用言语去针尖对麦芒。
她换了一个话题,看到城门外兵甲鲜明,眯眼轻声道:“澹台长平私下不是你好兄弟吗,为何要阻你?”
死胖子打了个哈欠,他给边境将军们挖坑不埋那叫一个熟稔,指不定事后那帮家伙还得过个好几年才回过味,再想骂这个阴险狡诈的死胖子,就已经没了那份心气,不过死胖子对自家媳妇从来都是有一说一,解释道:“长平要是在南朝做官,与我亲近是好事,可去了皇帐做传铃郎,再与我眉来眼去,皇帝陛下不介意,耶律与慕容两族难保不会学妇人嚼舌,终归不是美事,我干脆就来一场骗不过老狐狸却能忽悠许多笨蛋的苦肉计,起码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顺便让北边知道飞狐城还有个敢跟董胖子较劲的年轻人,这个传铃郎也就算板上钉钉了。你啊,都是被你爹惯的,不爱动脑子,比她笨多了,娘子,别跟我瞪眼,知道你这双眼眸儿漂亮,当初就是被你这么一瞧,给迷倒的,魂都给瞧没了。再说了,笨有笨的好嘛,都像她那样聪明,我做相公的,也累,还是笨些好,打个比方,事先说好只是大比方啊,相公与兄弟们去了趟青楼喝花酒,回到家,她一闻酒气脂粉味,就要让相公跪搓衣板,你呢,拿着相公顺手买来的胭脂,就欢天喜地,你说我更喜欢哪个?”
女子嫣然一笑,笑意里头有杀机。
死胖子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于是接下来原本谋划要与澹台长平战上几十回合的好戏,就成了未来传铃郎被插在牛粪上的那朵鲜花一剑就打落下马。
董胖子入城时,叹息道:“对不住了长平兄弟,都怪你小嫂子当下心情不太好。”
一剑如龙的身边女子没有任何神情变化,轻声问道:“夫君,接下来如何找寻你侄女?”
死胖子出了城洞,拿手遮了遮阳光,平静道:“封城。然后刮地三尺,什么时候找到了我再离城。”
女子忧心忡忡道:“夫君就不怕惹来非议吗?”
董胖子撇嘴冷笑道:“有人不服气就来找老子理论好了,老子慢慢跟他们讲道理,讲不过,老子就拿铁骑碾死他。”
身后两名亲骑离得较近,听到将军这句话,会心一笑。这就对了,咱们董将军肚子里没墨水,偏偏喜欢与人附庸风雅和讲评道理,大半是面红耳赤吵架不过,就跳脚骂娘,若是还不解气,就要动手动脚了,南朝官员都恨死了这个没脸没皮的王八蛋,尤其是春节时分,毛笔字写得蚯蚓扭曲的董将军还非要卖弄才学,走门串户,死皮赖脸要那些南朝府邸都挂上他写的春联,狗屁不通啊,丢人现眼啊,记得曾经有街上邻居的督监大人和观察使大人耍了小心眼,一个说是风吹掉了黏粘不牢固的春联,一个说是放鞭炮炸坏了春联,结果第二天死胖子就肩扛两幅春联又屁颠屁颠去挂在两位军界权臣的大门上,亲自拿粥汤黏好,笑嘻嘻说这回儿保准风吹不掉鞭炮炸不烂了,偌大一座权贵满地多如狗的西京,也就只剩下黄宋濮大将军敢直接将这个死胖子挡在门外,门房指了指门口一块石碑,上边明确写有董卓不得靠近府邸五十步。北莽南朝,恐怕除了边军士卒,也就大将军柳珪算是与这个面目可憎死胖子唯一亲近的大人物,结果柳大将军前两年有意将孙女许配给他,被胖子拿家有悍妇当挡箭牌,结果没几天就迎娶了提兵山山主的独生女,听说把老将军柳珪气得怒发冲冠,差点就要披甲上马去宰了这腹黑胖子。
女子柔声道:“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亲自护送嫂子侄女前往留下城?”
董胖子阴沉道:“那位嫂子不像是能为陶大哥守寡的女子,我与她素来不亲,见她作甚?陶大哥才死,就写信给我,要为她那儿子讨要一个官爵名录,我这人脾气古怪,你开口要了,我偏不给,你不开口,我倒是不介意帮你铺好路子。陶大哥就一个儿子,若是被她养大,迟早要变作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有屁的出息,按照我的意愿,就该丢进老子的军中,能活下来成为乌鸦栏子,有你叔叔董卓一天富贵,就缺不了你的锦绣前程,可那女子舍得吗?她还不得揪心死,戳我的脊梁骨?而那侄子心性不随陶大哥,随他娘亲,所以我只喜欢小满武。我董卓发过誓,不成北莽第一流的将相,绝不去探望老伍长。”
董胖子冷哼一声,“只要被我找着了满武,一定要小闺女比任何一位公主郡主还要活得自在,谁敢欺负她,活腻歪了!”
女子揉了揉鬓角青丝,轻声道:“从消息上看,是一名游历龙腰州的佩刀青年裹挟了小满武,到时候见面,你该如何计较?”
董胖子脸色稍缓,笑道:“老子不管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只要没对不住小满武,只要他敢狮子开口,我就敢给他报酬。”
提兵山女子笑道:“我就喜欢夫君这一点。”
死胖子哈哈笑道:“娘子,我可是喜欢你很多点。”
生下来便活在江湖顶点位置看风景的女子对待世人天生冷眼相向,唯独对这个命中克星的死胖子,丢了个唯有真心喜爱才会流露的媚眼。
死胖子眯眼望向城内,他不喜好这座飞狐城,太娘娘腔了,看着就心烦。
铁骑入城,并未长驱直入城牧府邸,而是象征性绕城一圈,途经东北角一栋酒楼,女子猛然转头看了眼楼上窗口。
死胖子纳闷道:“何事?”
女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胖子只当是有觊觎自家娘子的浪荡子,不以为然,若是平时,大可以打杀一顿,可现在实在没这个心情,自己只带了一百骑,总不可能无头苍蝇一般满城找人,归根到底还要让官府出人出力。
董卓长呼出一口气,轻轻说道:“小满武,再等一会儿董叔叔。”
第050章 王见王
位置僻静生意冷清的小茶坊总算热闹了一回,口口相传以后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听众,目盲说书人一天要说三场北凉世子的游历,三场已是老人的体力极限,一大把年纪了,再倔强,也不能跟老天爷较劲,指不定哪天老天爷一不高兴,一条老命也就给收了去,再者说书说书,除了竹板敲打,只是动动嘴皮子,喝几口酒润润嗓子还能对付过去,弹琵琶的孙女就要受罪许多,生活清苦,舍不得花钱用上那桃胶护指,才一场说书,小姑娘十指就已经淤血青紫,这会儿趁着休憩时分,她生怕爷爷惦念忧心,只敢偷偷摸摸蹭着衣角,减缓手指酸疼。茶坊掌柜看着第二拨茶客兴致勃勃入坊,坐在柜台后头,乐滋滋啜着壶嘴清茶,偷着乐,做与吃有关的小本营生,就是要讲求一个流水往来,旧客不去新客不来,掌柜下意识瞥了眼临窗一桌茶客,一扫而过,也就不再留心。
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听一场说书,很识趣地与茶坊伙计要了壶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许多茶水都被他在桌面上横抹竖画鬼画符了去,负剑男子始终目不斜视,如小庙里的泥塑菩萨一般,养气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眯眯道:“少朴,喝一杯?”
中年男子摇头,毕恭毕敬说道:“不敢。”
老儒生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拿手指点了点这位后辈,“连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的刺杀,天底下还有你孙少朴不敢做的事情?”
负剑男子不苟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经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摇了摇头,“不给喝了,你这呆货。”
老人揉了揉脸颊,缓缓说道:“我骂李老头心术不正要遗祸北莽百年,他骂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师,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庙堂廷争,都摆在台面上,勉强能称作君子之争,少朴,以后你就别去跟李密弼那边抖搂剑气了。刀只单刃,根脚便偏颇,故而是杀人利器,剑却有双峰,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剑道正途,一个王朝,正奇相辅,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剑君子。这些呢,其实都是场面话,说到底你毕竟还是棋剑乐府的剑府府主,亲自出手打打杀杀,宗门也没光彩,面子这东西,得靠成材的后辈去挣,里子这玩意,才靠你们几位支撑。正如说书先生所说,李淳罡是剑道第一人,要我来说,这位剑神的闭鞘剑,所谓我不出剑,胸中自有剑意万万千,远比两袖青蛇与剑开天门更是剑道圆满境界。少朴,你也该学一学。”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他这辈子只服气眼前一人。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便只身离开北莽,赶赴南边,春秋一统后,仍是在那片硝烟逐渐消散的异乡逗留了整整二十年。
负剑男子词牌名剑气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岩是他的闭关弟子。
接下来两场说书,老儒生都一字不漏听入耳朵,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反正除了一名同桌还算威严的剑士,也不会有人在意一名貌不惊人的酸臭老书生是死是活。期间有两拨飞狐城青皮土棍来闹事,第一拨被茶坊掌柜拿银子打发回去,第二拨就要出手毒辣许多,死死护着捧琵琶孙女的说书老人被一拳砸在脸上,如此一来便惹了众怒,茶客们付了茶资就等着听几段好故事,你这些泼皮耍横可以,别打老家伙嘴脸啊,万一打伤了岂不是白掏铜钱买茶听说书了?混子们撂下狠话,再敢吹嘘那北凉世子如何英雄就回头再结实痛打一顿,这才大摇大摆而去。第三场说书尾声,有几匹骏马来到茶坊外头,跳下几位飞狐城膏粱子弟,带着六七名恶仆,二话不说就冲着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家子弟更是狞笑着扯过小姑娘的头发,扬言要将这小凉蛮子丢到最下等的窑子去做婊子。老儒生脸色如常,“民与民斗,各凭本事,生死有命。官与民斗,老夫就要计较计较了。”
“少朴。”
一瞬间,听闻吩咐的负剑男子剑不出鞘,剑气却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布犹如蚁穴的两朝边防图,沙哑呢喃道:“二十年间,当过锱铢必较的商贾,做过流离失所的耕农,当过巡夜更夫,给官吏当过埋头刀笔文案的狗腿幕僚,为青楼名妓写过曲子,做过走南闯北的镖师,给风流名士做过词伶帮闲,当过小城的县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囵做了一个遍,春秋九国,也都走了一个遍。再花上两三年时间走一走北莽八州,大体可以去王庭帝城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谱了。”
老儒生平淡道:“黄三甲啊黄三甲,你以中原九国做棋盘,我以两朝分黑白,你约莫要少去一甲了。”
老儒生突然笑道:“都是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胜负心还如此重,不好。”
客栈,徐凤年看到才踮起脚尖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满武猛然缩回身子,跟白日见鬼一般,小跑到床边,脱了靴子就跳到他身边,抱着奇巧盒子,小脸蛋神情复杂。
徐凤年打趣道:“怎么,该不会是真见着你董叔叔了吧?没道理,换做是我,早就大喊一声跳下楼去。”
小姑娘举起手中盒子,歪了歪脑袋,怯生生的,认真说道:“要是明天盒子里小蜘蛛结了网,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凤年直截了当拒绝道:“你当我傻啊,要是你让我去跟你那战功卓著的董叔叔见面,或是以后让我去背那钱囊,我能答应?”
小丫头仍是举着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凤年没好气道:“去去去,甭跟我来美人计,这世上还真没这样的水灵姑娘。”
犹豫了一下,徐凤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这个才四五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徐凤年想要下床去看热闹,结果发现被她扯住袖口,低头一看,小丫头眼眶湿润,有洪水决堤的迹象。徐凤年耳力敏锐,自然听得出楼外那是一百精锐铁骑过街的动静,在飞狐城有资格折腾出这种大手笔的寥寥无几,澹台长平算一个,只不过这名城牧长公子向来锋芒内敛,不至于带兵来城内东北角耀武扬威,联系陶满武的异样神色,真相也就水露石出。这么个懵懂未知的小丫头,相逢不到一月,哪来什么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徐凤年觉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阵子,见着了那名在北莽政坛平步青云的董叔叔,无须多长时间,也就淡而忘之,多少口口声声海枯石烂的海誓山盟都无非如此,他们这对事实上恩怨纠缠的一大一小,这份香火情,抵不过几场风吹雨打的。
徐凤年也不揭穿八九不离十的真相,轻声说道:“打算将你托付给澹台长安的,回头就让孙掌柜带你去瓶子巷,先在喜意那边呆着,事后你与城牧二公子说一声,赏脸来酒楼这边吃顿饭。”
吃不准那名金玉其外的二公子是否败絮其中,只不过以澹台长安的脾性,相信多半会善待一名折腾不起风浪的小姑娘,这当然算不上万全之策,只不过形势所迫,徐凤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相处一段时间后,陶满武是否泄漏身份,澹台长安又是否交给董胖子,对城牧府对小丫头来说都是好事一件,徐凤年注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莽腹地,甚至要去遥远的北境,不可能真去带着一个小姑娘去亡命天涯,这实在不是什么有情趣的事情,说不定哪天她就成了累赘,被当做弃子说丢就丢,最终死在未知的刀枪弓弩之下。徐凤年再附和那世态炎凉,性子再刻薄无情,也不觉得眼睁睁看着她死于非命,是什么可以轻描淡写的小事。
小姑娘扭头赌气道:“不去!去了也不说!我就当哑巴!”
徐凤年笑道:“去不去还能由着你?”
小丫头重重点头。
徐凤年弹指敲了她一下额头,说道:“你以后总有一天会恨我的,就知道现在好聚好散有多难得了。”
陶满武拿起瓷枕就想要砸一下这个大坏蛋,可看到他一瞪眼,就不敢了,担心自己不争气会哭出声,小姑娘翻了个身扑倒在床上,先搂过瓷枕和奇巧压在身下,然后手忙脚乱拢过棉被压在身上,偷偷躲起来呜咽。
依稀传来她那含糊不清的稚嫩嗓音:“现在就恨你!”
又要哭又要骂人,棉被里又闷气,小丫头应该挺累的。
徐凤年等了一会儿,见没完没了,叹了口气,夺走棉被丢在一边,抱起她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柔声道:“你不天天嚷着要见你董叔叔吗,要他教训我这个恶人吗?怎么真见着了,反而扭捏起来。”
小姑娘捂住脸庞,纤细肩头柔柔抽搐,断断续续说道:“董叔叔是好人,我不让他打你。”
徐凤年摇头道:“打不打还是小事。”
没有说出下文。既然死胖子董卓带一百铁骑顺藤摸瓜进了飞狐城,若只是董胖子与亲卫,别说忌惮,徐凤年连杀人的心思都有,杀董卓可比杀十个陶潜稚还要来得影响深远,但这个胖子既然已是南朝中枢重臣,小姑娘奇巧盒中的小蛛是否结网,徐凤年不感兴趣,但董胖子身后那张北莽蛛网极有可能也随之在飞狐城内外缓缓张开,择人而捕,徐凤年想杀一个必定有死士护驾的军界当红新贵,并且功成而退,没有指玄境界,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这里,徐凤年悄然生出一些愧疚,上辈子小丫头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在这辈子遇上自己?
陶满武轻声道:“我爹说了,战场上做逃卒,是要被斩的!”
徐凤年捏了捏她脸颊,呸呸说道:“说什么晦气话。”
沉默良久,陶满武哭得没气力了,就攥紧大坏蛋的袖口,生怕他说走就走。
徐凤年看着桌上那一囊银钱,抚额道:“得得得,就当我欠你的。咱们桃子长得水灵,指不定就被青皮无赖半路劫走当小媳妇了,我也不放心,先说好,送你到了董叔叔那边,就算完事。”
飞狐城驿馆外,才歇脚没多久就火烧屁股跑出来的董卓瞪大眼睛,惊喜而错愕,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位已经让城牧封城的将军看到俏皮而滑稽的一幕,一名年轻人一手牵着小侄女的手,一手牵一匹劣马,就如此意料之外和情理之外地出现在眼前。小满武背着一只瞧着就挺沉重的行囊,单手捧着只瓷枕,梨花带雨,咬着嘴唇,委屈极了。董卓整个人的心肝都碎了,还好还好,小满武人没事就是万幸,董卓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只常年与军政两界那些成精老狐狸打交道的胖狐狸早已修炼得人情达练,目光如炬,他立即就有些好似父亲见着女儿带了该死女婿登门找抽的醋味了,他妈的,自己的小闺女还没十岁呢,亏得你这王八蛋下得了手!
提兵山走出来的仙子眯眼望着这个看不清端倪深浅的年轻男子,两手空空,身无余物,劣马马鞍附近系了一块长条布囊,应该是类似莽刀的兵器,越是捉摸不透,她越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家学渊源,自身武力不俗,眼力更是超一流,她不敢确定这名情绪古井不波的年轻公子是三品还是二品。只不过当她瞅见自己男人那副吃瘪的别扭神情,见多了夫君欺负别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心情轻松许多,既然这位不速之客敢带着小满武前来,除非是飞蛾扑火的莽撞蹩脚刺客,否则多半是客不是敌,她也不好绷着脸,出门在外,嫁入董家后,她便一直牢记山上娘亲的叮嘱,除了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一定要给自己男人涨脸面,这才是聪明妇人。
陶满武一步三回头。
徐凤年翻身上马,董胖子笑呵呵道:“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士,可是要出城?”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
董胖子搓手道:“若是有难言之隐,不是董卓说大话,只要不是谋逆大罪,都能帮侠士说说情,若是不喜董卓的口碑,也不碍事,董卓这辈子都会记住今日恩惠。”
见到这名公子哥缓缓调转马头,看样子是执意出城,董卓也不客套惹人厌烦,洪声道:“一骑去城门传话,开城放行!”
望着一人一马远去,死胖子姿态可笑地跑到陶满武身前,因为身材过于高大魁梧,干脆就噗通一声跪倒,抱住小姑娘。他媳妇欲言又止,董卓捧起小满武放在肩膀上坐着,转身笑道:“知道娘子想说什么,这么一号人说来就走说走就走,相公当然警觉得很,只不过以怨报德的缺德事,能少做就少做,老子这辈子做的亏心事够多了,万一生个儿子没屁眼,找谁诉苦去?你们两个娘子还不得把我从两百斤打到一百斤啊,相公我长一斤肉容易吗?”
女子婉约一笑,那名年轻公子大气归大气,可比起自己这个小心眼的男人,还是要差了十万八千里。
董卓环视一周,眼神骤冷,阴沉说道:“诸位,丑话说前头,老子说了放行就是放行,你们盯老子的梢,老子擅带私兵离开姑塞州,理亏在先,而且一路上有媳妇开解,忍了!如果敢给那人下绊子,做些画蛇添足的勾当,别怪我董卓小肚鸡肠,连你们祖宗十八代的坟都给刨了。”
说完狠话,董胖子轻声问道:“娘子,画蛇添足用在这儿,与语境妥不妥?”
女人习以为常,点头道:“还行。”
在小姑娘的哭声中,几乎同时,徐凤年和董卓,这两名男人遥遥转头对视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道两人会是以何种彪炳身份敌对相望了。
第051章 数风流人物
飞狐城初听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去这个死胖子身上剐下肉来,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没过多久就重新开城,老百姓都想着肯定是澹台长公子与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风,愈发不信澹台长平会在门口被一名女子避退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