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虽然入宫以来一直奉承了左昭仪这一边的人,论出身也算官家女郎,到底人人都晓得其祖上在前朝乃是贱籍,而且何家如今官职也不高,一心靠着女儿上位,高太后很是看不起何家的行事为人,所以虽然何氏被左昭仪带着,在高太后跟前也是请过几回安的,但高太后对她到底看不上眼,因此白氏也只能在甘泉宫外叩了头,就被景福宫早在附近等着的小内侍引到了定兴殿。
定兴殿里烧着热热的地龙,何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特意换了一身色彩明艳的朱红对襟广秀襦衫配樱草色留仙裙,展开的广袖上是绛色缠枝牡丹,葳蕤缠绵直没入腰间,藏到了织金锦带里去,她本就生的明光照人,这样一穿越发的贵气逼人,望去正是堂堂皇皇的一宫之主位。
白氏见她亲自迎到殿门处,不觉有些诧异:“娘娘怎么亲自迎出来了?”说着就要给她行礼,早被何氏一把拉住往里走,不在意的说道:“太后那边这会忙得紧,没功夫管我这里的,阿娘进宫这一路辛苦,快快进来吧。”
“到底是在殿门口,万一叫谁听见了我倒没什么,毕竟我也见不到太后,就怕太后那边又要说咱们根基浅薄没了规矩。”因着何氏进宫就得了宠爱,加上她早前买通聂元生和另外几个能够出入后宫的侍者,所以即使没有成为一宫主位前,与家里也是一直联系着的,况且中间何氏缠着姬深也额外准了白氏进过宫,白氏也不是头一回来探望女儿。
不过她第一次进宫时,何氏还只是世妇,因着进宫后备受唐隆徽欺压,好容易争宠争到了世妇的位份,又见到母亲,自然心情激动,当时没等白氏给自己行礼就扑到了白氏怀里,这事情传到甘泉宫,后来何氏随左昭仪去请安,被高太后狠狠数落了一番没规矩。
因此白氏一直记着,这会便不放心的提了出来。
“夫人放心吧,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娘娘进宫不久,才只是世妇,不能居一宫之主位,周围难免窥探者众多,如今娘娘乃是堂堂容华,又执掌这景福宫,定兴殿上下奴婢们都盯得紧呢!”桃枝知道白氏担心什么,她是何氏的陪嫁,从小陪着何氏,也算是白氏跟前长大的,说话便要亲近许多。
白氏听了,也不觉欣慰的望向了自己的长女,叹道:“咱们何家根基浅薄官职也不高,却是辛苦大娘独自在宫里头了!”
这一声大娘却勾起了何氏对唯一的同母弟弟何海“二郎”的回忆,眼眶顿时一红,才注意到了白氏今儿虽然为了进宫所以不敢穿得太素,却也只一身紫棠锦服,秋香罗裙,佩饰都是从简从素,何家豪富,虽然对外表现得只如寻常商贾,但实际上比之一些寻常世家也不逊色,何氏自然明白自家的家产有多少,她是嫡支三房里的嫡长女,白氏是三房的主母,又是进宫,为了不叫长女丢了面子,前几回都是力求体面又不逾越的,哪像今儿这样简素?
再看白氏虽然因着多年的养尊处优不显老,如今眼角也出现了细细的纹路……她压下心中愤懑,亲手挽了白氏进到正殿,桃枝打发了原本守在正殿里的宫人,桃叶亲自托了一只乌木漆盘进来,白氏瞥了眼葵口甜白釉滴斑碗里冻玉也似几与瓷壁连成一片里的几处载沉载浮,色泽鲜红,咦了一声道:“这是樱桃乳酪?”
如今正是二月中,樱桃虽然号称百果第一枝,也断然没有出现的这样早的,不过前魏豪奢之气极重,樱桃又是前魏之名果,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百年前魏人花了许多心血种植此物,现在这季节,宫中出现樱桃并非不可能,可也就两处——甘泉宫和京畿温泉山上的泉水边。
甘泉宫里栽的几株不过是前朝某位太后一时兴起,因那几株樱桃树已经十分古老,虽然还能结果,但为了不损伤树力,历来都是只摘一小部分进献太后的,倒是邺都城外的温泉山,因山上大大小小的温泉很有几座,所以很栽了些逆时生长的果树。
只不过这些逆时鲜果,首先进献太后,接着姬深,然后左昭仪、欧阳凝华、孙贵嫔处是少不了的,高太后十分疼爱独女宣宁长公主,但安平王与广陵王那里也不会少了一份,何况如今朝中左右丞相代摄政事,姬深虽然当面对这两人都是一口一个老贼,但高太后总要替儿子出面笼络笼络……如此一分,何氏虽然得宠,也是极难分到的。
这会白氏看到何氏拿了出来招待自己,自然又惊又喜。
“夫人一向喜欢樱桃,娘娘前两日就记着了,是以早早与陛下求了一份。”桃叶笑盈盈的解释。
白氏听了,不免嗔道:“再过两个月我尽可以在外头买,你又何必为了我去烦陛下?”
“夫人放心,陛下啊对娘娘上着心呢,娘娘也不过那么一提,陛下就吩咐以后温泉山那边的鲜果都有咱们定兴殿一份。”桃枝自然晓得白氏这么说后最想听到什么,当下甜甜的回道。
一听姬深如此宠爱何氏,白氏果然大喜,何氏见桃枝、桃叶引白氏说了这几句,她原本眉宇间因独子丧生的忧愁也去了几分,心头一叹,便问道:“三娘怎的没带过来?从前我寄人篱下倒也罢了,如今我已为一宫主位,她过来也不必看谁眼色,我进宫来还没见过她呢。”
“她……”白氏听了这话,搅动乳酪的手不由顿了一顿,露出犹豫之色,何氏见状心头一沉——打从何海去了之后,平辈里头何氏最关心的就是剩下唯一同父同母的何三娘子!见白氏这么反应自然就想到了不好的地方,脸色顿变!
好在跟着白氏进宫的使女汀儿虽然一路上没有插嘴的机会显得很沉默,性.子却是机灵的,忙代神情略显恍惚的白氏回答:“娘娘莫急,三娘好着呢,只是才定了婚事,阿郎说三娘的夫家怕是规矩大,叫三娘抓紧了时间学一学规矩,这一回就先不进宫探望娘娘了!”
何氏听说何三娘没事,才松了口气,但接着又狐疑道:“三娘如今才二七,怎的婚事就定了?而且上回阿娘进宫怎也没与我说起?”
何三娘子的确如外界传扬的那样,生得美貌并不逊色乃姐,虽然不似何氏的锋芒毕露,但性格沉稳,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何况还有她亲姐姐进宫从良人做到了容华的例子,何家当然不会委屈了她的婚事。
且何家虽然门楣不高,但仗着何氏进宫晋升快,如今一些衰弱的高门大户也不敢轻易招惹何家,就是怕何容华吹枕头风,同样何家的女郎也因为出了这么一位宠妃地位大涨,何家心心念念的进取自然不会叫她们随意嫁人——何况是何容华唯一的亲妹妹?
上一回白氏进宫来,还说过何家长辈的意思是何容华既然进宫不到一年就晋了容华,又至今宠爱不衰,那么九嫔也不是全没希望,再者梁朝女子说亲虽然有从十二三岁就物色的,但出阁都在二八以上,何三娘子又生的好、有主意,留上两年到十六岁也不怕找不到好夫婿。
那时候何海还没身故,何容华也觉得等何海游历归来,设法哄了姬深为何海谋取一个官身,到底阿姐带来的荣耀不及兄弟光耀来得有底气,所以也赞同何家长辈们的想法——怎么这才多久,而且何三娘子的兄长何海才故去,三娘子不但定了亲事,连宫里何氏都没告诉一声?
这个问题却不是汀儿敢回答的了,她低下头去摆明了不敢说,白氏只得强打精神,先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方道:“是……牧家大郎君!”
“什么!?”何氏猝然受惊,惊怒之下迅速站起,衣袖甚至带翻了白氏跟前的樱桃乳酪,连酪带碗的翻倒在了白氏身上,汀儿呀了一声,桃枝等人忙上前按住了何氏急道:“娘娘定一定神!二郎君乃夫人嫡亲爱子,这其中定然有什么缘由!娘娘莫要心慌!”
桃叶也道:“如今寒气未尽,虽然殿里头烧着地龙,可夫人还是先换件衣服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对白氏和汀儿使个眼色,两人会意,趁着桃枝对何氏又哄又劝的光景退出了正殿,跟到旁边一处屋子去更衣,也好让何氏在这个时间里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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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头吾猜是左莫家族里的长辈,不喜欢左莫是因为伊母亲的缘故吗?
和老太太差不多?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为母之心
足足半支香后,换了一身衣裙的白氏带着汀儿重新回到殿上,看到何氏妆容有变,晓得她也是重新梳洗过——可见方才何氏情绪多么激动!
何氏看到白氏回来了,不复不久前亲自迎到殿前的热情,深吸了口气,吩咐左右:“都先退下!”
汀儿见何氏这么说时向自己扫了一眼,心下一突,并不敢例外,乖乖的跟着下去。
殿门关闭,只剩了母女相对,白氏心下惭愧,因此迟迟不开口,见状何氏心中越发恼怒,她强压着胸中铺天盖地的愤恨,冷冷道:“母亲与父亲如此行,未知可问过三娘的意思?”
听她的称呼从亲亲热热的阿娘变成了恭敬却疏远的母亲,白氏暗叹了口气,轻声道:“自然是问过她的。”
“那么三娘怎么说?”
提到了何三娘子的态度,白氏倒有了几分底气,简短道:“三娘自己同意了。”
“什么!”何氏圆瞪双目,失声叫道,“这怎么可能!?”
“牧家如今虽然人丁单薄,也不比七百年曲氏那等底蕴深厚的世家望族,在前魏时显盛西北也传了四五代,到了本朝亦得高祖、先帝的庇护,虽然如今一时衰微,可终究非同寻常人家。”白氏这会却是冷静了下来,将独子之仇暂时放到一边,细细分析,“而且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哪一个不是规矩礼法严谨,三娘虽然也是从小学着规矩长大的,可咱们家能够请到的师傅再如何尽心教导如何比得上世家望族那些地方浸润出来的做派?”
何氏冷笑道:“母亲这会倒是觉得牧家很好了吗?却不知道当初二郎出了事是怎么叫人传话进宫要我一定为二郎报仇的?”
“此一时,彼一时。牧家提亲的是大郎君,元配嫡出子,他家唯一的女郎如今也进了宫,三郎君年纪还小,而且闻说大郎君与那女郎和继母素来面和心不和,牧家大郎君私下里许诺,三娘出阁之后便是牧家的当家主母,与其过几年寻个机会嫁到那些世家望族里去做小,还不如嫁到牧家当家作主!”白氏平静道,“牧家这会是没有世家的底蕴和势力,可世家的眼光有多高?前魏最初开国五十年里,公主下降到世家做新妇都是频频被拒绝的!如今虽然势力不及从前,但三娘要嫁进去,恐怕除非你到了三夫人之位,而且嫡出子是想也别想!如此何家又能借到什么光?”
“除了世家大族外其他人家的郎君都死绝了么!”
“虽然不曾死绝,然而如牧家这样过了门就能当家作主、老太君宽厚之名满邺都,公爹是正三品大员,夫婿也为上州司马且近在京畿的有几个?”白氏反问,“若是没有牧家献女那么一遭,这邺都想嫁牧家大郎君的人可不少,徐氏在这之前可是一个劲的想把自己娘家侄女推荐过去的,只不过牧齐元配所出子女对徐家一贯没什么好印象,坚决不允,这才罢了。”
何氏闭上眼,扶在膝上的手却微微发抖,她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冷声道:“母亲是在欣喜二郎连死了也给你寻了个好女婿吗?”
“死者已矣!”何氏这句话说的诛心,饶是白氏进宫前就做好了准备,也不觉嘴唇颤抖,硬生生的吐出了四个字,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到了才换的紫檀罗裙裙裾上!
“母亲既然还记得二郎之死,做什么还要把三娘嫁到牧家去?莫非三娘日日对着自己的杀兄仇人过得下去?”何氏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的问道。
白氏猛然抬起了头,盯着她看了片刻,末了却长叹一声,微弱道:“今儿进宫的时候听说自打牧家女郎进宫后,陛下这段时间大多数都在宣室殿召了她伺候,孙贵嫔和你这里都很少过来了?”
不想白氏忽然会说到宫中宠爱,何氏皱着眉,冷冷道:“宫中之事与你们无关!”
“你是我亲生之女,你的景遇怎能与我无关!”白氏切齿道,“二郎是!三娘也是!我统共就你们三个!我哪一个能不上心!”
何氏正待又拿了何海出来说话,白氏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早先你进宫的时候我就很不愿意,你也是知道的!陛下重色轻德,左昭仪那是什么出身?先帝在时对曲家都是笼络尊重,隐隐还胜过了太后的娘家的!可陛下就因为左昭仪生得不美,若不是为了孙贵嫔的缘故,甚至压根就不想要左昭仪进宫!七百年曲氏为此丢尽了颜面!要不是孙贵嫔好歹比左昭仪低了一头,曲家拼着得罪太后也不肯把女儿送进去的!
“你是好颜色!可陛下这样年轻,身子又强健,你说你能够美貌多少年?如今只一个牧家女郎进宫,你这儿宠爱立刻就少了……你进宫才多久?两年还没到呢!你说这么一位君上!你叫我怎么放心你在宫里头过一辈子!”
何氏被白氏说穿了心底最担忧之事,登时也把何海之事放到了一边,冷笑着道:“母亲是说我这个宠妃也未必做得久,所以家里的事情也轮不到我多嘴吗?”
白氏拿帕子擦去眼角泪水,平静道:“我晓得你心里难过所以才口不择言,我是你亲娘,不会与你计较的,你想骂什么就骂吧,毕竟在这宫里头,就是桃枝桃叶她们,为了不叫她们起外心,你心情不好也不能随意拿了她们出气,做人父母的,对自己亲生子这点儿容忍总该有的!”
她说的平静,何氏却气得发抖,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哽咽道:“好容易等了你进宫来,你当我高兴与你说这些重话?!”她轻声却飞快的道,“今儿你进宫来,你可知道我昨儿特特把陛下打发到了旁人那里去,为的就是想着怎么安慰你!我想二郎虽然是我的同母弟弟,却是你亲生之子!我甚至不想你进宫来!我想你定然难过得紧,进宫来都不晓得是不是受得住!却不想你来了,提到二郎却反过来劝我‘死者已矣’——这还罢了,三娘——我如今就这么一个妹妹了!那起子贱人生的下流坯子也配称我的兄弟姊妹吗?有什么好事我情愿便宜了其他房里他们也休想!你居然任凭她被何家许给牧碧川啊!你就不怕泉下二郎魂魄难安吗!?”
“二郎若是魂魄不安若有什么怨恨只管冲着我来,我替你们姊妹都担下!”白氏面色苍白,语气却十分坚决,盯着何氏一字字的道,“左昭仪没有宠爱,可她在宫里过得如何?孙贵嫔敢逾越,可敢到华罗殿公然羞辱她?内司敢逢迎着孙贵嫔和你,可敢克扣了昭阳宫的东西?!”
她厉声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太后?太后也是为着她是曲家的嫡女!左昭仪有宠爱当然可以过的更好,可没宠爱,哪怕遇见了如今陛下这样重色轻德的主儿,也断然委屈不了她!这就是有强势娘家的好处!”
何氏愣了半晌,忽然失笑,她拿帕子擦去泪水:“母亲的意思,是要借助牧家之势,来为我将来做准备?真是可笑啊!牧家那么厉害当初又何必把唯一的嫡女送进宫来屈就一个女官?!”
“当初牧家女郎就算不进宫,你就杀得了牧家父子么?”白氏幽幽问。
“蒋、计两个老匹夫!”当初牧碧微差点没能留下来,自然是何氏把消息透露给了蒋遥和计兼然,只是害她没能够杀成人的也是这两人,因此此刻提起来何氏自然不会有好话,她恨道,“若非他们多事……”
“大娘还不明白吗?你虽然能够得陛下之宠爱以干涉前朝政事,可就是陛下,也尚未亲政!”白氏厉声道,“牧家是前魏忠臣之后,本朝太史所记载的‘丹心照史卷’之家!就冲着这一点,只要他们不是投奔了柔然或南齐,满朝文武都要为他们求情!以免落个对忠良之后见死不救的名声!否则他们被飞鹤卫拘进邺都,怎么没有直接解进宫杀了给你消气而是被左右丞相拦阻送到了牢狱里去?!”
何氏张了张嘴,白氏已经冷笑着道:“飞鹤卫都是官家子弟!你懂了吗?”
“纵然如此,陛下这边不松口,牧齐父子一时间出不得牢狱,时间久了,未必没办法就在牢中将他们解决!”何氏仍旧坚持道。
白氏叹了口气:“那样,你以为太后会留你?”
何氏一怔。
“太后是最恨后宫干政的,你看这两年孙贵嫔那么得宠,朝野上下也只说她是勾引着陛下不问政事,谁见过她过问了政事?”白氏沉下了脸,一句句提醒女儿,“孙贵嫔都不敢犯的线,大娘你却逾越——若不是太后念你伤痛弟弟,你道飞鹤卫出得了邺都?”
闻言,何氏不觉一个激灵!
因着何三娘子婚事所带来的愤怒也渐渐褪了些,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沉声问道:“母亲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白氏说到这里,又是泪如泉涌,她拿帕子遮着面,啜泣着道,“我已经失去了二郎,自然要尽力为你们姊妹筹谋一生……如今你正得宠,何家当然处处帮着你,钱财无忧,可将来呢?不是做娘的咒你,可宫里头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大娘啊,你和三娘的兄弟已经死了,那些贱婢的子女说是骨肉至亲,实如仇雠——我不借着二郎身死抓住牧家这个机会,将来……将来你们可怎么办?!”
她说一句哽咽一句,“二郎有什么怨恨,我情愿替你们都担了,只望你们姊妹将来好歹有个依靠——牧家人丁单薄,对子嗣不能不上心!三娘嫁了过去就是冢妇长嫂,他们家三郎君年纪还小,娶妻尚要过上几年,虽然徐家是大族,可沈太君是重礼法的人,断然不会坐视了牧家大郎君受到幼弟外家的威胁,何况牧家大郎君对继母不过是面上情——只要他能够好好待三娘,三娘再诞下牧家的子嗣,那就是牧家嫡长孙!不由得牧家对何家不上心!尤其是你和与三娘!你说,就算有旁人家比牧家更好的三娘能嫁,可别说世家望族都是树大根深,几个子孙折得起,就是朝中并非望族出身的文武,除了人丁单薄几代单传的牧家,还有谁家可能为妻族上心?!”
何氏张了张嘴,却也无话可说,半晌,才幽幽道:“三娘……也是为了这个答应的?”
“三娘比你想通的快。”白氏见她这话里似乎透出几分松动,便拿帕子擦了脸,平息了下气息,道,“你可知道,二郎死讯才一传回来,北面那些小院子里竟传出了欢呼声?三娘带着人过去打死了祝氏身边的乳母,还被你们父亲赶过去拦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家族
何氏猛然捏紧了拳——何家在前魏时就积累了常人难以想象,甚至于可以媲美一些世家的财富,因此借着改朝换代脱了商籍后,几代下来对于钱财都不怎么看重了,如今家族所求的,自然是一个士族的名头!
在这种情况下,何家虽然底蕴不深,但靠着暗中所藏的巨大财富,教导子弟可谓是不遗余力,甚至到了不分男女,只要有天赋,都尽力请到最有名的师傅精心教导的地步,如何宝锦自己就是自小学着一切名门闺秀应学的东西长大、再因着机会被送进宫的。
然而,也因为何家太希望出上一批优秀子弟带领家族踏入士族一阶了,因此对于世家望族,甚至寻常商贾都非常看重的嫡庶之别,却不在乎了……为了防止庶出子女里出现优秀之人却受到嫡母的打压,家族长辈在这方面盯得很紧。
偏偏,白氏嫁进三房之后三年无所出,她虽然也是个有手段的,却也实在撑不住婆婆亲自当面提到了子嗣,只得停了侍妾的避子汤药,那几个侍妾倒是好本事,竟是接二连三的怀上了,越发坐实了白氏生育不能的传言——到了何宝锦出生时,三房里别说庶长子和庶长女,连庶次子、庶三子和庶二女都有了,何宝锦已是其父的第六个孩子,还是个女郎。
可想而知,白氏当时有多么绝望,而自恃生子有功、在何家对所有子嗣不分嫡庶一视同仁的情况下,那些侍妾又怎么安分的了?
若不是何宝锦自幼灵秀可爱,远胜三房所有庶出子女,略大点后又显出聪慧来,叫长辈上了心,特别钟爱,而白氏在她三岁时终于生下嫡子何海,三房里简直要无她们母女立足之地了。
饶是如此,因白氏到如今也才二女一子,远远比不上三房里头庶出子女的数量,竟造成了庶出联合起来排挤嫡出的景象,这也是何宝锦对自己那些庶出兄弟姊妹恨之入骨的根源——她无法忘记那些所谓的兄长姊妹怎样明里暗里的刁难讥诮,甚至于在更年少时还趁着长辈不注意动手推上几把——何三娘子臂上有一道半寸来长的伤痕,就是小时候被一个庶兄借口打鸟雀误伤的!
而因着那庶兄在平辈里也算聪慧,长辈对他的惩罚也不过是罚她与何三娘认了错,然后抄了几十遍书了事!
何宝锦入宫,苦苦挣扎,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身后的白氏、何海与何三娘子,因此她痛恨唐隆徽,因为唐氏的为难,与多年前庶出兄弟姊妹们的刁难是何其的相似?
她晋为世妇、在宫中终于站稳了脚后,在接到何家长辈要求她为家族求取官职的消息时,头一件事不是想着怎么对姬深开口,而是写信回去,要了那已经成婚的庶兄一条胳膊——于是,那曾“误伤”何三娘子的庶兄,骑马时忽然惊了马,跌下来虽然保住了命,却不但断了胳膊,连脸也留了疤痕……
何宝锦当然是不信任何家的,当初何三娘子乃是三房嫡幼女,被个使女生的庶兄打得留下了伤痕,女儿家的身子多么金贵?可因为看那庶子有几分聪明,何家觉得他将来未必不能成事,轻描淡写的放过了,可若干年后,因为何三娘子有了个更出息耕牛能干的胞姐的要求,精心教大的孙子,说舍弃就舍弃了,这样的长辈任谁都不敢真正的依靠。
所以何宝锦从进宫起就想着不遗余力的为何海捞取好处!她不相信家族也不相信姬深,白氏说的那番话,她也很清楚。
三房白氏母子四人,全部的指望,可以说到最后都要落到了何海身上。
这是她们母子四人多年来苦苦挣扎支持的冀望。
可何海死了,她就这么一个兄弟,白氏最小的孩子何三娘子都十四岁了,白氏与丈夫的关系,只看那些侍妾就晓得如何,再想有个孩子……恐怕白氏不顾性命的去怀了生下,又有谁来庇护他长大?何三娘子再拖也就是这几年出阁,几岁的孩子丢在三房那种地方一个隔夜都未必能活过去!
可是不扶持何家又能怎么样?白氏当然也有娘家,但是白家的门第比之何家更加不及,不过是小吏之女罢了,否则就算何家嫡庶不分,三房里的庶子又怎敢欺到嫡女头上?再者……何氏想在宫中站住脚,钱财上头,白家如何比得过何家?
难道当真要把好处着落到那些何宝锦想想就打心底厌恶憎恨出来的同父异母兄弟身上去?!
何氏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声音清冷若冰,淡淡道:“方才是女儿年轻气躁心急了,还望阿娘莫要和女儿计较……这门婚事,还请阿娘细细与女儿说来,女儿……女儿也好晓得,以后在宫里头如何与那牧氏相处!”
见她肯听自己解释,白氏多少松了口气,含着泪道:“二郎一去,那起子贱人知道我不可能再为你与三娘诞下兄弟来,顿时觉得三房将来迟早还是要落到了她们手里,何轩与何辙私下里彻夜饮酒庆贺,事情被小使女传到了三娘耳中,三娘当时正伤心,她又年纪小,也失了平时的持重,带着人到后院去责问他们,不想祝氏的乳母拦在了院门前不干不净的不叫她进去,话里话外甚至还说到了三娘将来的婚事指不定是要靠谁去与长辈们说……还说什么你在宫闱之内远水救不得近火,三娘将来还不是要指望着他们……”
她话才说到了这里,刚刚冷静的何氏已经又气得全身颤抖,咬牙切齿道:“我如今给不得何家高官厚禄,然要了他们这几个贱人的命却未必做不到!”
“我还是那句话——你对付一两个可以,全把他们杀了,你当你祖父他们能同意么?”白氏流着泪道,“何家何家,姓的是何,女郎终究是外人!”
见何氏闭着双目强自按捺的模样,白氏深吸了口气,郑重道,“其实与牧家结亲,我还有一个打算,只是这一个打算大半落在了你的身上,这也是今儿进宫来我要与你商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