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又起,跋扈至极,“那就崩他娘的蹋好了,到时候老子一人补天!爷们顶天立地,你这种娘们看戏就行,保管你屁事没有!”
她一怒之下,就要坏了规矩地从南到北。
龙袍中年人叹息一声,显然对于这两尊大神的争锋相对已经司空见惯。
咚咚咚!声响如战场擂鼓,由远及近,从北往南。
如此一来,倒是屋顶女子突然平静下来。
神色和煦的中年人眯起眼,也有一丝怒容。
先前引来震动的那栋高楼又是一阵晃动。
然后那位不速之客冷笑道:“是哪个龟孙子说我大秦暴虐?真当自己躲在东方就收拾不了你了?!”
街道上有人突然绽放出满身金光,然后有金光炸裂迹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天花削顶。
龙袍中年人一回袖,街旁那人消失不见,然后抬头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在高楼中传出,“不服?要不咱俩脱了这身皮,找个清静地儿干一架?!你要是没底气,喊上那娘们一起!反正你俩眉来眼去也有快一千年了,老子都怀疑她肚子里那……”
就在此时,有人打断这家伙的信口开河,“差不多就行了。三百年后中原动荡十室九空,她也是循理而为,你见不得人间分崩离析是一回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来皆是天道的一部分……”
原先那人冷哼道:“老子可不是见不得一朝一代的兴亡,倒是街上某个家伙,恨不得自己的人间化身,借机获得千秋万代的帝王身份,把整个人间当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将收成全部占为己有,以此积攒气运,谋夺更高位置……而且既想通过那小子和武当山的那个小道士来关上天门,而这位又不想自己沾上天道因果,谢观应只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其实是那个叫陈芝豹的家伙……哼,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更没有!想算计我?老子能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徐凤年听“自己”说话说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是大致意思已经了然。
而那个“自己”身边之人,正是“王仙芝”!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对母子模样的妇人年轻人出现在街道,年轻人笑脸灿烂,双手抱拳,弯腰作揖。
母子身后又站着一位仆人模样的老人,笑而不语。
徐凤年笑了。
那妇人认不得,但老人赫然是韩生宣。
年轻人则是离阳先帝的私生子,赵楷。
人间心结,天上解。
那一刻,徐凤年突然红了眼睛,开始转头寻觅。
一个心声在心头响起。
“别找了,你找不到的,除了你大姐徐脂虎,你爹娘以后都会成为天上最后一拨谪仙人,如雨水落在人间。”
“到时候你小子可以瞪大眼睛瞧瞧,万千谪仙人一起落向人间的壮丽景象,大是奇观!至于能否在其中看到你爹娘,就看你自己的福分造化了。放心,有我从中谋划,他们两人生生世世都会结成连理。就算不是每一世都能够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是同富贵还是共患难,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这澹台平静是街上那龙袍男子的一枚人间棋子,特意用来针对你,不过既然我能够到此,就要另作别论了。”
“不过她今日无妨,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那个徐骁,到了我那儿见着我第一面,就喊儿子!我他娘的……”
接下来那些脏话,很想捧腹大笑的徐凤年就当没有听见了。
满街哗然,就连高楼里的王仙芝都惊讶地咦了一声,模糊身影依稀出现在了窗口。
徐凤年心头一震,下一刻就不由自主了。
眼眸泛出纯粹至极的金黄之色。
真武大帝。
但是徐凤年的神思依然十分清晰,当他转过身,看到一点剑尖一点一点刺破了天地。
在高处,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既像是一声龙鸣,又像是一声木鱼,同时还像是一声玉磬声。
似乎在对这天地做出了盖棺定论。
龙袍中年人脸色阴沉,跟屋顶女子视线交错了一下,然后各自望向高楼“王仙芝”所站立的位置,最终“三人”同时消失。
而澹台平静也随之消失。
真武大帝,或者说是大秦皇帝,望着那个好似被门槛绊倒,提剑一个踉跄撞入屋内的年轻女子,眼神哀伤。
他生前以大秦人间称帝,死后又以此尊为天上真武,不但坐镇北方天庭,而且执掌半数兵戈。
唯独对那个温婉怯弱的女子心怀愧疚,虽说早就谈不上放下与否,但终归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借着徐凤年之口,对那个匆忙跑来的年轻女子说道:“对不起。”
姜泥,小泥人满脸娇憨地回了“他”一句:“有病啊?”
那双眼眸顿时金光散尽,徐凤年愣了愣,然后在大街上捧腹大笑。
她怒气冲冲。
他伸出双手狠狠扯着她的脸颊,“还是你厉害!”
历经千万苦才打破龙珠进入此地的她正要发火,他身形摇晃就要摔倒。
……
在瓜子洲附近的战场,大雪龙骑军已经吸纳了那五百余西楚读书种子,开始北返。
一剑光寒天下三十州。
有个背负紫檀剑匣的年轻女子,搀扶着年轻藩王一起跳下那柄大凉龙雀,站在了骑军的侧面。
这支骑军骤然停马不前。
等到那柄长剑归鞘,某个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徐家老卒,看到那一幕后,突然间猛然醒悟一般,快速翻身下马,高声怒吼道:“大雪龙骑军!参见北凉王妃!”
那些参见皇帝陛下的寥寥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参见北凉王妃的巨大声响之中。
吓得姜泥直接躲到了徐凤年身后。
但是恐怕连徐凤年自己都没有想到,身后这个胆小的小泥人,很快就会在拒北城的城头擂鼓,亲自为北凉铁骑壮烈送行。
第300章 西楚霸王(一)
离阳京畿南部的举风镇,是纵向运河的一处枢纽,原本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僻远村落,短短二十年就一跃成为颇具规模的繁华城镇,应有尽有,完全不输江南名镇。
有个青衫儒士背着小行囊进入举风镇,在鱼龙混杂的镇子上并不显眼。现在举风镇有个应景说法:当下北归之人都是孬,南下之人才是金贵汉。因为近期举风镇附近经常听到马蹄阵阵,不断有大队骑军南下驰援广陵道,据说是大局将定,朝廷里耳目灵光的大人物们,尤其是军中大佬,都使出吃奶的劲头把子孙送入南下大军的队伍,最夸张的是身为两辽边关定海神针之一的某位老将,才让嫡长孙在辽东边境从捞到手一个实职都尉的过硬官身,很快就火急火燎把孙子赶出边军,丢到了广陵道战场那边去,据说摇身一变,就成了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军机幕僚,自然是前程似锦。
这位儒士没有找歇脚的客栈,而是直奔举风镇远近闻名的书市,一条三百步的街道两侧都是大大小小的书铺书坊,虽说举风镇的历史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来年,但是很多铺子也敢打出百年老字号的招牌,只不过买书人多是一笑置之,懒得计较什么。儒士没有挑选那些挑起金字招牌的书铺,而是跨入街道后半段一间略显狭窄阴暗的小书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书坊的父子两人,既刻书又售书还编书,拿不出什么名贵孤本售卖,也绝对找不到那种非朝廷无法刻印的大部头名著,但是贵在精心挑选,偶尔会有类似几本流落民间的西楚南监版本或是藩刻本,入不入得了法眼,就纯粹看个人喜好了。
看到这名儒士跨过门槛,正在招待一拨年轻客人的中年店主笑逐颜开,连忙放下手头的买卖,快步上前相迎,眼前这名儒士是他们店的老主顾了,次数不多,买书也不多,但是十多年了,几乎每隔两年就会光顾一次,最重要的是跟他爹相谈甚欢,以至于极少饮酒的父亲在生前总会破例,非要拉着那儒士一起坐下小酌,说是小酌,喝着喝着也能喝掉小两斤的酒。
儒士笑问道楚老哥呢,上回他念叨着找不着的那部花脸版《灯下草虫鸣》,我给他带来了。中年店主坦然说道曹先生,我爹去年走了。儒士愣了一下,有些感伤,但仍是从行囊中抽出那部书,中年人笑着说走了就走了,我爹走的时候七十有一,老人家走之前也经常笑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辈子是赚到的。曹先生,我爹无病无灾,睡一觉就走了,咱们做儿子的,也犯不着太揪心。不过我爹走之前,可经常念叨着先生,说如果死之前能够跟先生喝顿小酒,那他这辈子就真算圆满喽。那曹姓儒生歉意道本来去年有机会来这里走一趟的,只是当时走得比较匆忙,加上又觉得不太方便,早知如此,不管如何都该来的。这书你收下,回头给楚老哥上坟敬酒的时候,烧了便是。
中年店主笑着打趣道曹先生那我可就不给你银子啦。
儒士连忙笑着摆手,这么多年白喝了那么多顿酒,哪里好意思跟你收钱。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家渔樵那孩子也该行及冠礼了吧?
中年人好像一说起那个兔崽子就来气,无奈道别提那混账玩意儿,曹先生你是不知道,咱们家算不得什么诗书传家,也称不上书香门第,可好歹是天天跟圣贤打交道的人物不是?哪里想到那小子越长大越不听劝,就他那副瘦竹竿子身段,死活要投军入伍,这不前不久跟着镇上几个要好的同龄人,一起跑去郡城说是有后门可以疏通,运气好直接就能去南边打仗,结果就他闷闷不乐回来了,我问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每天鸡打鸣就起床跑去运河边上,要我说啊,这小子也就是年轻,不晓得天底下哪有什么比过上太平日子更舒心舒坦。曹先生,那小子年纪大了,我这个当爹说话也不管用,但他从小就听你的,先生要是不急着走,我这就找他去,先生一定要帮忙说说他,要是能把他那根筋拧回来,我就送先生一套西楚崇文馆版的《冬雪落枰集》,那可是我爹都不舍得带走的好东西,叮嘱我一定要当传家宝留着,一代一代传下去。
不等曹姓儒士说什么,中年店主连生意都不管了,一溜烟跑到街上去寻找他那个越大越让人操心的儿子了。
小店内五六个年轻男女客人百无聊赖地闲聊起来,时下热议,自然首推开始一边倒的广陵战事,都认为到了能够盖棺定论的时候。这些京城口音的富贵子弟,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人物,言语间纵横捭阖,虽然声音不大,但旁人听着很是掷地有声。随着评点完了朝廷各位领军大将的战功和本事,又把西楚那帮文武重臣给数落了一通,很快就说到了西楚复国的真正主心骨曹长卿,结果双方意见对立,一方说曹长卿只是武道修为和围棋造诣卓尔不群,真正将江山做棋盘的收官本事,就不够看了。另一方反驳说曹长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输在西楚不得天时地利人和,绝不是那位大官子棋筋孱弱。争执不下,双方都是至交好友,总不能打架,所以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西楚前朝皇后的身上,两名年轻女子说起她都有些怜悯,有个锦衣公子哥嗤笑道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罢了,西楚覆灭后,旧京城的坊间都传闻正是那个女子坏了大楚气运,否则以西楚原本的命数,应该还有一百六十年国祚可存。很快就有另外一个年轻男人笑着说,为何当今天下风靡“十羊九不全”的说法,还不是因为那西楚皇后属羊?
不远处那个双鬓霜百的青衣儒士,默然无言语。
一个不停把玩一件小巧古铜印的年轻公子哥,轻声笑道:“且不说曹长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北凉王也真是下了一手大昏招,朝廷分明已经放松广陵漕运,竟然领着一万骑军南下广陵道,打着靖难平叛的旗号,可谁不知道其实是替某些西楚余孽解围而去,不过北凉跋扈归跋扈,咱们朝廷也的确没辙,毕竟人家手里头掌控着西北门户,号称三十万铁骑,我爹在兵部跟人合计过,估摸着骑军怎么也该有十二三万左右。唉,咱们也真是憋屈,如果不是有个北莽,他们北凉徐家早就该交出兵权了。”
那儒士放下一本泛黄古籍,微笑道:“要不然怎么说世事就怕‘如果’二字。”
那帮人其实早就看到这个青衫文人,气态不俗,虽说不像个当官的,可离阳朝野对待读书人大多比较客气,而且世间隐士逸士多是这般高标超群的模样,这些闻名而来的年轻人出身京城官宦家族,对此人自然也不会恶脸相向。
儒士笑问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年纪轻轻的西北藩王为何要死战边关,各位能否为我解惑?”
有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年轻人大嗓门道:“他徐凤年不是武评宗师嘛,既然死谁都不会死了他徐凤年,为啥不带着北凉骑军打仗?打输了,无非就是跑路,打赢了那可就是名垂青史千古流芳了。换成是我,一样打北莽,而且是往死里打北莽!”
儒士又问道:“那么他为何不联手北莽,三十万北凉边军,加上北莽百万大军,一同南下中原,比起打赢北莽,是不是胜算更大?”
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下,理直气壮道:“肯定是姓徐的不敢与虎谋皮,北莽蛮子生性嗜杀,加上定然要把北凉骑军作为先锋,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中原,北凉也剩不下几万人马,北莽那老妇人可不就要来一手过河拆桥?
到头来姓徐的不但没有占到便宜捞到好处,反而给人砍掉脑袋,姓徐的又不是傻子,岂会做这种赔本买卖?先生以为如何?”
儒士点头笑道:“这个道理说得通。”
然后似乎想起什么,儒士摆手道:“我可当不起先生一说,而且在离阳也不曾就仕,我姓曹,你们不妨称呼我一声老曹即可。”
那位把玩古铜印的英俊青年试探性问道:“听口音,曹先生……哦不,老曹,你是广陵道那边的人?”
儒士点了点头,自嘲道:“所以这才没有为官嘛。”
众人释然,自然而然觉得是此人因为广陵道士子出身,所以才无法在离阳朝廷做大官,大概又有些学识和文人骨气,又不愿意在离阳朝廷当小官,这才两头不落,干脆当了个常年游历四方的穷酸读书人。
满身风尘仆仆的儒士先是突然往南望去一眼,然后好像便有了离去之意,转头对那帮年轻男女温和说道:“原本我也有个‘如果’要说与各位听,只不过有事需要先行一步,恐怕等不到这间铺子的店主了,劳烦各位帮我说一声。”
有个女子娇滴滴出言挽留道:“说了‘如果’再走不迟。”
双鬓已经霜白却有一股独到风流的儒士笑着摇头道:“有件事,委实拖不得。”
说完之后,儒士就走出书铺子,沿着那条小街向镇外走去。
他这一路北上,刻意收敛气息,所以走得并不快,是因为有一些举风镇书铺这样的故人朋友要见,怕他们在自己死后万一被殃及池鱼。
世事怕如果,世人怕万一。
所以他的那个“如果”,注定此间世人已经无人可知了。
如果在他的官子阶段,西楚复国由他亲自领军挥师北上,同时顾剑棠的离阳两辽边军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拒北莽马蹄的趁机南下,徐凤年的三十万北凉铁骑因为某个姜姓女子,选择按兵不动。且有陈芝豹领蜀军坐镇广陵道,只需牵扯吴重轩和许拱两支大军,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拦截燕敕王赵炳麾下南疆大军的驰援太安城,因为根本来不及。
那么天下还姓赵吗?
他不那么认为。
他曹长卿不那么认为!
这个男人缓缓走出举风镇后,摘下行囊,取出两只棋盒。
且容我曹长卿,为你最后下局棋。
第301章 西楚霸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