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伞遮雨。
一截柳双手紧握一截树枝,恰巧在徐凤年头顶的雨伞空心处插下。
见缝插针,一树柳荫。
徐凤年仰起头,无动于衷,直直望向这个名动北莽的杀手。
一截柳心猜形势异样,攻势立即一顿,宁肯放弃千载难逢的大好时间也不愿以身涉险。
可就在一截柳收回剑势时,分明看到那厮嘴角浮起一抹阴谋笑意,瞬息万变,一截柳凭借直觉再度刺下。
当手中树枝真真切切触及徐凤年眉心,一截柳心中大定。
树枝已然刺入此人眉心足足小半指甲深度,一截柳眼神阴鸷而狂喜。
两人相距不过几尺距离,可树枝骤然间不得推进丝毫,一截柳没有任何恍惚,就要撤枝退避。
可身后一袭朱袍在他后背狠狠一脚踩下。
徐凤年双手十指相对,刺入一截柳胸口,然后“轻轻”往外一撕。
就给一截柳在空中分了尸。
一大滩血水洒在徐凤年脸上。
徐凤年依旧还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只是抖了抖手腕,无声无息抖落双手鲜血,望向桔园中剩余两个北莽高手。
第077章 猫鼠捕杀
老蛾眼见一截柳被生撕,瞠目结舌,蛛网大当家李密弼亲自发话,让他们三人结伴行事,是有学问的,郡主慕容龙水身具金刚体魄,擅长近身肉搏,配合精通刺杀的一截柳,几近天衣无缝,再有两茧之一的老蛾从旁协助,经验老道,做些锦上添花或是查漏补缺的勾当,就算对上两名离阳指玄境高手也是大可一战。就算一截柳身中两剑一刀,战力折损严重,可老蛾怎么也不相信会在一炷香内就给破局,高手死斗,既斗力更斗智,老蛾其实也看出几分端倪,当时一截柳与自己搭档,造就漫天滂沱剑气骤雨泼洒而下,徐凤年掀起地面作伞,故意露出空白伞柄处的致命破绽,一截柳起先也曾怀疑是个陷阱,中途也做出收手撤剑姿态,可不知如何一环扣一环,以擅长捕捉杀机名动北莽的一截柳又改变了主意,果断一剑刺眉心,事实上也差点就得手,一剑透颅,若是被一截柳功成身退,别说蛛网立下大功,就算想要让女帝赏赐几个公主郡主都不难,再者恐怕北莽离阳北凉的三足鼎立之势都要松动,那就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可老蛾怎么想得到堂堂一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不惜置自己于死地,放任一截柳一剑刺入眉心,在阴阳一线之隔时痛下杀手?老蛾想不到还没事,被李密弼极其器重的一截柳就只能死在了异乡,老蛾不是没有趟过过束手束脚的泥塘困局,前些年还跟另外一茧围剿过一名不愿被北莽招安的指玄境,那也是一场几乎换命的死斗。初生牛犊不怕虎,人到中年始惧死,何况是老蛾这种刀口舔血了大半辈子的花甲老人,愈发想念起北莽私宅小院里豢养的金丝雀儿了,能做他孙女的柔媚小娘,细皮嫩肉,老蛾总喜欢每次在她身上掐出一串串淤青。早知会碰到凭借阴物跻身伪境天象的北凉世子,要是想有个万全之策,那就该拉上精通多种指玄秘术的蚕茧一起,要不就该将原名孙少朴的剑气近请来。
慕容龙水盘膝坐地,看不出伤势轻重,对徐凤年笑道:“以前听说你在草原上遇到拓跋春隼,被他和雷矛端孛尔回回加上彩蟒锦袖郎围杀,那会儿你估计最多才入金刚没多久,竟然还被你宰掉一个。信倒是信,就是一直好奇你怎么做成的,这会儿有些明白了,我这趟离阳之行没白来。”
徐凤年不急不缓走向老蛾,却跟慕容龙水搭腔:“那次我被撵得像条狗,身上还给端孛尔回回的雷矛扎出一个窟窿来,惨是惨了点。不过说实话,在鸭头绿客栈杀掉魔头谢灵以后,对所谓的一品高手,也没太多忌惮,毕竟跟洛阳第五貉都打过,所以这会儿别管我是不是狐假虎威的伪境,我不奢望一口气做掉你们,但要说谁付出的代价更大,拖久了,肯定是人生地不熟的你们。”
慕容龙水站起身,玩味道:“关于修为反哺一事,好像有个井水不犯河水的说法,事关第五貉的身死,我有次曾询问过麒麟真人,国师说你体内井水干涸,一滴不剩,自然能容纳公主坟阴物的河水倒灌,换成别人恐怕就要经脉炸碎。不过不知是我眼拙误会了,还是世子殿下又开始算计我们,故意使了一个障眼法,似乎你的那口枯井已经不枯,再像让朱袍阴物灌输修为,恐怕就要留下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一而再再而三兵行险着,总归有失兵法上奇正相合的正途,今天是一截柳马失前蹄,明天说不定就要轮到囊中有个大好北凉王的世子殿下了。”
徐凤年停下脚步,笑道:“这也能瞧得出来?”
慕容龙水微微愕然,似乎有些恼火,指了指徐凤年的头发,“殿下是不是太过明知故问了,霜发有了渐次转黑的迹象,冬枯入春容,不是瞎子都看得到。”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用娴熟的北莽腔调说道:“你没猜错,我在失去大黄庭后,如今好不容易开始恢复生机,常理来说,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横生枝节,可你,慕容龙水,堂堂北莽郡主,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宝贝闺女,都来离阳行刺,又有剑气近黄青,一截柳和眼前这位蛛网老前辈,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在太安城和神武城两次都没有动手,不过多半不愿无功而返,十有八九要死皮赖脸继续跟我不对付,既然今天我好不容易占据上风,就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也有两百的赚头,我返回北凉以后,日后世袭罔替,到底是二品武夫还是一品境界,意义都不大了,何不干净利落一鼓作气解决掉你们?”
慕容龙水眼神真诚笑道:“实话实说,这趟南下蛛网出动了两茧和数根提竿,初衷都是要刺杀殿下,只是在太安城被人阻扰,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掺合这趟浑水,我南下是想探寻魔头洛阳的行踪,以便确定断矛邓茂和耶律东床是否跟随洛阳一起叛出北莽。神武城外韩貂寺被殿下所杀,蛛网就彻底打消了煽风点火念头,转为刺探咱们北莽心腹大患洛阳的布局,只是徐龙象和殿下身后的小姑娘从中作梗,我们也很焦头烂额,这两场架,让北莽确实哭笑不得,此刻洛阳应该已经察觉,蛛网如何收场,全身而退回到北莽,李爷爷少不得要发愁得捻断数根须。殿下只要乐意袖手旁观,坐看观虎斗,慕容龙水就当欠殿下一个人情,如何?”
徐凤年讶异道:“耶律东床不是你们北莽的皇室宗亲吗?怎么跟洛阳搅合在一起了?断矛邓茂更是武评上排名还在人猫之前的高手,岂会给洛阳当马前卒?怎么就没有一点世间顶尖高手的傲气了?”
慕容龙水苦笑道:“殿下询问的,正是我秘密渗入离阳想要知道的。”
徐凤年眯眼打趣道:“慕容龙水,你我身份大致相当,差的不远,你看我去北莽都宰了两个高居魔道前十的魔头,还有一个提兵山山主,你就不眼馋?”
身材魁梧的慕容龙水嫣然笑道:“你是男人,我是女子,有什么好争的,迟早有一天我就会嫁为人妇相夫教子,要争这口气,那也是耶律东床那只闷葫芦矮冬瓜的分内事。”
徐凤年笑道:“直爽,我中意。那你走吧,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慕容龙水笑问道:“当真?”
徐凤年挥挥手。
被晾在一边许久的老蛾心中大石终于放下,他是真不愿跟一个不要命的伪天象搏命厮杀,在北莽,可没有人会卖北凉王徐骁什么面子,这白头年轻人能活着走一遭,还拎了两颗头颅回家,老蛾也有些不愿承认的佩服,也愈发感叹江湖代有人才出,北莽就算有已然成就大势的洪敬岩,有愈挫愈勇逐渐厚积薄发的拓跋春隼,有慕容郡主和耶律小王爷,可真的到了离阳江湖亲耳闻亲眼见,才知道离阳江湖的底蕴之深厚。棋剑乐府剑气近本名孙少朴,太平令当年笑言北莽剑道如贫瘠田间的稻谷,青黄不接,孙少朴这才改名黄青,可到了离阳这边,剑道大才那就跟不值钱的野草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离阳自家人浑不在意,但是让邻居北莽胆战心惊得很,气数鼎盛,水土便好,水土好,便出人杰,这是历朝历代都遵循的常理。女帝陛下已经按耐不住,不想再让离阳赵家慢慢坐大,好整以暇消化掉春秋八国的国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军神拓跋菩萨在极北冰原被洛阳摆了一道,牵一发动全身,已为帝师的太平令也措手不及,女帝勃然大怒,可一年之内,数万精骑仍是被白衣洛阳牵着鼻子走,损失惨重,最后还被她流窜到了离阳,要是洛阳转为依附离阳赵家,这绝对可以让北莽被北凉铁骑突袭边关重镇的低落士气降入谷底。
慕容龙水大大咧咧转身离去,老蛾要谨慎许多,缓缓后退。
徐凤年盯住老蛾,轻声笑道:“我说郡主可以走,可没说你可以走。上次北莽一大拨江湖出身的杀手想要渗透边关,入境刺杀北凉官员,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你们李密弼谋划的局,蛛网六位大小提竿亲自牵的头,这笔账得算清楚。”
慕容龙水愤而转身,“殿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吧?”
徐凤年笑眯眯道:“郡主有诚意,可那蛛网老头儿就不怎么地道了,袖出小蜂,估计是给蛛网发出了密信,明摆着贼心不死,要趁我落单的机会,去做成在太安城神武城都没做成的大事。”
徐凤年一抹袖,八柄飞剑整齐悬浮身前,既然你袖飞小蜂传递消息,那就别怪我用最趁手的剑冢飞剑斩蝶杀蛛了。
慕容龙水和老蛾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飞掠撤退,与此同时徐凤年毫不犹豫地不依不饶跟上,死死咬住距离,不让两人脱身。
扛了柄枯败向日葵的小姑娘一言不发跟在徐凤年身后。
远处慕容龙水不易察觉地放慢脚步,悄悄查探气机,徐凤年骤然加速,双方间距瞬间由四十丈缩短到三十丈,本意是以此试探徐凤年是否色厉内荏的慕容龙水叹息一声,这才开始真正撤退。她并不相信徐凤年会为了一个嘴上的人情而放过自己,徐凤年在撕杀一截柳后没有立即趁胜追击,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力所不逮,以一敌三属于竭力而为,他的境况其实并不好受,如果是这样,慕容龙水不介意以重伤换取徐凤年的殒命。还有一种情况则是这个熟谙死战的奸诈世子故伎重演,再次故意示弱,以便更轻松击杀实力并不差的她和老蛾。老蛾可以牵扯蛛网隐蔽势力,徐凤年未必就不能搬救兵,到时候胜负照样还是五五之间。
徐凤年掠空追杀两人,被他绰号呵呵姑娘的少女杀手始终跟在他身后。
徐凤年拿手抹了一把脸,手心尽是鲜血,犹豫了一下,开诚布公低声说道:“那个郡主心眼很多,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要不是这个郡主杀我之心不死,我早拉上你跑路了。我在春神湖上跟赵凝神打了一架,已经不能继续毫无顾忌地让她灌输修为,这对我自己来说是好事,体内气机疯长,可对于当下局势没有裨益不说,只有拖累,一两天功夫我的内力就算再如何一日千里,也达不到一品境界。而且她在神武城跟人猫一战,受伤很重,这次杀一截柳,差不多就是虚张声势了,如果不是一截柳傻乎乎撞上来,多耗一段时间,我跟她就要露馅,不过你放心,他们想杀你,万万做不到,想杀我,我就算站着不逃让他们杀,也一样不容易。咱们大抵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这笔买卖,也就是赚多赚少的差别。”
少女呵了一声。
徐凤年望向远方,“最好是能活捉了那郡主和老头,那就老子赚大发了。回头咱俩坐地分赃,以咱们交情,保证不坑你。”
少女一脚踹在徐凤年屁股上,身手矫捷的世子殿下在空中轻巧翻滚,继续安稳前掠,轻声笑道:“蛛网就算暗处有救兵,也不敢肆无忌惮一股脑涌过来,再说了我也不是没有后手,咱们就跟这两位北莽大人物猫抓老鼠慢慢玩,我也好趁机以战养战,恢复一下修为,把失而复得的境界给弄结实了。你擅长找准袭杀时机地点,我身边的徐婴精通捕捉气机,有的他们好受!”
整整一天猫鼠捕杀的凶险“嬉戏”,慕容龙水和老蛾就憋屈得不行,徐凤年始终跟他们保持在半里路之内,他们休憩,徐凤年就跟着慢悠悠停下,在一定距离外骚扰挑衅,他们前行,徐凤年就继续尾随,甚至有两次都主动展开截杀,一击不成就当机立断火速撤退,慕容龙水不是没有想过反过头去占据主动,可徐凤年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追杀娴熟,逃路更是那叫一个脚底抹油,风紧扯呼起来比谁都没高手架子。若是有一截柳在场,参与这场双方都有一定胜算的捕杀,慕容龙水和老蛾还不至于如此被动,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夜幕中,慕容龙水在深山野林一条溪水边掬水洗脸,徐凤年在十几丈外的大石头上蹲着,还有闲情逸致跟这位北莽金枝玉叶套近乎,劝说她别当什么郡主了,干脆在北凉找个书卷气的读书人嫁了,让她气得牙痒痒。老蛾当时想要试图绕道出手偷袭,就给一袭朱袍挡下。
三天后,双方一前一后进入一座城镇,慕容龙水还好,有金刚体魄支撑,气色尚佳,提心吊胆的老蛾就难免有些神情萎靡。
徐凤年在集市上顺手牵羊了两顶大小不一的貂帽,一顶自己戴上,一顶不由分说按在小姑娘的脑袋上。
毛茸茸的小貂帽子遮住她的眉额,如果抛开肩上那柄向日葵不谈,就有些几分像是寻常人家的少女了。
第07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慕容龙水已经三天两夜滴水未进,既然甩不掉身后那一对跗骨之蛆,干脆就在城中通衢闹市拣选了一家酒楼,从腰间小囊掏出一锭黄金抛给酒楼伙计,说不用找了,要了一桌子丰盛酒菜,在临窗位置落座,不论是阔绰败家的出手,还是她那小山墩般的稀罕身段,都很是惹眼,慕容龙水没有在窗外瞧见那个王八蛋,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只管大块吃肉,反倒是老蛾细嚼慢咽,附近几座食客都窃窃私语,对慕容龙水评头论足,嬉笑言语也谈不上有多客气含蓄,蛛网老蛾这三天积攒下不小的火气,就想不动声色给这帮无礼之徒一点教训,慕容龙水轻轻摇头,喝了一大口不曾尝过的烧酒,含在嘴里,也不急着下咽,慢慢回味。眼角余光中,闹市川流不息,小门小户人家,也是绸纱绢缎,慕容龙水有些入神,离阳结束春秋动荡后,从西蜀南唐东越三地得到的锦缎彩帛就多达数百万匹,这些年离阳赵室对市井百姓的服饰定制也要比各地前朝宽松许多,慕容龙水咽下酒水,抿了抿嘴唇,轻轻呢喃一句,好一幅太平盛世画卷。
不足五丈外的一堵青墙后,行人寥寥,头顶貂帽的徐凤年蹲在墙角根下,一边嚼着一张葱饼,一边含糊碎碎念,不耽误抬起袖口,好似一名小伍长故作沙场点兵的豪迈做派,对着悬浮眼前的几柄飞剑发号施令,手指一旋,其中三柄剑贴着墙面急急飞掠而去,拐弯出巷弄,一瞬间就透过酒楼窗户直刺慕容龙水,老蛾手指轻叩桌面,飞剑与郡主之间出现丝丝缕缕的白雾,三柄顽劣调皮的飞剑无法得逞,便原路折返,一拨才去,第二拨又来,这一次三剑角度刁钻,穿窗以后就迅速分散,老蛾顿时敲桌急骤,三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第三拨转瞬即至,乐此不疲,让一心隐蔽手段的老蛾越来越疲于应付,几个眼尖酒客都瞧见临窗那边白雾蒙蒙,依稀有亮光流萤。
慕容龙水重重放下酒碗,才劝过老蛾不要大张旗鼓,她自己就猛然起身,整个人直接撞烂窗栏,大步狂奔而去,看得酒楼众人目瞪口呆,敢情这婆娘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江湖女侠?青色墙脚下的徐凤年赶忙把小半张葱饼叼在嘴上,撒开脚丫子溜之大吉,慕容龙水站在巷弄中,五指钩入墙面,捏碎手心砖石,脸色变得铁青。老蛾也是被徐凤年这种没有尽头的下作手腕折腾得不厌其烦,只是不知如何劝慰那位年轻郡主。之所以不追,委实是这小子驭剑的手法太灵犀,十丈以内飞剑悬停得恰到好处,安安静静在他们前头守株待兔,八柄飞剑,那就是八座陷阱起步。老蛾忍不住嘀咕道:“真是追赶一条胡乱拉屎的狗,走哪儿都得担心鞋子沾上狗屎。你不追吧,他就在你屁股后头吠几声,真是难缠!”
慕容龙水被这个粗鄙比喻给逗笑,心头阴霾消散几分。小巷尽头,那家伙似乎察觉到两人没有穷追猛打的念头,又嬉皮笑脸现身,斜靠墙头,啃完了葱饼,油渍手指在貂帽上随意一擦,好心提醒道:“你们这一双老少配的神仙侠侣还没下定决心啊?等到我喊来成千上万的北凉铁骑,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们了,小心变成一对亡命鸳鸯,在口水里游啊游,游啊游……”
慕容龙水死死盯着那个做出划水姿势的王八蛋,冷笑道:“你也别瞎扯了,这会儿蛛网跟北凉谍子都成了赵勾的眼中钉,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是能从北凉调动一千铁骑到这里,我慕容龙水不光乖乖束手就擒,给你徐凤年当丫鬟都可以。”
徐凤年朗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有本事你就等着,听潮阁有本道教典籍记载了撒豆成兵的通玄本事,敢不敢给我三天时间,等我修成了这门神通,到时候你给我当丫鬟,巧了,梧桐院还少个捧剑婢女,我瞅着你牛高马大的,不过气势很足,咋样?”
慕容龙水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脸道:“好商量。别说捧剑,以后给你捧灵牌都行。”
徐凤年佯怒道:“咒我啊?喂,那养蚕的老头,你也不管教管教你媳妇,你怎么当家的,那么大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先前说我是狗拉屎,你跟郡主鱼水之欢的时候,狗舌头瞎舔,就是风花雪月了?听说你这老儿在蛛网里头风评极差,被你糟蹋虐杀的女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这次跟正值妙龄的郡主一起逍遥江湖,可千万别起了歹心,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还是黄花闺女的北莽郡主一笑置之,老蛾可就有些急眼了,虽然蛛网一向只效忠于女帝陛下,准确来说是陛下身后的影子宰相李密弼,可慕容龙水身份尤为煊赫,主辱臣死,何况那世子殿下满嘴只带一个脏字的混账话,尽往他跟郡主身上一块儿泼脏水,万一郡主返回北莽后哪天惦念起这个,老蛾怎能不心惊肉跳。徐凤年本来还想继续逗弄这只蛾茧,不过小姑娘的到来让他收敛许多,毛茸茸貂帽歪斜在脑袋上,她蹲在一旁慢悠悠啃咬一张夹有牛肉片的葱饼,显然比起徐凤年的葱饼要富贵气太多,几张葱饼钱都出自徐凤年在大街上顺来的钱囊,贾家嘉嚼完葱饼,舔了舔手指,然后似乎觉着不习惯暖和的貂帽,扯了扯,不过是由东倒变成西歪罢了。老蛾将这对临时搭档看在眼中,一点都没有感到滑稽可笑,只有忌惮和棘手,这几天都只有徐凤年出手,老蛾相信等那小姑娘缓过神,伤势痊愈几分,下一记手刀吃不准就要落在他和郡主身上。
老蛾揉了揉酒糟鼻子,阴沉笑道:“世子殿下,听说北凉王妃本是女子剑仙,因为怀上你,才有了京城白衣案,落下不治之症,早早离世。又听说你大姐徐脂虎远嫁江南,郁郁寡欢,二姐徐渭熊也好不到哪里去,差点死在陈芝豹手上。再过几年,新王换旧王,好不容易当上了藩王,小心到头来就只是孤家寡人一个,有福不能同享,还要一边担心北莽铁蹄南下,一边防着离阳使绊子,换成我是你,早就疯了。随便扳手指头算一算,不说北莽在卧榻之侧厉兵秣马,还有记恨在心的赵家天子,有张巨鹿顾剑棠一大帮骨鲠忠臣冷眼旁观,有几大藩王虎视眈眈,你说你活着不是遭罪吗?”
徐凤年依旧斜靠墙头,双手抱胸,重重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
慕容龙水语不惊人死不休,神情平淡道:“赵勾里有我们北莽安插多年的死士,位居高位。京城那边称得上一个屁响如雷的大人物,很多都清楚这次是你最后逗留江湖,神武城外一战未必就是你的江湖收官,你要是继续跟我们猫抓老鼠,小心得不偿失,被赵家天子反过来渔翁得利。到时候我肯定不介意跟赵勾联手,把你的尸体留在江湖上。总之现在你我都身陷赌局,去赌赵家天子和离阳重臣有没有这份魄力,我输了,不过是维持眼下的僵局,你输了,你们父子和北凉整整二十多年的隐忍不发,竹篮打水一场空。之所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把你当成不共戴天的死敌。相反,徐凤年,我对你有几分发自肺腑的钦佩,能让我慕容龙水心服口服的男子,北莽只有拓跋菩萨和董卓两人而已。”
徐凤年吊儿郎当说道:“心服口服不算服,女子的身体服气了,才是真服气。”
慕容龙水忽略他的轻佻言辞,平静问道:“你铁了心要跟我赌一把?”
徐凤年伸出一手,握了握,摇头笑道:“谈不上赌不赌。就像北凉只相信铁骑和北凉刀,我也只相信自己挣到手的斤两。”
慕容龙水嘴角翘起,冷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她转身离开巷弄,老蛾正要转身,徐凤年笑道:“两百四十字,我都记下了。”
老蛾喉咙微动,憋出一口浓痰狠狠吐在地上,朝徐凤年讥讽一笑,扬长而去。
少女呵了一字。
徐凤年没有在意她的拆台,好奇问道:“你那只大猫上哪儿了?”
贾家嘉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这几天她始终沉默寡言,不管徐凤年询问什么都不理不睬。
徐凤年蹲下去,帮她摆正貂帽。她瞪了一眼,又伸手歪斜回去。徐凤年白了一眼,站起身,两人继续尾随“如花似玉”和“丰神玉朗”,这是徐凤年前天给慕容龙水和老蚕茧取的绰号,用徐凤年的话说这叫以德报怨。
经过路边一座摊子,一名老儒生在那儿摆摊贩卖旧书,竖放了一幅字,书有典故鱼三字,被一方青绿虾蟆铜镇纸压着,老儒生见到徐凤年和小姑娘经过,笑问道:“这位公子,不挑挑书?要是买书钱不够,有老旧钗子也可当银钱用。”
徐凤年停下脚步,弯腰凝视那幅字,问道:“老先生,这典故鱼可是獭祭鱼的意思?”
老儒生笑眯眯点头道:“正解。公子确实博闻强识。”
徐凤年仍是低头,继续问道:“贾家嘉,谐音都是甲,三个甲,三甲,黄三甲。”
老儒生啧啧道:“公子可是说那黄龙士?这名字晦气,少说为妙。”
徐凤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小姑娘,又瞧了眼装神弄鬼的老儒生,掏出一根钗子,轻轻放在镇纸旁边,“老先生,带她走吧。再晦气,也没在我身边更晦气。”
老儒生伸手要去拿起钗子,被小姑娘拿向日葵拍在手背上,一脸悻悻然。
老人笑道:“不是白白收你钗子的,有个叫柳蒿师的老不死出了京城,还捎上了东越剑池的狗腿子,不用半个时辰就可以入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问道:“隋斜谷怎么样了?”
老人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在等,两个岁数加在一起两百多岁的糟老头子,王八瞪绿豆,慢慢耗着。不过要我看啊,他那一剑,火候再足,也还是不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起问了。缩头乌龟赵黄巢?走火入魔的刘松涛?还是倒骑毛驴看江山的邓太阿?要不就是替人寻鹿的洛阳?”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算了。你们爷俩还是早点收摊子走人吧。”
老人笑意玩味道:“你真不怕死?”
徐凤年无奈道:“等你们一走,我也好赶紧跑路啊。”
老人哈哈大笑,“理是这个理。”
他站起身,收敛笑意,轻轻拿起镇纸夹在腋下,抖了抖那幅字,斜视徐凤年,“她替你接下龙虎山赵宣素的气运,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小子赶紧恢复大黄庭,要不然三年后……她要是死了,我就算破例违背本意,也要让你和北凉吃不了兜着走。你今天当然不能死,要死也只能是三年后,所以我给你喊了个帮手。”
小姑娘走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头也不回。
并肩而行的老人叹气道:“真狠心,就别要回钗子。”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
老人突然笑道:“貂帽不错,瞧着就喜庆。”
小姑娘拉下原本才遮住额头的毛茸茸貂帽,遮住了整张脸。
徐凤年站在原地安静目送两人远去,没过多久,转头望去,跟一老一小相反的大街尽头,白衣洛阳缓缓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