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等到徐凤年走出驿馆,结果只看到大街上冷冷清清,只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剑客,以及街道两旁酒楼茶馆无数颗探出窗户的脑袋。
徐凤年有些纳闷,转头跟驿丞问道:“那个辽东锦州的?”
驿丞脸色古怪,低声道:“回禀王爷,不知为何,那人还没见着王爷的身影,就嚷了句‘有杀气’,然后……然后就一溜烟跑路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哥们是个人才啊。
很有某人当年的风采。
给那家伙插科打诨弄得气势全无的李浩然原本脸色阴沉,但是当他看到身穿蟒袍的北凉王出现后,没来由一阵心潮起伏,竟是瞬间剑心蒙尘,不复先前出场时的通明清澈。
更让人崩溃的是那个姓吴的辽东王八蛋去而复返,一路小跑到李浩然身边,腰间挎了把锈迹斑斑的黑鞘铁刀,咧嘴憨憨笑道:“北凉王,老规矩,还是我先来。这不刚才有点事,去了趟隔壁街,今儿我吴来福也不敢太过叨扰王爷,只要王爷能够接下我一刀,只要一刀!我二话不说就走人,如何?”
徐凤年笑意玩味,点头道:“好啊。”
街道两侧窗后头无数凑热闹的看客只见那家伙一脚踏出,怒喝一声。
猛然拔刀后,却不前冲。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李浩然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满街死寂。
漫长的等待后,只见这名刀客收刀入鞘,站定抱拳道:“北凉王好身手,竟然达到了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玄妙境界!这次你我巅峰过招,是在下败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这位大侠潇洒转身,甩了甩头,大踏步离去。
尽显“高手风范”。
“狗日的,老子等你半天了,你好歹来一刀啊!”
“王八蛋玩意儿,还巅峰过招,巅峰你大爷!”
“你小子叫吴来福是吧,老子记住你了!看老子回头不找人抽死你!”
大街上顿时谩骂无数,有些气愤至极的看客不光是往窗外丢出茶杯酒碗,脾气暴躁的,直接把椅子砸在了街面上。
更有几拨人实在忍无可忍,已经冲到街道上,要拾掇拾掇那个家伙。
可惜那家伙很快就没影了,众人不得不感慨,不说这人武艺如何,跑得那叫一个快啊。
好不容易恢复止水心境的青衫剑客李浩然沉声道:“北凉王,是否可以一战了?”
众人心想好戏总算来了。
李浩然作为祁大先生的首徒,在京城也是有数的一流剑客,哪怕打不赢那个在江湖上声势鼎盛的年轻藩王,可打上三四十招终归不是啥问题吧?那么他们花了大价钱大破头颅才争来的风水宝地,也就算回本了。
徐凤年没有理睬李浩然,而是望向街道尽头。
高低老少,三个身影,并肩而立,无声无息。
在三人身后更远处,还有一位脖子上坐着个绿衣孩子的男子。
更有一名年轻道人从拐角处出现,腰佩一柄桃木剑,行走间道袍飘摇,神仙中人。
徐偃兵不知何时来到了徐凤年身边。
徐凤年没有理会这些替太安城待客的人物,而是抬头望一栋酒楼屋顶望去,忍住笑。
有个头戴一顶廉价貂帽的古怪小姑娘,坐在那里自顾自啃着一张大饼。
她悠悠然。
徐凤年的心情一下子很好。
他笑脸灿烂。
街两旁花重金买座位的看官中不乏家世不俗的胆大妙龄女子,亲眼瞧见这一幕,顿时痴了。
屋顶的小姑娘呵了一声。
第239章 噤若寒蝉(二)
这条通往下马嵬驿馆的小街不宽,不长,人也不算多。
但是当那些人零零散散站在街上,与驿馆遥遥相对,再见识短浅的外行看客,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换句话说,就是年轻藩王的处境不太妙。
徐偃兵笑道:“阵仗挺大。”
徐凤年如数家珍道:“并肩站着的三人,好像都是跟拂水房打了多年交道的老朋友,除了亲手捣鼓出赵勾的元本溪,还有五个真正做事的,其中广陵道那个死在了元本溪前头,被曹长卿亲手做掉。眼下那个跛脚老人,是本该腰悬铜鱼绣袋的刑部暗处次席供奉,见不得光,只知道姓姚,跟柳蒿师一样,是个给太安城看门的,勉强算是比较摆在台面上的赵勾头目。瞧着是青壮岁数的家伙,驻颜有术,早年藏藏掖掖故意出手过几次,原来都是障眼法,此人也从来没有出现在钦天监,所以在拂水房密档中给误认为小鱼小虾了,没料到是掌管所有北方练气士的那个赵勾头目,但既然这次胆敢露头,可以确定是赵勾头目之一。那个横挂短刀在背后的‘少年’,应该跟那个被邓太阿飞剑钉杀的龙虎山赵玄素相似,凭借秘术走了条返老还童的路数,难怪拂水房抓不住他的蛛丝马迹,谁能想到一个人越活越年轻,连易容的面皮都省了。不过既然是个少年,还没变成稚童,说明道行其实一般。”
相比对待这三人的云淡风轻,更远处那个脖子上骑着绿衣女孩的男人,卓尔不群的年轻道士,徐凤年明显就要更加重视几分,“于新郎,齐仙侠,两个属于意料之外的人物。”
徐偃兵问道:“怎么个说法?”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堂堂藩王,跟一大帮打出江湖人旗号的家伙打打杀杀,不像话吧?赢了,我无非还是四大宗师之一,也当不成凌驾其余三人之上的世间第一人,打平的话,就算一个挑他们一群,还不是要跌份。”
徐偃兵略显无可奈何:“王爷,跟我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带着内伤不便出手,围殴之下很有可能会输,不就行了。”
徐凤年突然一本正经说道:“问题在于,我是打算跟他们干一架的。”
徐偃兵满脸讶异,郑重其事地望向徐凤年,等待那个答案。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偃兵笑着转身走回驿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街道尽头,坐在于新郎脖子上的绿衣女孩轻轻问道:“小于小于,那个天底下枪术第一的大叔,怎么走了?他就不管那家伙的死活啦?你刚才不是说那家伙不太对劲,好像体内气机相当絮乱吗?如多条蛟龙在翻江倒海,导致洪水泛滥吗?”
于新郎柔声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不觉得这个时候的他,突然变得很像两个人吗?”
女孩使劲瞪大眼睛望去,苦恼道:“像谁?我认不出呀。”
于新郎神情复杂,有苦涩,有神往,也有几丝罕见的茫然。
一甲子前无敌于世的李淳罡,无敌于世一甲子的王仙芝。
于新郎叹息道:“走吧,咱们找找看附近哪里有冰糖葫芦卖。”
绿衣女孩嗯了一声。
于新郎走向那个行走江湖多年的龙虎山小天师齐仙侠,看了眼年轻道士腰间的那柄桃木剑,问道:“齐道长,要向北凉王问几剑?”
曾经以性子冷清著称于世的齐仙侠先对绿衣孩子笑了笑,然后对于新郎平静道:“不问剑,只问道。”
于新郎继续问道:“听说齐道长与武当李掌教结伴而行,沿着广陵江走了千里,敢问道长今天要问的道,是道理的道,还是天道的道?是龙虎山的上山?还是武当山的下山?”
小女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忧郁道:“小于,我听不太懂啊。”
齐仙侠如遭雷击,脸色苍白,然后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不断呢喃:“大道不长生,大道不长生……”
于新郎转头看了眼远处站在驿馆门口的蟒袍藩王,再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龙虎山道人。
小女孩用下巴敲了敲于新郎的脑袋,纳闷问道:“小于,你说他一个道士,辛苦修道不为长生,那图啥啊?”
于新郎跟齐仙侠擦肩而过,走远了以后,才说道:“不好说,不过我想这位出身天师府的道长,是要从龙虎山下山,由武当山上山了。”
世人不知,这一天龙虎山那棵仙气萦绕的紫金莲,“横生枝节”,并且绽放出六朵之多的紫金莲花。
而原本只差半步便可证得长生的齐仙侠,刹那间修为尽失,在他离开太安城的时候,只是低头看着道路,满怀欢喜,轻轻说出了三个字,“大道矣!”
天上少了一位仙人,人间多了一位真人。
几乎同时,已经沿着广陵江到达春神湖的一对师徒,李玉斧对太安城方向郑重其事打了个稽首。
……
最早发现蛛丝马迹的不是处于武道巅峰境界的徐偃兵,是体内依然有凌厉剑气作祟的徐凤年,只不过他选择了袖手旁观。
那个相貌粗朴的北方练气士宗师,紧随其后察觉到了异样,转身死死盯住那个龙虎山道士,像是在天人交战,犹豫是否出手阻拦齐仙侠的大逆行径,但是最终他喟然长叹,面容悲哀,放弃了出手的念头。
不管齐仙侠是否得道,从这一刻起,顺乎本心选择扶龙而不是缝补天道缺漏的赵勾头目,自知此生已经无望天人合一了。
悔意一闪而逝,他仰天大笑,“陆地神仙!好一个‘陆地’神仙!”
一瞬间,形似中年男子的练气士就衰老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迟暮老者。
但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后,北方练气士第一人的武道境界,亦是一路高歌猛进,由指玄天象两境之间,攀升直到至大天象境,才趋于稳定。
只不过在街道两旁绝大多数的看客,别说一品境界,就是小宗师境界都没有,根本感受不到那股磅礴气势,只觉着真是白日见鬼了,心生惊惧之余,面面相觑的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莫名其妙。
跛脚老人沉声道:“怎么回事?”
练气士微笑道:“好事坏事各半,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跻身陆地神仙。”
横刀在身后的“少年”既有欣慰,也有嫉妒,没好气道:“先前的谋划,是不是不作数了?来赌一把大的?”
跛脚老人摇了摇头。
他们今日来此,皇宫里头的意思很明确,不杀人,能伤人是最好,不能伤人,也不要输得太难看。只要让太安城知道所谓的四大宗师之一,不过如此,连几个“无名小卒”都能轻易叫板。
当然,三人心知肚明,就算他们真想杀人,也无异于痴人做梦。
一个徐凤年,加上一个徐偃兵,怎么杀?
但是现在情形大不相同了,因为有了一个距离陆地神仙只差一线的大天象境宗师坐镇。
所以横刀少年才有此提议。
跛脚老人压低嗓音道:“先生死了,别忘了先生的孩子还活着。”
少年眼神阴沉,“咱们真是窝囊!”
修为突飞猛进的练气士皱眉道:“有些不对劲,齐仙侠和于新郎走了,可我目前……”
“少年”讥讽道:“这不明摆着的嘛,在徐偃兵眼中,现在的你,一样比不上于新郎加齐仙侠。”
练气士对于同僚的挖苦并不恼火,心情沉重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站在三人和徐凤年之间的李浩然,愤怒至极。
年轻藩王的心不在焉,让师出名门的李浩然最为受伤。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终于向前跨出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