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他的视线很专注,好像第一次见到她,细致地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个角落。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杨枝心中腾起。
    她站起身来,低着头问仍旧蹲着的图南:“你快起来,忙了一上午,我要去做饭了。”
    图南站了起来,杨枝看他一眼,转身欲走,却被图南拉住手。
    她回头看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把她死死地抱住了,腰弯着,下巴放在她肩膀上。
    杨枝不知道他又怎么了,要把他推开,还没动手,却听见图南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
    “姐姐,如果世上没有我,没有林秀,你现在会在哪里,会做什么?”
    杨枝愣了愣,她好似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一向很识时务,坦然接受任何无法改变的现实。
    不过,如果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她现在肯定不会在江州,整天做饭干活养两个小孩。
    或许会去各地布阵,或者和人交流阵法,或者只是窝在那里看书,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她发觉出不对,问图南:“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图南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我和林秀都是有手有脚的人,无论做过什么,后果都能由自己承担。姐姐,你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不需要把我和林秀在担负在肩膀上。”
    杨枝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记忆全都恢复了,是不是?”
    “是。”
    图南忽然松开手,退后一步,只是两只手仍旧放在她肩膀上:“你不用管我们。我虽然灵脉断了,但比起缺胳膊少腿的凡人仍旧好很多,做一个普通人也是一样的过,不会整天自怨自艾。”
    “你想去哪里就去,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不会再缠着你,你走吧。”
    说完,他松开了手,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着她的回答。
    杨枝的思想已经停滞了,她心里好像吹起一股风,有些一直以来压着她的东西忽然轻了许多。她可以暂时离开这里,
    她混乱地想了很久,才脱口而出:“那林秀那边,他吃饭怎么办?”
    图南朝她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轻快:“放心,我毒不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毒不死他与我毒不死他之间天差地别哈哈哈,林秀马上陷入地狱。
    *
    你们猜最后图南跟林秀是谁做饭。
    *
    杨枝必须要彻底离开一趟,放空自己,才能找回最初的自己呀。
    第69章
    三日后, 杨枝站在门前,抬眼看了看天空。今日无雨,天色湛蓝, 大团的白云棉堆似地飘在空中, 日光明媚而又不强烈。
    今天适合远行, 黄历上也这么写。
    她穿着平日里穿惯了的衣服, 手上也没拿什么物品,只看打扮,仿佛只是无聊地出门散步, 不到半日就要折返。
    但她要走了。
    那日, 她回去想了很久,终于决定离开。下了这个决定后, 虽然也有些许离情别绪,但她更多的是轻松,好像终于能从深海里浮出, 可以在水面上狠狠地喘了一口气。
    她这个时候才恍然发现, 自己前些日子原来过得这么压抑。
    她和林秀告别时,他仍旧不露脸,只是枝头上挂着的最后一片槐树叶子刚好被风吹到她手上, 她捏着那片叶子, 眯着眼睛笑了笑:“要和图南好好相处, 这里就你们两个了,可不要吵架。他会给你送饭的。”
    这会儿真的要走了,图南送她到门前, 站在她身边,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只问她:“有什么忘了带吗?”
    杨枝摇头, 她想带的都带齐了,况且,天大地天,只要有银子,缺什么不都能买。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要找出几句这个时候能说的话,让这场离别自然热闹点,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杨枝猜图南会问她去哪里,多久能回,但他只是看着她而已,好像不在意这些了。
    阳光中的他们相顾无言。
    最后,图南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淡又纯粹的笑:“姐姐,这会儿天气刚好,再不走,风要刮起来了。”
    杨枝看了一眼天,道:“那我走了。”
    “嗯。”
    他对她挥了挥手:“你走吧,我先回去了,今日还没浇花。”
    图南率先转身,朝院内走去,他这一年瘦了不少,但身姿却并不羸弱,腰背挺直,看上去如松如竹。他坚定地背对着她朝院子里走,一次也没回头。
    杨枝对着他的背影怔忪片刻,而后,她失笑,拿出不悔,一跃而上。
    走了。
    她踩着不悔,飞过江州的上空,掠过黄灰色的连绵群山,秋冬的凌冽寒风不间断地吹来,扎得脖子疼,却又带着远方的气息。
    三年后。
    杨枝正坐在一个亭子里,手上摆弄着几个木块,她把它们拼在一起又拆解,一遍一遍,孜孜不倦。
    没多久,远处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杨枝,你不累吗?就算着急研究东西,也不需要这样不眠不休吧。”
    杨枝捏着一个木片抬头,一个红色的身影正从山路上朝她走来,眼中略带无奈。
    杨枝朝她笑笑:“红鸢,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不去练剑?”
    沈红鸢朝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
    沈红鸢走到她身边,拿出一块黑金色石头,放在她眼前:“我昨日想用这种石头炼出金属,看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是炼了许久它都纹丝不动,我本来有些失望,但是转念一想——”
    她话中的意思杨枝已经领略到了,她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可以用它做灵□□的发射口!”
    沈红鸢点头,朝她笑起来:“终于找到合适的材料了。”
    杨枝心中激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几年间,妖兽群龙无首,已经比之前要收敛许多,但还有些散兵游勇四处捕食,虽然人间已经布满了她创立的那个阵法,但人总是要流动,无法一直躲在法阵中,一旦出行,安危总是难定。
    于是,她开始琢磨,能不能有一种办法,让灵气也能为凡人所用,就算不能延年益寿,能拿来对付妖兽保命也是好事。她也想出来了大致计划,她要对□□进行改造,在上面画上小型的聚灵阵,只需要积攒灵气,就能发射出灵气弹,瞬间将妖兽杀死。
    她想达成这个目标,但一个人又不太好实现,刚好偶遇外出除妖的沈红鸢,和她说了这个计划。她们一拍即合,杨枝便随着沈红鸢到了蜀山,两人共同研究。
    她们过去不过泛泛之交,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
    沈红鸢擅长炼器,她擅长画阵,合作了许久,今日终于有眉目了。
    杨枝高兴的时候,沈红鸢眼里却含了些担忧:“小枝,这个东西一旦问世,其实对你有些危险。”
    杨枝明白她什么意思。
    当初她光布法阵,已经砸了有些门派的饭碗,这灵□□一出,让凡人彻底不需要再依仗他们的力量,那些人此生怕是都要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杨枝捏着那块石头,无所谓地转着它:“让他们来就是了。”
    无论他们会怎样疯狂,她都不会有丝毫退让,因为,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当年的事情她一刻都没有忘过。
    仗着自己能运用灵力就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拥有了超越于其他人之上的审判权?
    那她要让天底下所有人都能用上灵力,纵是幼子也能和修士对峙,从此苍穹下无仙无凡,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卑贱。
    杨枝把石头放在桌上,把手搭在沈红鸢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双眼弯着:“红鸢,今天高兴,我们吃点好的,再拿壶酒,对了,今天还是十五,晚上月亮好,我们对月饮酒再吹吹风,一定很舒服。”
    沈红鸢笑着答应了她,两个人沿着山路下行,一路松涛声传入耳中,凉爽又畅快,明明是暑日却别有一股清气沁入心脾。
    入夜后,两个人找了个亭子,坐在里面边吃边喝,酒酣人醉,渐渐地月亮就从一个变成两只,她们两人靠在椅背上,眼睛发直地看着天。
    “我好像醉了。”杨枝道。
    沈红鸢晃晃脑袋:“我还能喝。”
    杨枝醉眼朦胧地看她拿起酒杯却喂到鼻子上,哈哈大笑起来:“你比我醉得还厉害。”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了半天,终于齐齐地瘫倒在地,肩并肩地躺在地上,月光落在她们的脸上。
    杨枝还在醉着,忽然听见沈红鸢说:“今天的月亮真好看,要是师父也能看见就好了。”
    杨枝扭头看她,大概酒壮人胆,她脱口而出地问:“你师父,你是喜欢他吗?”
    沈红鸢毫不遮掩,大大咧咧地说:“是啊,他那么温柔的人,喜欢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说着,她停了一瞬,声音忽然比刚才低落许多:“我知道,许多人都说他陨落了,但我觉得他成仙了,他那么厉害。我真想飞上九天去看看他,看一眼就好了。不过,成仙的路难走,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到那一步,可能半路就夭亡了。”
    她的眼中一片神伤,杨枝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想劝慰两句却见她眼中又有了神色,语气憧憬地说:“我听说,人有死期,仙也有陨落的时候。或许等到有一天,海枯石烂,我会和他相会于九泉之下。”
    杨枝鼻子一皱,觉得月光照得人眼发晕:“说这些干什么,走到走不下去那天再说丧气话。”
    沈红鸢扭过脸,笑嘻嘻地说:“不说这个了,我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在外面飘了三年,还不想家吗?”
    杨枝对着月亮眨眨眼,一时间没有回答她。
    今日之前,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离开江州后,她四处奔走了一段日子,一方面是给图南找药,一方面是散心。
    他需要的药材难寻,她确实奔走了许多地方,费了不少功夫。
    她上昆仑,等雪落满山时一朵莲花开。风雪太稠,伸手不见五指,她却能感到许多人的气息,大家都蛰伏着,为了抢花。她不慌不忙地等待,却在花开的那一瞬间野兽一般地冲过去,采到莲花,把其他夺花的人统统打败。有人愤愤地骂她疯狗不要命,她却顶着一身雪大笑,畅快无限。
    后来又下南海,捉应龙,她不杀龙抽筋,只取它十片龙鳞。那条长蛇本来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吓得僵直,杨枝却伸手把它扔回海里,给它一条生路,它得了生机又嚣张起来,骂骂咧咧地不走,被杨枝扯回来,又取了十片龙鳞备用。
    那段日子,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御剑的时候还要哼些不成调子的歌,唱得难听又怎么样,她想唱就唱了,反正没有鸟嫌弃她的嗓子,骂她五音不全。
    后来图南修补灵脉的药凑够了,她把东西用青鸟送回玄冥,由师父炼药,她则继续在外行走,一个人看朝晖夕阴,春雨冬雪。
    到今天为止,她没想过回去,也没想过要去见图南一面,甚至许多时候她都想不起他,只是到他生辰这一天她才会猛地想到,今天是图南的生辰。
    但想起来之后,她也只是给他送一只青鸟,祝贺一句,而后就没了,她又投身于其他事情中。
    杨枝坐起身,又倒了一盏酒才道:“我暂时不准备回去,等灵□□彻底做出来再说吧。”
    说完,她晃了晃那酒盏,酒盏底是灰粽色的,上面浮着一个好大的月亮,朦朦胧胧地看去像是一只眼睛,水波波的,仿佛有人正在远隔千万里的地方投来视线。
    杨枝看着盏底的月,又抬头,看天上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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