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太宰治又把声音拖长了,他喜欢这么说话,无论是跟小孩子还是跟女孩子对话时都经常这样,“是没什么动力吗?那就添个彩头好了。”
此话一出,终于把小孩儿从书本的世界中拽出来了,他嘴角向下撇问:“什么彩头。”
“我想想,有了。”太宰治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好了,什么都可以,不过只有一个。”
“那好吧。”他不情愿地放下《完全自杀手册》,“那位今岁夫人很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首先,是她的穿着。”津岛修治回忆,“披在最外层的大丝巾并不是起装饰或保暖作用的,而仅是遮掩。”
“丝巾的话,如果是起装饰作用绝不可能把结打在正中间,而且肩膀处见明显褶皱,肯定是才从衣架上取下的。”他观察堪称细致入微,“像今岁夫人那样的旧华族,不可能穿未熨烫平整的衣服出门。”
太宰都不问为什么津岛修治知道对方是旧华族,说话的韵律,还有老宅坐落的位置都说明了今岁夫人的身份,尤其这一姓氏还曾出现在偏门史书中。
“然后,领口的开张状态不对,还有根白线头露出来了,”他说,“她衬衫从上至下第一二颗扣子被拽掉了,屋内的男人肯定不是她父亲。”
“而且,反应也不对,说是私家侦探第一反应总不会是找自己了解情况,她丈夫去世两年了,以及最后,她说警探只来了两次。”津岛修治顿了一下,“普通的谋杀案,警员肯定要往返十数次,两次只能说明她极度不配合,一直闭门谢客。”
“她与藤原清水的感情不好,这样的话,直接称呼为’清水先生’又太刻意了。”
太宰治鼓掌了:“把我要说的都说了。”他讲,“非常完美的推理哦,修治君。”
“那就给我奖励吧。”津岛修治说。
“行啊。”太宰还是笑着,“你想知道什么。”
津岛修治说:“我想知道,那时候你想起了谁。”他补充说,“在看到今岁夫人的时候。”
成年人忽然不说话了,连他面上的笑容都褪得一干二净,他只用让人毛骨悚然的机械眼神上下打量津岛修治说:“在敏锐的方面,倒是一模一样。”
他十指交叉放在颌下,下巴没骨头似的:“我想到了我的母亲。”他用比幽魂更虚无缥缈的语气说,“她们完全不同,却又相似。”
[我好想吐。]
呕吐欲来得莫名其妙,自与太宰治一起住之后,幼童已很久没有产生过相似的欲望,那是压抑大宅与封闭悲惨过去赋予他的作用力,来自父母畸形的期待化作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地束缚住,那些人把链条称之为爱,因为是爱着他的,他就要成为他们希望的人,津岛修治倒不是没想过反抗之类,只是他天生对人类的爱毫无招架之力,即便心里再怎么厌恶着,只要活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听她诉说高尚的爱意,就无法再动弹了。
于是他被束缚了近十年,因为母亲说爱她、阿重说爱她,父亲就那样,却好像也怀揣着期待,一举一动不得不合乎他们的要求,从而在固定的框架里生长着。
他觉得自己是一株草,草籽卡在大石的缝隙里,顽强地活着。
自到太宰这里后,那些感觉消散了大半,终于无人逼迫他活下去,也没有限定生存的方式,这让津岛修治难得松口气,但现在,他似乎与成年人感同身受似的,不管怎样,对方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把他一起拉进了漩涡之中。
理智告诉他自己不应该那么做,情感上却有些不听使唤,津岛修治听见自己问:“她是怎样的人。”
“你有兴趣吗?”成年人又换了个动作,他用手指头绕略长的蓬松额头发,这无疑是女性才会有的举止,他做出来却没什么不适宜的:“我想想看,是那种西洋背景下长大的华族小姐吧,优雅、美丽、像具玩偶,同时……”
“不像人类。”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人类,因此被她亲自孕育出来的我,也被从人格上否定了。”
“你知道她死的时候跟我说什么吗?”
[……]
在经历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津岛修治提问:“什么?”
“她用十分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修治君。’寂小姐倒在血泊中,她的脸是那么清晰,即使过去十几年,午夜梦回时还历历在目,她眼中毫无对死亡的恐惧,以至于在那一刻都十分动人。
‘在我死后,还有什么人能够了解你,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想到了太宰治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未来,竟然还流了一滴眼泪,同情得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灵。
‘不要追求成为人类了,你不会成功的。’她说,‘跟我一样不好吗?’
“然后她就死啦。”
津岛修治只觉得自己的口鼻都被捂住了,他陷在泥潭里。常人,那些活着的人,拥有人性的人,具有勇气的人,没人能体会到寂小姐话中的恶意。
但津岛修治自己,他很懦弱,很胆小,需要被爱,想被爱,有人告诉他你要活着,他就不能去死,没有人告诉他你要活着,他就连生存的意义都找不到了。
[我想要活在人群中。]他坐在大宅的游廊上,看院落中来来往往的人,看天空中翱翔的飞鸟,看远处熙熙攘攘的云。
[我想到人群里。]
他坐在阴影中,而其他人活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