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安看着船上晃荡的影子,出了神。
此时江上有雾,这艘小船摇摇晃晃地飘着,船舱向外漏出灯光,将飘散的雾气打得朦胧。
今夜,她来船上赴宋妍的约。
宋妍被困在山洞中时常教她们反抗,鼓励她们一定会逃出去,是这帮女子中的主心骨。
她敬重虞知安的一片好心,害怕她们会成为虞知安的负担,故而处处替她着想。但这却让虞知安心里更加忧虑。
那日虞折衍将她带到渡口看船只轮渡,告诉她官府不可信,若有需要,可向隐藏在暗处的无相廊寻求帮助。
无相廊是一个极其厉害的情报组织,掌握着大周乃至晋、陈两国的情报信息,廊内势力遍地流通,庇护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但无相廊讲求交易相配,若要他们出手,则应拿出能与之衡量的筹码。凑巧的是,他和无相廊的廊主有些交情,可以出面帮她解决。
但虞知安一直犹豫不决。
她将那帮村民被秘密处死的消息告诉那些被迫害的女子之时,在她们脸上看到了大仇得报的快感。但快感逐渐散去后,她们又陷入了迷茫。
因为她们经此一难,很多人都不想活下去了。
女子中有位叫桃桃的姑娘,前日特意将她拉到暗处,断断续续地哭诉:“小娘子,我求求你,让我死了吧,我活不下去了,我求求你了……”
据其他女子说,桃桃是被家里人卖出去的,她的家人早已找不见了。之前她被囚禁时看到了被虐待直至惨死的女子,早就被吓的神志不清,现如今她一心求死,只愿早日远离这些屈辱的记忆。
“与其活着被人轻贱,不如死了在阎王簿上划上一笔,好早早往生。”
说完,她们也低声哭泣。
虞知安思内心百感交集。
她原本觉得生命是十分珍贵的,无论如何都能有绝地求生的办法。但现实情况是,她们的遭遇太过凄惨,她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跟她们解释所谓的“活着便有希望”这句话。甚至连她自己,有时候都不相信这些。
若以勉励向上的话语来评价她们真实遭受过的痛苦,强硬地要求她们活下去,反而如这苛刻的世道一般强行给她们套上枷锁。
她该怎么做?
宋妍看出了她的犹豫和艰难,约她今夜在湖边的船上相见。
虞知安来了。她一来,宋妍一群人便扑通跪下了。
“姑娘。”桃桃上前,脸色极其灰败。
“我的命是姑娘救的,桃桃本该做牛做马回报姑娘。但桃桃心意已决……”
“桃桃,错不在你!”
“但我恶心!我恶心那些人,我恶心那些事,一想到他们对我做,我就觉得十分恶心!他们那些人猪狗不如,活该下地狱!”
周围传来小小声的啜泣声。
“姑娘,桃桃这一生太苦了,真的太苦了……”她哭得泪如雨下,“我活了二十几年,实在是太苦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死亡对于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桃桃斗胆请小姐成全。如有下辈子,桃桃再为小姐做牛做马,还今世之恩。”
“求小姐成全。”周围的女子们亦出声请求。
虞知安反而在这一刻释然了。
如若不是活得凄惨,谁会以死亡作为最后的解脱?
她本就没有权力决定她们的生死,现如今姑娘们约她在船上相聚,倒像是邀请她来参加一场宴会。
她们担心她会因桃桃选择去死而陷入迷局,内心有所负担,因此以一种极其诚恳的方式邀请她来当她们生命最后时刻的见证人。桃桃承了她救人的恩情,亦想着在死前赠给她一份情意。既如此,她何不释怀?桃桃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份祝福。
接下来的事情便水到渠成。船内氛围甚至不像一场离别式,反而像是姐妹们久聚亲昵交谈一般。
虞知安握着桃桃的手,往她手上套了根红绳。
桃桃瘦黄的脸在此刻灯光的照亮下多了几分安然。她抬起手来看,有些惊讶:“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
“使得。”她将桃桃的手扣回去,“这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一个佛门物件。他们说,佛祖不忍见世人生前痛苦,死后无依,便许有福之人死后走往生路。你戴着这个,便能平平安安地寻到往生路。届时可别忘了挑一条最有福气的道路走。”
桃桃感激地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夜皓月高悬,星月相随。江船渔火,传出杳杳离别吟。
而后虞知安见到虞折衍时,终是被他看出了些许不同。
他们对坐在马车上,虞折衍像是被她传染,脸上笑吟吟道:“元嘉为何一直在笑?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兄长有心中所求吗?比如说,内心的执念或者十分重要的期待什么的?”
虞折衍愣了一下,虽不理解虞知安为何这样问,但却很认真地思考起了答案。
“有。”虞折衍静静盯着她,勾唇笑了笑:“人活在世,所求繁多。我外出游历时得了几番不斐的阅历,也因此产生了诸多疑虑,这些疑虑,思考明白了并不能助我参透功法,而是让我在再度陷入新一轮的困惑。直到我那日在竹苑中,我终于想明白了——我顾虑那么多,原是我心中尚有所求。”
虞知安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前几世,她被人送上祭台前,曾听闻八皇子梁王暗中勾结晋国,将城内布防图暗通给晋国。虞折衍被人揭发那日,正是她被送上祭台祭天前七天。彼时晋国大军借机发起对大周朝的内战,势如劈竹,一月之内就叫大周朝士兵难以抵抗,接连拿下多座城池。
而梁王因行叛国通敌之罪早在被揭发那日便被当众斩杀,头颅更是被挂在郢城城墙之上以示警戒。
她听闻之时,只觉悲痛异常,虽没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事,但到底因为多年兄妹相称的情分而为他伤心。可悲的是,那时候她被人捆绑着即将弄到祭台上去送死,到底也没有时间再顾及这些事情背后的始末。
她始终不相信虞折衍能通敌叛国,但她时间所剩不多了,她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眉上传来了一股温热的触感。
原是虞折衍察觉到她的情绪陡然低落了下来,伸出手轻柔地抚着她皱起的眉。
“屡屡皱眉,可别学了那病弱的西子。”他手上有薄茧,摩挲她眉头时尚有些粗粝感。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叫人看清他茶色瞳仁里温热的关切。
“皇兄所求何事?”那些女子让她明白如何释怀生死和执念。她方才见桃桃从容的样子,想起来前几世那些人亦说“梁王伏诛时一脸从容,并未有丝毫惧色和我悔恨之意”。也因此,她此刻真的很想问问虞折衍所求到底是何事,让他不惜做出前几世那样的举动。
叛国,可是会下地狱的罪过。
虞折衍倾身向她靠近。她们原本是对坐的,此刻变换成交颈般的姿势。二人垂落的发丝几乎交缠在一起。她伸手做挡,鲜嫩的手慌乱中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皇、皇、皇兄……”
“元嘉……”虞折衍温热的手慢慢扣上她的腰际,惹得她下意识闭眼躲避。
“我的内心所求和执念……”他慢慢将头靠在她的颈窝处,微微耸动间,发丝撩拨她脖颈处的肌肤带起痒意。
“我所求,左右不过一个‘你’啊。”
又、又是情话!
虞知安被这毫不掩饰的情话闹红了脸,脸一热热,就连阖上的眼皮都觉得滚烫。她再无可退,眼睛慌乱睁开后正对上虞折衍凑近的脸。
他眉目如画,芝兰玉树,以往朗润如神君一般,此刻好似添了叁分魅惑的鬼气,叫人一下子看呆了去,没意识到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正极其暧昧地搓着她的唇。
“元嘉。”虞折衍的声音低淳蛊惑,笑意吟吟地将她唇上口脂搓到嘴角,化成一副娇弱且惊艳的美人妆:“莫要再撩拨于我。”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