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打趣道:“新欢嘛,咋的,橘子你这个旧爱是来兴师问罪了?”
徐北枳面无表情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只好收起玩笑脸色,无奈道:“就是广陵道那个西楚寇江淮,跟我做了笔买卖,算是各取所需。”
徐北枳脸色稍缓,沉声道:“流州只有三座修缮还未齐整的军镇作为依托,却要面对柳珪的十万大军和拓拔菩萨的数万嫡系精锐,三万龙象军的两个副将,王灵宝仅是冲锋陷阵的猛将,李陌藩虽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但在流州凉莽双方兵力悬殊,李陌藩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龙象军依旧是独木难支的险峻局面,需要寇江淮这种具备春秋顶尖名将潜质的将领去雪中送炭。”
徐凤年点头道:“等寇江淮在茯苓柳芽怀阳关防线打出一点名气声望,我也有让他去那边当流州将军的打算。在凉州北关,我们跟北莽其实可以灵活用兵的空间都极受局限,说到底就是死磕硬拼,那么多边镇关隘和驻军,双方都束手束脚。但如同白纸一张的流州不一样,有着让寇江把军事才华发挥到淮淋漓尽致的充裕‘留白’。”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橘子,其实你是怕在青苍城的陈锡亮出意外吧?”
徐北枳反问道:“难不成非要我成天算计同僚,你这个北凉王才安心?”
徐凤年一拍桌子,怒目相向道:“橘子,你不能在陵州受了气,给人骂成买米刺史,就逮住我撒气好不好?!咱俩好好说话行不行?!”
在清凉山随心所欲散步的寇江淮凑巧看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没来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难道那姓徐的跟姓徐的“有一腿”?要不然一个没啥根基的刺史能让堂堂藩王委屈到这地步?寇江淮脚底抹油,就要转身撤退。结果被徐凤年喊住,然后三人围着石桌,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架势。寇江淮一脸你们打情骂俏就是老子是聋子瞎子哑巴当我不存在的表情。
徐凤年望向假装目不斜视的寇江淮,指了指徐北枳,笑眯眯介绍道:“陵州刺史徐北枳,被宋洞明宋先生赞誉为是那种可以宰制士庶安定邦国的人物,可惜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有次在陵州鱼龙帮喝酒,还是我亲自背他回去。”
寇江淮正色道:“见过徐刺史。”
徐北枳也恢复平时清雅出尘的气度,微笑道:“寇将军来到北凉边军,无异于如虎添翼。”
徐凤年促狭道:“不是为虎作伥吗?”
徐北枳冷笑道:“呦,厉害啊,一骂骂三个,连自己也不放过。”
寇江淮也一本正经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见王爷用兵很……不入流。”
徐凤年洋洋得意道:“只动嘴皮子,就能跟你寇江淮和徐北枳玉石俱焚,还不入流?动手的话?嗯?要不然试试看?”
这时候,刚刚登顶清凉山的一大帮人纷纷起哄。
“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
“寇将军,我看好你!赢了这一仗,可就是天底下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大宗师了。”
“别说凉州副将,凉州将军也做得!要是还嫌官小,我陈云垂的步军副统领,让给你。”
“寇将军,咱们不服气王爷很久了,咱们是年纪大了,就算赢了王爷也胜之不武嘛,今天就你跟王爷是同龄人,一定要帮我们出口气啊。大不了,回头我何仲忽亲自抬你下山便是。”
转头看着这一大拨北凉最为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刚刚到北凉的寇江淮嘴角有些抽搐,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在广陵道,不论是早年在上阴学宫求学,还是之后置身大楚庙堂,都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老头子合伙起来坑一个年轻晚辈的场景。在感到有些荒谬和好笑的同时,寇江淮心底同时也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大概可以称之为壮怀激烈吧,眼前这些老人中,有旧南唐第一名将顾大祖,有锦鹧鸪周康,有以八千骑大破后隋四万步卒的何仲忽,有每逢大战必披甲陷阵的陈云垂!四位北凉边军副帅之后,便是身披文官公服的经略使李功德和副使宋洞明,有离阳地方言官“良心”美誉的黄裳,除此之外,寇江淮依靠官袍和装饰依次辩认出了凉州刺史田培芳,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将军胡魁,陵州副将韩崂山等人。可惜寇江淮始终没能见到那北凉骑军主帅的白熊袁左宗,还有那个步军大统领燕文鸾,当然没能看到那个郁家最得意的郁鸾刀,寇江淮难免也有些遗憾。
要知道寇江淮在上阴学宫求学时,不知多少次挑灯夜读,都是在翻阅顾大祖的形势论,在推演周康何仲忽陈云垂等人造就的那一场场经典战役,荡气回肠,足以下酒!
寇江淮看到在更后边,还站着二三十名武将,大多是相对年轻的三十四岁,应该是北凉改制后更显金贵的实权校尉。
不知为何,寇江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对这些人猛然抱拳行礼。
是何仲忽率先抱拳回礼,这之后所有人也都笑着抱拳。
寇江淮无意中发现哪怕是田培芳这样的文人,与武将一同抱拳时也毫无凝滞。
然后众人一起登楼,俯瞰这座州城。
随着时间推移,陆续散去,到了正午时分,最终又只有徐凤年徐北枳和寇江淮三人,还有那两条围绕着徐凤年活蹦乱跳的年幼虎夔。最后徐北枳也出楼前往宋洞明所在的半腰官邸议事,无所事事的寇江淮也跟着下山,去听潮阁那边赏景。徐凤年则在楼内等到了一伙人,五个人,徐偃兵加上一家三口和一个北莽青年。徐凤年看着那个已经完全像是一个离阳百姓的北莽武道宗师,眼神复杂,说了一句“果然是你。”正是呼延大观的中年男子咧嘴一笑,没有说话。倒是他的女儿瞪大眼睛,使劲盯着徐凤年这个她“钦定”为自己师父的年轻公子哥,抬起小脑袋目不转睛看了半天,似乎有些失望,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嘀咕道:“原来跟我爹一样啊,瞅着都不怎么厉害。”
徐偃兵平静道:“打了两架,没分出胜负,最后那一场,我跟他都不急。”
徐凤年如释重负,笑道:“是不用急。”
徐凤年望向那个拂水房谍报上经常提及的铁木迭儿,看着他腰间那柄稀拉平常的佩剑,用北莽腔调说道:“好剑。”
铁木迭儿只当是客套话,仅仅冷着脸点了点头,但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仍是有些难以掩饰的局促,毕竟眼前这个离阳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不但是整个北莽的死敌,更是战胜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宗师。
在高楼外廊,呼延大观扶着他女儿,让她站到栏杆上。
徐凤年看到一个身影后,告辞一声就走下楼。
徐渭熊坐在轮椅上,瞥眼楼上的那些人,轻声道:“一旬前,西蜀那边递话给梧桐院,要你去陵州边境一趟。我没有理会。”
徐凤年皱眉道:“他要见我?”
徐渭熊淡然道:“如今他和谢观应,还有那个春帖草堂的女子,三人已经进入陵州,他说会在陵州和凉州接壤处等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见一见好了。”
徐渭熊点了点头,“带上徐叔叔,还有澹台平静。如果呼延大观愿意同行,是最好。”
徐凤年嗯了一声。
祥符二年的清明节,黄昏时,清凉山后山,数万人缟素。
北凉王徐凤年带领近百名文武官员,一起为战死于流州的龙象军、死于蓟北和葫芦口外的幽州骑军、死在葫芦口内卧弓城鸾鹤城内外、死在虎头城内的边军,祭酒。
那座碑林,三十万块无名石碑,已经写上了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二个名字。
夜幕中,一盏盏祈福的许愿灯在凉州城内缓缓升起。
五骑出城后,徐凤年停马回望了一眼,摘下酒壶,痛饮一口。
一年后,北凉边军还会有多少人喝不上这一口酒。
数年后,北凉千万人,又会有多少人在死前惦念着这绿蚁酒?
此时此刻,徐凤年眼中那幅画面,如同满城升起火灵。
第176章 蜀王入凉,道士进山,凉王出山。
徐凤年,徐偃兵,呼延大观,澹台平静,铁木迭儿。
五骑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跻身武评十四人,澹台平静如今是世间最具气象的练气士宗师,还有一位则是北莽最有希望问鼎剑道的天才青年,登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阵容,比起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剑,仍是胜出许多。铁木迭儿不知道为何要有这一趟南行,内心深处也颇为抵触那个年轻藩王,只不过呼延大观说要他随行,铁木迭儿就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北莽传言那姓徐的不但继承了李淳罡的两袖青龙,邓太阿也传授了飞剑术,虽然徐凤年一直习惯佩刀示人,但铁木迭儿毫不怀疑徐凤年真要用剑的话,自己根本不是对手。铁木迭儿一路沉默寡言,数次想要询问从不愿承认是自己师父的呼延大观,想问这个男人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在剑道造诣上超越徐凤年,铁木迭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练剑起少有胜负心的他,不一样了。五骑驰骋在那座被誉为塞外江南的陵州驿路上,铁木迭儿一直在细心观察徐凤年的言行举止,不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比如徐凤年虽然把凉刀悬佩在左腰,但这位北凉王其实是个隐蔽的左撇子,他与人为敌时是右手刀还是左手刀,必定有着天壤之别。再就是徐凤年虽然看上去气机流淌缓慢而干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极浅,几乎见底。但是铁木迭儿却清楚,如果说自己的气机运转如正值汛期的一条河水,乍一看气势汹汹,那么徐凤年便是那离阳的那条广陵江,越是无水,越见峥嵘,水道之深之广,让人悚然。
五骑在陵州最北部一处停马,折出驿道,沿小路转入一座山脉,山路上不断有健壮凉地健儿在北凉士卒的护卫下,用将那石条、石块、石板从大山中运出。为五骑领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谍子,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反而没有太多谍子该有的精明,散发着近山之人独有的粗粝气息。汉子姓刘,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谍子小头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谁事先并无告知,等到遇到那夹杂有各地口音的五骑后,这名谍子也吃不准是来什么来头,可既然统领陵州谍报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珰,都破天荒说了几句重话,他也就小心翼翼陪着那五骑入山。汉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给他们介绍着这座采石场的历史,说这儿在当地叫见鱼山,陵州士子喜欢称为大屿洞天,从大奉王朝在北凉更西的地方设立西域都护府后,如今青苍临谣那几座军镇的打造,石料大多都是从此开凿而出,后来清凉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凉州边关那边耗时六年的虎头城更是如此。
徐凤年五人到最后不得不牵马而行,来到一座山顶俯瞰峰峦,开春后,满眼景象郁郁葱葱,只是视野所及,就如他们脚下这座一枝峰,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自大奉起,经过将近五百年的石料开采,这个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屿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洞天,由十六大洞群和近千个洞体组成,在侧峰一枝峰望去,羊肠小径的栈道爬满山脉,主峰那边偶有屋檐飞翘的道观掩映在一笼绿意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北凉数以万计的采石匠人在此为了生计劳碌奔波,而问长生之人则在此出世修道。
徐凤年站在山巅,怔怔出神,大屿洞天从年初开始灯火通明疯狂开采,迎来了采石量的最高峰,为此连那素来不问世事的几座道观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个年轻藩王真要铁了心把整条山脉给彻底挖空,到时候他们上哪儿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迈真人联袂拜访陵州刺史府邸,言辞委婉跟徐北枳提出异议,甚至不惜用上了此举有伤北凉根基气数的理由。徐北枳以礼相待,但是官府该用什么进度采石还是照旧如常。作为罪魁祸首的徐凤年当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话去,要在第三条重冢防线后再起一座虎头城,而且只用三年时间,由经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担任督监,他徐凤年则会亲自担任副监,尚未命名的新城会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头城规模更加宏大,届时便会成为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会不会建造?当然会,徐凤年就是要以此告诉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凉要在他们哪怕成功摧毁虎头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线后,依旧要再破一城才能进入北凉道境内。本就并不宽裕的北凉财政赋税会不会因此而绷断?答案也是当然,但是徐凤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掷,整个凉州除了三线边军和镇守关隘的军伍,其余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带,为建造新城而添砖加瓦。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一年后那场葫芦口决战打掩护做铺垫。徐凤年必须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视线都放在凉州一线。为此,徐凤年甚至跟褚禄山讨论出了一个凉州胜流州输的惨烈方案,因为流州只有胜和输,才有纵深意义,僵持态势下,流州没有任何战略价值,当然流州即便输,也只能让北莽和柳珪赢得只有惨胜,那么寇江淮就成为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来,促使褚禄山生出这个对敌人很对自己更狠的念头,然后徐凤年答应了。
这意味着三万龙象驻军,流州青苍三镇,尚未迁入北凉旧有三州的十万流民,必定会陷入险境。
而他徐凤年的弟弟徐龙象,首当其冲。
所以当徐凤年答应的时候,褚禄山神情复杂。之后在清凉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对徐凤年没有什么好脸色,未必不是她内心深处对徐凤年这个决定有所抵触。
徐凤年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洞窟,转头对澹台平静笑问道:“自我听说大屿洞天的采石后,就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洞窟那么宏伟,洞口却那么狭小,当年只听师父说过,在洞里采石其实没外人想象那么艰辛,用子承父业、徒循师业的采石人的话来说,那就跟刀切柔软豆腐差不多,只不过石材给吊到洞外后,就会很快坚硬如铁。澹台宗主,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吗?”
澹台平静轻声道:“许多保存千百年依旧完好无损的坟冢古物,重见天日之时,都会烟消云散。山腹石料出山变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现,是物气相溶的结果。”
徐凤年欲言又止,强忍着笑意,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年少时性子无良,又口无遮拦,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解释,觉得那些石料由软绵转为坚硬,其实就跟雏儿在青楼里见着世面后,脱了裤子一般。结果跑去听潮阁这么一说,被师父罚抄了好几万字的圣贤经典,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袭白衣如仙人的澹台平静深呼吸一口气。
呼延大观坏笑着把大致意思跟货真价实的“雏儿”铁木迭儿一说,后者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转头问道:“澹台宗主,再问一个问题行吗?”
练气士大宗师冷笑道:“不回答行吗?”
徐凤年只好厚着脸皮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几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谷食气,或者是佛门面壁禅定,能否做到?你们练气士有没有类似神通法门?”
澹台平静默不作声。
倒是呼延大观开口说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凤年陷入沉思,那锁骨穿链牵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是自他去武当山练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当时只以为是自己境界不够,不懂一品修为武道宗师的厉害,可当他达到金刚境界后,发现就算跻身金刚境也万万做不到,之后接连晋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凤年仍是没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后来在高树露封山解开后双方一战,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个地步,唯有擅长养气的陆地神仙才能勉强做到,但事实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凤年眼中,其实并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绝对不到天象境界。这就足以让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了。当初镇压与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一样出身北莽公主坟的双刀老人,是老黄出的力,但真正谋划的是听潮阁顶楼幕后的师父,可师父至死,也没有给出任何线索。
徐凤年突然感慨道:“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相安无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说起来轻松,其实历朝历代,除了那些个幸运时值天下承平的享乐皇帝,身处盛世,要想着开拓疆土,身处乱世,要想着守住祖业。退一步说,真做到了文武并用,那么智者出谋,到底为谁而谋,是为帝王谋,还是为百姓谋?张巨鹿的死,不正是民为贵君为轻的代价吗?勇者出力,会不会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过一过坐龙椅的瘾?仁者养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没有沽名钓誉?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样偷藏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会不会有臣子愚忠,其实是在遗祸社稷?”
徐凤年自嘲道:“当皇帝啊,谁不想?我年少时就经常想,除了那个如今已经没了的大侠梦,接下来就是皇帝梦了,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碍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就发现当皇帝,真的不轻松,赵篆爷爷要杀徐骁,赵篆老子杀蓟州韩家,临死还要杀了张巨鹿才能安心闭眼。赵惇和离阳没有接受两禅寺李当心的新历,没有选择让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让他赵家子孙多了几年国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赵惇和张巨鹿这对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开始真正分道扬镳了,张巨鹿才可以下定决心求死,赵惇就硬着头皮让碧眼儿去死。扪心自问,我要是有天终于做了皇帝,面对那么多取舍,会不会越来越问心有愧?会不会杀徐北枳陈锡亮,杀褚禄山袁左宗,会不会拆散北凉边军,让那些一心想着死在塞外马背上的老人,一个个死在烟雨绵绵的中原床榻上?以后我徐凤年的子孙,男子会不会为了争抢一张椅子,同室操戈,儿时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时笑里藏刀,反目成仇?女子会不会嫁给她们根本不爱的人?”
徐凤年望向徐偃兵,笑问道:“徐叔叔,这算不算妇人之仁?”
徐偃兵点了点头,不过说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说法,但也没有说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铁石心肠,跟大将军齐名的春秋四大名将,不管是叶白夔还是顾剑棠,平时治军领兵都十分平易近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正心狠手辣的时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时候,这一点褚禄山就做得很好。”
徐凤年轻轻望向南方。在那边,有个人甚至做得比褚禄山更好。
五人牵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远方的刘姓谍子依旧带路,在山脚处,凑巧碰上一大队从深山处走出的采石人,碎石铺就的山路仅供三四人并肩而行,小料石材采石人层层叠叠捆缚在独轮车上运往山外,大块石料则搁置在驴车牛车上,还有许多采石人背石负重结队而行。比起南诏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还能以河流运输,石材运输要更加显得笨拙。徐凤年在要上马出山的时候,看到一名白发苍苍但身材高大的年老采石匠体力不支,背后那块长条石料猛然倾斜,老人整个人就随着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体犹算健壮,并没有伤筋动骨,就势坐在地上,有些尴尬,苦笑连连。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采石督官睁只眼闭只眼,没有像离阳境内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气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肤黝黑的年轻采石人偷偷停下脚步,递给老人一壶烈酒,附近北凉士卒对此想要上前阻拦,那名副尉模样的督官轻轻摇头,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过当徐凤年走近时,七八名士卒都同时按刀,虎视眈眈。这座采石场,如今不对外开放,能够进来的外人,都是跟官府亲近且在拂水房那边有着家世清白记录的人物,毕竟大屿洞天那几座大小道观还需要香火支撑。凉莽大战已启,祈福之人越来越多,最为富饶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论富人穷人,都要求一张平安符之类的,徐北枳就给陵州境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订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以往不必上缴官府的香火钱,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屿洞天这种身处禁地的香火钱,因为是官府网开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买米刺史之后又有了类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誉”。还是刘姓谍子出面,那些负责采石运送的陵州军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旧戒备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采石老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披着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场,大概本来就是健谈的人,主动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是去崇山观烧香的吧,不是老儿给崇山观说好话,那里的姻缘签真的很灵光,这些年老儿见了许多公子小姐许愿后都还愿来了。老儿那不像话的孙子,也是在观里求得中上签后,果真给老儿找了个挺好的孙媳妇。如今陵州都说,除了武当山的签什么都最灵,就姻缘签来说,就要轮到崇山观喽。”
说到兴起,极为好客的老人下意识抬起手,像要请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缩回手,显然是意识到这种二十文买上一斤的绿蚁,虽然他们这些采石人喝得精贵,可换成眼前这种世家子,哪里喝得下嘴?
徐凤年本来都已经要接过酒壶,可当老人缩手后,也就只能作罢,笑着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从马背上摘下一只酒壶丢过来,徐凤年伸手接住后交给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话,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气,接过那酒壶后,拧开了后使劲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绿蚁酒,一样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闻着就知道更值钱,老儿这辈子就喜欢喝酒,有人送酒喝,不会不收。不过往我孙子这只酒壶里倒几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没那脸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壶里倒了几两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只粗劣酒壶,再把精致酒壶还给徐凤年,老人不忘说道:“老儿多嘴说一句啊,公子可别恼,虽然公子你看着就是大家大户里出来的有钱人,只是过日子啊,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家业再大,也得精打细算才行。公子要是不爱听,就当老儿放了个屁,千万别把酒要回去。”
那个黝黑青年有些紧张,相比他这个一辈子都在深山跟石头打交道的爷爷的言谈无忌,他去过更多的陵州郡城县城,更知道厉害轻重,也见过许多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听过许多将种子弟的跋扈传闻。虽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锦衣游骑,一口气关押了很多有钱人家的子弟,但这个年轻采石匠真正近距离对上这种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龄人,还是相当紧张。
徐凤年微笑道:“当家的人,是得有这么个当家的法子。对了,老伯,我听说你们大鱼山采石场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两趟入山出山,虽说有二十五里山路,却也不至于太过吃力,怎么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来斤重石?”
那年轻采石匠不想爷爷对外人说太多,于是出声提醒道:“阿爷,咱们要动身了。”
在孙子的帮忙下,老人蹲着重新系好捆绑石料的牛皮绳,缓缓站起身后,转头对徐凤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过这么个规矩,不过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场还说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务后,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赏钱,老儿和孙子还有前头的两个儿子,四个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两趟,怎么也能多背个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钱,对咱家来说,可了不得。老儿还有些气力,儿子孙子也都孝顺,只让老儿背一趟,这不就想着一趟多背个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赚两三文钱那也是好的。官府那边结账也一直爽快,咱们干活也就有干劲。”
徐凤年笑着点头。
老人兴许是喝了几口好酒,意犹未尽,笑脸淳朴,最后对徐凤年说道:“不过老儿我一大把年纪了,赚不赚那两三文钱,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听说王爷要在凉州北边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蛮子,老儿就想虽然这辈子是没机会去北边了,但趁着好歹剩点气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赚两三颗铜板,又觉着以后那座城造起来了,说不定老儿多背的那点石料,赶巧就能多扛下北蛮子几箭,一想到这个,老儿心里头就舒坦。村子里很多年轻娃儿都不跟他们爹一起采石了,见过陵州很多城里风光,心也就大了,嫌弃开山挖石没出息,都去当了边军,咱们这帮老头子多背几万斤石头,早点把城给建起来,他们说不定就能多回来几个过年。”
老人突然停顿了一下,望着远方的天空,轻声呢喃道:“听采石场当官还有当兵的人说,王爷家后头那三十万块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们大鱼山的石料。家里有娃儿投军的那些老家伙,都说如果有天家里有谁回不来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么用咱们家乡这儿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经开始前行,身后突然传来那个富贵人家年轻公子哥的喊声,“老伯,你等一下。”
随后年轻采石匠诧异看到那人脱掉裘衣,交给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爷爷身边,不由分说解开绳索,背上了石料,看着不像是个会做粗活的公子哥,背着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气定神闲。那人身后各个气态非凡的四个人则悠悠然牵马而行,更衬托得那家伙……脑子有点不正常?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肤黑年轻石匠一时间有些走神,难不成现在的北凉纨绔公子都这么好说话了?倒是老石匠比孙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岁,老人虽说这辈子都在跟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但也许是越是跟死物相处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个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码不是什么坏人。对于身边这位公子哥为何会帮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懒得想,就像大鱼山的采石匠代代相传,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内又有似鱼似蛇的灵物,等待化龙之日,只是谁都没亲眼见着,如今眼界越来越广的年轻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辈仍是都愿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后,跟那个奇怪俊哥儿唠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经拍着胸脯说要把村子里最俏的姑娘介绍给他了,有他这在村子里说话还管用的老儿牵线做媒,这事儿准成!可惜那俊哥儿说他有了媳妇,这让老人很是遗憾啊。最后那年轻人在卸下石料后,跟老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他会尽力的。老人也没听懂在说啥,只好笑着点头。
铁木迭儿本以为这无非是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吃饱了撑着,与那些采石匠收买人心,少不了让那陵州谍子“无意间”泄露身份,不曾想徐凤年披回裘子后,就那么直接出山了,连那谍子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根本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到最后,铁木迭儿只能是觉得这年轻藩王真的很无聊,否则道理讲不通。
五骑来到这大屿洞天,结果是四骑率先离山,那个当时联手徐偃兵给铁木迭儿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烦的高大女子,不知为何说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静单骑入山,最终牵马走入大屿洞天另外一座侧峰的半山腰,但是没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着,暮色,夜色,晨色,她终于等到了两个外乡道士。
一位年轻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显不同于采石匠经常见着的大鱼山道人装束。
年轻道士对澹台平静温和致礼道:“贫道武当李玉斧,见过澹台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