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名叫白隐,是江东白氏的长公子,他的父亲白正英是朝廷栋梁,他的叔叔白冲之,乃是朝廷天师。此人出身显赫,才华出众,心肠极好,若他能活,将来必能在庙堂之上为社稷谋福。师傅常说要结善缘,种善因,难道救这样一个人,造福天下百姓,不就是大善么?”
九幽道人冷笑一声,说:“几年不见,你的口齿倒是伶俐了不少。”他说着低头去看白隐:“几时死的?”
“尚有余温。”
“你可知人命天定,逆天改命,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弟子都愿意,求师傅救他。”
九幽道人道:“那你拿你的命来换。”
“师傅……”
“怎么,不愿意?”
林云深摇头:“弟子愿意。”
九幽道人走到他跟前停住,道:“我早知你命中有一劫,所以不要你修阴山术。你心性不定,性情乖戾,若修阴山术,必将作恶,天道轮回,这就是你的因果。你当日不听为师之劝,偷习阴山术,所以为师才将你赶下山。你临走时偷走了阴山术秘籍,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希冀你能修成正道,控制住心魔,如今想来,也是我的不是。”
“弟子愚钝,不知师傅的苦心,求师傅原谅。”
九幽道人叹息了一声:“罢了罢了,我与你也是孽缘。只是人命天定,不能改,只能续。不然若是诸如夺舍那般强行改命,不但施法者心神受损,就是夺舍者本人,也多灾多难,不能存长久,这也是上天对夺舍之人的惩戒。你是想为他夺舍,还是要为他续命?”
林云深低头沉默了一会,伏在地上说:“他本是大好男儿,将来必有蔚然风姿。若他复活之后命运多舛,多灾多难,又有什么意义?弟子希望他和常人一样,享常人阳寿。”
“你下山这几年,做了不少恶吧?”
林云深一愣,抬起头来,道:“是。”
“杀过多少人?”
“无数。”
九幽道人叹息一声,说:“那为师替你做法,也算是替天行道,救了个良家公子,杀了个妖道魔头。你随我来吧。”
“多谢师傅。”
林云深将白隐抱了起来,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白隐,白隐,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不会死,我救你。”
第64章 所岐篇:最后的三人时光
韩秦川从地上醒过来,爬起来朝四周看,只见四下里落叶萧索,寂静的除了风吹落叶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
他站起来,喊道:“林云深,林云深。”
林云深恍然惊醒,从地上爬了起来,扭头看旁边的白隐,还没有醒过来。他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的,伸手去探白隐的呼吸,均匀温热,像是在熟睡。
也不知道小白怎么样了。他需要小白来引开追捕他的那些人,所以让小白先飞了出去,自己则背着白隐,走了一条甚少有人知道的小道。
只是他太虚弱了,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身上有些冷,他直打哆嗦。
九幽道人对他还是念旧情的,他收的那一袋子魂魄,本来是要用来重生他的弟子刘清台的,如今全用在了白隐的身上。人死之后,魂魄出窍,尚还带着一部分生命力,这些生命力会在魂魄在世上的最后七天时间里一点点消散殆尽,最后生命力全无,纯粹的魂魄才会入地府,过轮回。锁魂袋的功能就是将那些刚死的魂魄装起来,保证他们生命力不散,而他搜集的那么多魂魄,九幽道人将他们的生命力汇聚起来,然后用林云深的灵力做引子,复活了白隐。
他以为那些命不够,需要他的命来换的。九幽道人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复活术也不可能毫无代价。你的命,自有人来取。”
他本来想着叫小白引开了那些人,自己和白隐下山,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住下来,再做以后的打算。他是不想和白隐分开的,怕分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好像他自己也能感应到自己命数已尽。沿途危机四伏,到处都是追捕的他的人,他想要把白隐安全送下山并不容易,他得找一个可托付的人,将白隐交给他。只是他没能力再背着白隐走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躺在白隐身上,头枕着他的胸膛,耳朵听着他的心跳声。
这真是这世上最动人的声音了,鲜活而有力量。这心脏因为他而重又恢复跳动。他躺了一会,便坐了起来,想要做法将小白招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灵力全无,就连这么简单的法术也使不出来了。
“我们两个,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吧,”他对白隐说,说完喘着气躺了一会,又坐起来。
不行,白隐不能死,不然他这一切岂不都是白费了。他林云深向来锱铢必较,不做赔本的买卖。
想到这里,他又爬了起来,将白隐背在身上,可是人都还没站起来,就倒在了地上。
他一下子就流下眼泪来了,只觉得鼻子发酸,对白隐说:“我……我没力气了。”
他觉得自己这么无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什么都不会,眼瞅着他爹被杀,他娘被抢,却除了哭泣什么都做不了。他大口地吸了几口气,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扭头看白隐,依然没有醒过来:“你不会等我死了,也醒不过来吧,”他嘴角带着笑,眼泪落到白隐的脸上:“我还想跟你再说几句话呢。”
他摸到白隐腰间的巴乌,放到嘴边吹了起来,巴乌声低沉,吹的很是难听,他越吹脸色越红,眼里的悲伤褪去,变成了狠厉,他却不知道并不是吹的利器越大,声音就会越响。
这巴乌声就是他的催命索,会将他的敌人引过来。白隐会得救,他会死。
或许这就是他师傅所说的,要用他的命来换白隐的命。他的命,自有人来取。
他将巴乌放下,扭头朝声响发出来的地方看。从树林深处走出一个人,冷峻高大,神色略有些憔悴。
“秦川!”他惊喜地爬了起来,看着对面的韩秦川。
韩秦川拔剑出来,道:“林云深,把白隐放下。”
“我把他救活了!”林云深说:“本就是要交给你们的。他还没醒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举着双手后退了几许:“你把他带走吧。”
韩秦川蹲下来,试了试白隐的鼻息,抬头看向林云深。林云深笑了笑,说:“你把他带走吧,救了白公子,也是大功一件。”
“再大的功,也没有杀了你的功劳大。”
“你要杀我么?”林云深摇头说:“你杀不了我,就像我杀不了你。”
韩秦川听了,站起来看着他:“你跟我走,我保证他们不杀你。”
“不杀我,难道就是好结果么?”林云深摇头:“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倒宁愿死了,也比落在他们手里叫我永不得超生的好。”
“我有法子帮你,你不信我么?”
林云深笑道:“我是朝廷要猎杀的人,难道你有本事叫皇帝承认他杀错了人,然后放了我么?事已至此,你我都知道,我这辈子已经到头了,死是我必然的结果。”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韩秦川忽然面色微红,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才落到今时今日无法收场的地步!林云深,我真是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可是你我是兄弟啊。你可还记得当年咱们的情义?”
林云深笑了出来,咳嗽了一下,道:“我自然记得。那时候我不是被我娘罚,就是被卢训英罚,十天有五天都是被关在柴房里。有时候天冷,一整天都没有东西吃,每次都是你偷偷去看我,因此被卢训英训斥了几次,你便不再去了,可还是有人给我送吃的,我知道都是你吩咐的。我从小孤苦,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地讨生活,这世上对我好的没有几个,你的情义,就算我入了魔,也不会忘了。”
“可你只知道说这些,你这人,就如那女人说的一样,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
“那个女人……”林云深伸出手来,搭在韩秦川的胳膊上:“秦川,这满山都是追捕我的人,不杀了我,他们不会罢休的,我恐怕命不久矣了,临死之前,就托你一件事,把他带下山,送回莲浦白家去。若有可能,白氏的千金白慧端,你也替我照顾她。这世上对我的好,就剩下你们三个了。若念我的好,清明时节,替我爹娘上个坟,我把我娘的尸骨从韩家偷出来了,跟我爹葬到了一起,就在长洲三里坡,立了墓碑,看得见的。还有韩家的一个叫孙婆婆的,小时候她对我照顾颇多,你也替我……”
“你这是在跟我交代后事?”韩秦川甩开他的胳膊:“这些事,我都帮不了你。你要做,便自己做去。我是韩氏门主,与你势不两立。”
林云深眼圈微红:“当我求你了,还不行么?”
“谁能想到,林云深也会求人,真不像你。”韩秦川说着,便将白隐抱起来,道:“人我带走了,会交给白天师。你多保重吧,若我是你,就不会下山。就在这所岐山躲着吧,一生一世都不要出来。这世道对你来说太艰难,倒不如学你师傅隐居在山中,再不入凡尘。”
“嘻嘻嘻,我就是这么想的,”林云深说:“我……我不会再出山了,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
韩秦川闻言,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说:“当年我不该撵走你,不然你我兄弟和睦,恐怕俱都是儿女成群,何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一切都是孽缘,谁也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韩秦川喉咙攒动,声音带了哽咽,说:“云弟,我对不起你。”
林云深笑了笑,没说话,而是走到他跟前,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伸手握住了白隐垂着的手,想要送他几句祝福,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脑海中忽然浮现那一年在莲浦,他枕着胳膊,脚搭在窗口上说:“你说,我父母给我取名云深,是对我有什么期待呢?”
他说完就扭头看向白隐,命令一般:“你学识渊博,给我说说看。”
白隐说:“白云深处有人家?又或者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令尊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想你做个悠然自得的玄门子弟,逍遥一世吧。”。
那真是极好的一生,他做不到的,叫白隐都替他实现了吧。
于是他便握着白隐的手说:“这是个好人,因我而死,因我而活。希望这个人长命百岁,悠然自得,一世逍遥快活。”
他说罢便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说:“走吧。”
韩秦川看了他一眼,就带着白隐凌空而去。林云深追了两步,心想他这一世最后见到的两个人,竟他在这世上最舍不得的两个人,真是幸运。
山林里寂静无声,和从前一样,没人在他身边,也不会再有人在他身边。只有孤独和悲伤陪伴着他,好像他少年时,坐在韩家最高的屋檐上,看着那满城绚烂桃花,就知道这世上千好万好,都不会属于他。
第65章 诛魔
韩秦川把白隐交给了白冲之。白冲之异常吃惊:“他怎么了?”
韩秦川将事情的经过跟他讲了一遍,白冲之却显得忧心忡忡,却没有说话。韩秦川说:“天师,我刚才……放走了他。他救了白公子,我心想,他或许本性不坏……”
“这事除了我,不要告诉给第二个人知道了,”白冲之说:“无论他本性好坏,都是朝廷下旨要杀的妖道。你身为韩氏门主,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韩秦川沉默良久,道:“我知道。”
他出了帐子,却见外头天色已黑。让他啼笑皆非的是,有些树上竟然贴了许多符篆,看来林云深在他们心里已经不是妖道,而是妖魔鬼怪了。
“在下夜郎城苏现,还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兄弟客气,我叫卫展,是藏青山人士。”
“你们两个说说,你们又为何上山来猎妖。”
“这妖道林云深在百鬼宴上杀了我的父亲和弟弟。”
“苏兄你呢,也是和我们一样,家里人在百鬼宴上被这妖道害了?”
“不是,我家原是夜郎城的一个商户,我父亲有次出远门,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女人,娶了做小妾。那小妾却不本分,妄图毒害我娘,霸占我家的家产,我娘便将她拖出,扔到了大街上。谁知道正被那妖道林云深看见,他不分青红二白,就将我娘打成了重伤。他说他是替那小妾讨公道,还说什么我娘悍妒。我娘是出了名的贤惠,这谁不知道,他只听那贱人挑唆,便将我娘打成了残废,如今我娘成日里以泪洗面,我身为人子,要替她出了心中这口气!”
“这个挨千刀的林云深,作恶实在太多。这一回看他往哪里跑,天罗地网撒下来,定叫他血债血偿!”
“刚才他们几个已经商定了,等这妖道伏法之后,定要将他千刀万剐,谁家被他害死了亲人好友,就分他一块肉,拿回去祭奠亡灵!”
“这个主意好,这才解恨!”
韩秦川立在黑夜里,听着这些话。
他们都是被林云深害死了至亲骨肉的人,要恨他,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也情有可原。这世道本就是这样的,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可为什么没有人替藏青派那几百条人命抱一句冤屈呢。他们不过是跟着一个被名门正派鄙夷的妖道学了法,便尽被毒杀。他们或许是孤儿,或许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进藏青派,可能并不是为了学法,而是为了填饱肚子,有一个栖身之所。
哪怕是死的人一样多,贫苦人家的人命,到底还是不如名门正派人家的人命重要。
“韩门主。”
韩秦川回头看,却见是一个少年,说:“白公子醒了,要见你呢。”
韩秦川走近账内,见白隐已经坐起来,白冲之正在给他把脉。白隐一见他就问道:“我二叔说,是你救了我。你可曾见到林云深了?你把他怎么了?”
韩秦川冷道:“他是妖道,见了我,自然没有好下场。”
“你把他杀了?”
白冲之按住他:“你身体刚好,切莫要动气了。”
韩秦川道:“我没杀他,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