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元生闻言却已经心下了然,也不再提高峻,只是叮嘱道:“你这里只管养好身体,我尝听人说过,如今你不可烦心,趁我这几日还不必回邺都去,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我走之前都替你料理了!”
“也没有旁的。”牧碧微沉吟道,“新人里头步顺华到现在都是一枝独秀,那苏家女郎也是来者不善,先前苏家女郎公然要求住进静澄堂里去,步顺华借我之手回了她,如今苏家女郎怕是有些怨我,但她是对陛下真正上了心,恐怕如今日日陪在陛下跟前的步顺华才是她的心头刺呢!过些日子,避暑完了,陛下回邺都里去,我既然要留在这里,想必她也就不在乎我了。”
又道,“我这几日是称病的,因着称病之后,陛下也没到我这里来,旁的妃嫔倒也罢了,惟独何氏,许是起了疑心,方才叶寒夕过来,说她这几天一直变着法子从旖樱台附近路过,遇见她和西平,更是话里话外的套着。”
聂元生嘿然道:“那苏家女郎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只因武英郡公活不长了!”
牧碧微大吃一惊,道:“不是说武英郡公率领五千精骑……莫非他染了病?”
“他没染病,但我在陛下跟前大肆赞扬武英郡公的军容之盛,陛下如今已经疑上了他……”聂元生冷笑着道,“高七给我的信里说,苏家女郎似对你不满,又有问鼎后位的意思,我岂能叫她如愿?真当我背着伪造圣旨、假传圣谕的罪名去营州借兵是为了送苏家一份功劳?郝家、展家不过区区几百余人,固然在五郡声望不低,到底也没敢公然装备起士卒来,原本我打算的是到了地方后,寻访与这两家有怨的其他家族,撺掇和帮助那些家族动手,回头瓜分了郝家展家的家产,也好在五郡里笼络一批人手,毕竟我根基仍浅……收到高七的信后,我就杀了蒋俨并他手下,只留了高七掺进蒋俨手下的几个人,一把火烧了官衙,直接去了营州!”
牧碧微对燕郡发生的事情也不过是群臣奏到姬深跟前的内容,闻言吃了一惊:“蒋俨是你杀的?”
聂元生嗯了一声:“其实本来没打算杀他,随便寻个借口,只要有圣旨,除非武英郡公现下就想谋反,不然也不得不出兵,但蒋俨自己也有些找死,最紧要的是我收到信后哪里还敢耽搁?自然是回来的越快越好!杀了蒋俨,并他的那些下属,高七对付蒋倘也要方便许多,若飞鹤卫完全落到高七手里,我便是再离开邺都,也放心多了!”
“亏得你思虑周全,多备了一份圣旨!”牧碧微听他大致说了经过,不由庆幸道。
不想聂元生却笑了:“你说给武英郡公的那道所谓的密旨?那当真是伪造的,本来我与武英郡公无怨无仇,也犯不着为了一次抚民拖他下水,当然也没有分他功劳的打算,又怎么会准备什么密旨呢?那圣旨是我路上弄到个萝卜仿着玉玺刻出来盖的印,毕竟替陛下改了这些日子的奏章,连出邺都前所带的两道真正的圣旨,也是我自己弄的,而且我又借口遇刺之后逃出燕郡匆忙,落过一次水,将那上面的少许字迹、并印章边缘弄湿过,氤氲开来,武英郡公看着字迹与从前的圣旨并无二致,何况朝中欲派使者往五郡抚民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哪里还会怀疑?”
他眯起眼,“若是那苏家女郎不曾为难过你,我这回倒也不介意借机与武英郡公结识一番,但苏家女郎既然心那么大,又对你怀了怨怼之心,我怎能不断了她的念想?”
“到底是太后的嫡亲外甥女。”牧碧微提醒道,“武英郡公固然已经招了忌,但太后恐怕是要力保他的家眷的,毕竟武英郡夫人乃是太后的嫡亲姐姐!”
聂元生微微而笑:“没了三十万营州军为后盾,就算苏平侥幸活了下来又算什么?区区几个妇人,当真不知好歹,叫她们出个意外死了也就罢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完,又道,“这回也幸亏没有多为苏平预备一份圣旨——不然,我怎么有借口星夜飞驰归来?必然此刻还要留在五郡那里抚民查吏的。”
“朝中仿佛对你颇多攻讦,你要小心。”牧碧微听着,叹了口气,道。
“所以我在行宫留不久,陛下使我在这里休憩几日……我也不能多留,须得亲自去邺都布置一下。”聂元生抚着她的鬓发,轻声道,“委屈你暂时独自待在这里……我得回去帮高七一把,他与我一样,都太年轻,想把蒋倘弄走,很有些棘手。”
牧碧微抿了抿嘴:“如今非常时刻,我晓得的。”
聂元生沉思了片刻,又道:“苏家女郎如今还不能出事,免得武英郡公心生警惕,不肯到邺都来!他麾下的三十万营州军虽然未必每个人都肯跟着他造反,但死忠也定然有一批的,一旦武英郡公叛变,到时候出兵镇压的必定就是曲、高,如此他们之势定当再涨,因此苏家女郎这里,先由她逍遥几日。”
“我自会忍耐着她,好在她如今也不到旖樱台来。”牧碧微道。
“我岂会给她过来为难你的功夫?”聂元生沉沉的笑了笑,“还有何氏,都交了我来办罢,你安心静养就是。”
第三十九章 一箭七雕(五)
翌日,镜春轩里的高婕妤传出偶感风寒的消息,高婕妤身边的大宫女鹊丽面带忧虑之色的到了宜晴阁禀告何氏道:“奴婢听婕妤娘娘说她自小身子就不大好,一年总要病上一场,今年一直都好好的,这一次……”
鹊丽是新才伺候贵人的宫女,高婕妤又是高太后的侄女,她自然十分惶恐,担心高婕妤若有个什么不好,自己跟着受罚,所以说话时面上带着恳求道:“还请宣徽娘娘过去看看。”
何氏问:“可请了太医?”
“请了的,只是婕妤娘娘吃了药后一直昏睡着,奴婢头回到贵人身边伺候,如今心里实在没个底,还求宣徽娘娘到镜春轩替婕妤娘娘照拂些个罢?”鹊丽怯生生的请求。
如今因为牧碧微称病,足不出旖樱台,行宫里主事的虽然名义上是何氏、颜氏同步氏三人,但实际上,步氏陪姬深都来不及,颜氏一向不管事,一应事务都是报到了何氏跟前的,闻言,何氏也不能推辞,就点一点头:“你先回去罢,本宫随后就到。”
因为是去探望病人,不管是不是真心的为新泰公主考虑,何氏总是不会带上新泰的,指了许桃枝留下来看着新泰公主,自己则传了步辇,往镜春轩而去,到了镜春轩,见里头果然也熬起了药,高婕妤恹恹的躺在了帐子里,看到何氏来了,有些吃力的同她道:“宣徽娘娘怎的来了?”
“若不是鹊丽过去说,本宫忙着一些琐碎的事情,还不晓得你这儿病了呢!”何氏在鹊丽搬过来的绣凳上坐下,和气而关切的道,“你既然不舒服,就该早些使人过去说的,本宫虽然不是太医,却也能过来看看你。”
说着又仿佛不经意的道,“陛下这会没来,你也别怨陛下,原本步顺华说要陪着陛下一道来看你的,不想苏表妹……哦,她说了句,怕陛下过了病气去,到底陛下身系万民,苏家女郎心直口快,你别同她计较!”
高婕妤叹了口气,道:“妾身晓得。”
何氏又关切了几句,见高婕妤果然精神很是不好,她也是有事要忙碌的,见心已尽到,便就起身告辞,高婕妤自己卧榻不起,便使鹊丽去送,又道想睡一会,把其他人都打发了。
等人都走了,就从她帐子后面转出个人来,一身宫女装扮,低着头,但若仔细看去,却可察觉竟是个清秀的少年,不过是作了宫女装扮以掩人耳目罢了,此刻高婕妤也没了方才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声音恢复了正常:“这样就放她走了?”
那装扮成宫女的少年笑着道:“婕妤娘娘别问卑职,卑职也是照着高统领的吩咐做的,总归不会害了婕妤就是。”
“堂兄算计着何氏是为了什么?”高婕妤疑惑的问他,“如今牧光猷称病,步顺华不离陛下左右,何氏再出事,这行宫里主事的就只剩了颜凝晖了,颜凝晖怎么也不像是能够管得起来事情的人啊!”
那少年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高统领请婕妤娘娘稍安勿躁。”
这就是说,便是颜氏管不住事情,叫高清绾也别去争那管事之权,高婕妤不由微皱了下眉,道:“堂兄这到底要做什么呢?”
“婕妤娘娘请想,这行宫,只不过是供圣驾避暑所用,不过住上两个月就要走的,如今业已过去好几天了,管事不管事,又有什么好在乎的?”那少年闻言,担心她想多了,便稍稍吐露些口风,暗示道,“娘娘如今既然进了宫,最紧要的,还是帝宠啊!”
高婕妤若有所思:“但步顺华宠夺专房。”
“高统领乃是娘娘血脉之亲,岂能不为娘娘考虑?”那少年微笑着道,“婕妤娘娘只管病上三两日就好起来,等着瞧罢!”
说着,再不肯多言,笑着告辞了。
再说那边何氏出了镜春轩,步辇方到了宜晴阁附近,猛然一歪!
何氏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抓住了身边陪着的桃叶,两个人一起被从步辇上摔了出来!
偏生宜晴阁前头正是一片嶙峋怪石的地方,何氏被摔下来,固然有桃叶不顾一切的阻拦了一把,肩膀还是撞到了一处假山上,痛极而呼!
待侍者们慌慌张张的上来扶起她,却见肩头已经鲜血汩汩而出,竟是伤得不轻!
又看桃叶,更是触目惊心——面颊上都被擦得血肉模糊!
何氏倒抽了一口冷气,怒问侍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见一个负责抬辇的侍者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没命的叩头求饶道:“娘娘饶命,奴婢也不知道怎的了,方才走着走着,忽的膝弯里一痛,就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因此才使得步辇翻倒——奴婢绝非有意,实在是突如其来啊!求娘娘饶命!”
何氏闻言,目光顿寒,喝道:“速去四周看看有无可疑之人!怎么好端端的就会膝弯一痛?”
得了她的提醒,侍者忙分出人手去附近搜查,只是这行宫依山而建,建造的时候又借鉴了江南风情的移步即景,假山怪石、芳草茂木,藏几个人,一时间哪里寻得到?
侍者们失望来报,又见何氏与桃叶伤得都不轻,只得先劝说着抬了人回宜晴阁,又赶紧召太医过来医治。
因着何氏肩上受伤极重,甚至伤及经脉,太医言若不卧榻休养月余,必定落下病根——行宫主事的妃子,不得不换人了。
姬深得知消息后,非常的烦恼,对左右道:“今年怎的如此不顺?先是微娘病倒,继而婕妤染恙,如今连锦娘也出了事。”
步顺华眼波似水,轻轻笑着道:“陛下说这话,也不怕苏家女郎听了往心里去?”
见姬深不解,苏孜纭亦一脸警惕,她举袖掩嘴,懒洋洋的道:“咿,这些事情可不都是苏家女郎来了之后发生的?陛下不过随意一说,别叫苏家女郎以为陛下厌了她,当成都是她带过来的晦气呢!”
众侍都是屏息凝神,果然苏孜纭当即与步氏大吵起来!
聂元生求见时,姬深正头疼着,见状立刻撇下两人,将聂元生召到一旁:“可是有什么事?”
“臣才进来,就听见有人在宁德堂喧哗?”聂元生不答反问。
姬深自小就习惯向他问计,此刻便叹了口气道:“孜纭又同荣衣闹了起来。”料理不下宠妃和表妹,实在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他皱起眉,道,“不说她们了!”
“虽然陛下宽宏,但宁德堂乃是陛下所居之处,苏家女郎乃是陛下嫡亲表妹,步顺华亦是宫妃之尊,如此终日彼此看不对眼,恐怕使圣驾难安。”聂元生就道,“何不给苏家女郎些事做?”
姬深道:“你有什么打算?”
“方才臣想到武英郡公之事……”聂元生低声献计,“固然这次武英郡公立下功劳,但想那郝家、展家,不过区区数百余口,所谓米粒之珠,难放光华,如此就要召武英郡公入都觐见,恐怕那苏平心有疑惑,不肯前来,届时若动兵燹,岂会伤及无辜?”
“不错……”姬深思忖了下,点头,“却与孜纭有什么关系?”
听他的语气,虽然已经打算把苏平干掉了,但对苏平如花似玉的女儿,却还是要留用的,聂元生心下冷哂,面上便带出一丝笑意来:“臣方才听人说,如今行宫主事的宣徽娘娘受了伤?”
说到这件事情,姬深就觉得扫兴:“这次避暑十分的不顺!先前主事的本是微娘,不巧她才到行宫就病着了,如今听说连榻都起不了,接着昨日才进宫的婕妤也感了风寒,锦娘过去探望婕妤,不想回来时,一个抬辇的侍者不用心,好好的把她给摔了!听说伤得不轻!”
他连着几个听说,却是三个妃子出事,一个也没亲自去看,此刻说来不免有些唏嘘,“朕在想,反正你也回来了,莫如直接回邺都去?”
这怎么能行!
聂元生立刻劝阻:“先前太后留在宫中,陛下仍旧到了行宫来避暑,如今臣方回来,陛下就要回去,恐怕群臣议论揣测。”
姬深到底还是不敢让人知道他叫聂元生代笔的,迟疑了下,便道:“那朕就待到往年回去的时候罢。”
又道,“你继续说苏平的事情。”
“臣想,如今光猷娘娘并宣徽娘娘身子都不好了,无法主事,顺华娘娘、婕妤娘娘并容华娘娘都是才进宫的,又要陪伴陛下,怕是很难管过来,凝晖娘娘独自一人未必能够管全。”聂元生微笑着道,“苏家女郎乃是陛下嫡亲表妹,出身尊贵,又是大家之子,恐怕管家上定然是在行的,既然是陛下表妹,也未必是外人,不如……请苏家女郎帮把手?”
姬深沉吟着,眼睛一亮:“不错!静澄堂不可让她住,管一管行宫嘛……”
“臣观陛下对苏家女郎也是怜惜的,说起来,武英郡公尽管有图谋不逆之心,但其女性情看着倒还天真一派,陛下心怀慈悯,怜恤其女,本是一段佳话,就怕届时群臣得知武英郡公的野心后,欲株连其家人,不使苏家女郎活。”聂元生低声道,“若到那时,岂不使陛下痛失佳人?不如……如今叫苏家女郎管一管行宫的琐事,既叫武英郡公安心觐见,将来也可以此为借口,叫群臣不至于纷纷要求株连苏家女郎!”
“此言甚是!”姬深很满意,“子恺当真是朕之八恺啊!”
聂元生含着笑道:“还有一件,那便是苏家女郎仿佛与步顺华不和睦,臣多嘴一句,这却是不妥当的,毕竟顺华娘娘乃是陛下宫妃,苏家女郎如今不过是臣女,这有些以下犯上了!陛下着苏家女郎管理行宫事务时,也当叮嘱其善待顺华娘娘,并行宫妃嫔才对,到底妻以夫贵,女以父贵,臣女怎及得上君妾呢?”
姬深点头:“朕晓得了,这就去与她们说!”
第四十章 一箭七雕(六)
高峻心虚的将趁夜进城、行色匆匆的聂元生迎进书房,却见聂元生摘了帷帽,神态自若,仿佛并不知道他先前对牧碧微所言之话一样,只是简短的吩咐:“设法将小何美人生产时的稳婆先除了!”
他叮嘱,“务必要弄成意外,既不能疑上谁,也要使人看出来并非好死,譬如醉后落河之类。”
“这是为何?”高峻茫然问。
聂元生冷静道:“回头再和你说,如今我忙,没这个功夫!”顿了一顿,他又道,“此刻皇长子尚且年幼,他身边的人动起来麻烦,但小何美人生产之后,虽然晋了世妇,然满月后还是被打发回安福宫了罢?”
高峻讶道:“她也要除掉?”
“不错!”聂元生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道,“最好让她死在安福宫。”
“你说到安福宫,我这里倒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高峻忽然道,“按你离都前叮嘱过的,着人盯紧了孙氏,她这段时间被拘在祈年殿里,陛下如今把她忘记的差不多了,太后对她也多有折辱,虽然在太后派去的人跟前一副潦倒之状,私下里,我派的人却窥探到她神色似乎颇为笃定!”
聂元生一皱眉:“饮食呢?”
“照例极为小心。”高峻道,“这也不奇怪,太后早就想弄死她了,真难为她还能活到现在!”
“那是太后恨极了她。”聂元生若有所思,道,“这才舍不得一下子要了她的命,不过……莫非她还有什么后手?”
高峻笑道:“除非她如今有了身孕!”
这话说出来,两人都吃了一惊,高峻就皱眉问:“若当真如此,该怎么办?”
“这样的话,那自然是设法护她了。”聂元生毫不迟疑的道,“微娘那边……很需要这么个事情来分散宫中注意!”
高峻试探着问:“知道几个月了?”
“是我的。”聂元生简短的回答,高峻顿时一怔:“这不是小事!”
聂元生缓缓道:“我自有分寸!”
高峻倒抽一口冷气,道:“若一旦事发……”
“终不至牵累到你!”
“二兄!”高峻不由提高了声音喝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劝她难道只是为了自己?!”
聂元生目注于他,慢慢的道:“你知你是为我好,只是终究你不是我,你焉知我无力护她们母子平安?”
高峻沉默了片刻,方道:“论智谋我的确不及二兄你,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宫中太医可不是吃素的!若是差了几天,也还罢了!若是差了几天也未必是……”他心烦意乱的在室中来回走了几步,正色道,“二兄,你先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