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翁氏眼里含笑,略一点头,便转了身,抬手由朱翠扶到位上,端坐下来,眼光淡淡向座下扫了一圈,道:“既然诸位都等不及了,那我便略说一二。今儿个要给诸位族亲透露的,可是一件非比寻常,比天还大的事儿——便是关于我们霍家,有个人瞒天过海,隐藏身份蒙混进来,害得我们霍家好苦啊!今天当着各位族亲的面儿,我便要把她的阴谋一一揭穿!”
众人听她说得这般严重,不由得又惊又奇,一向好插话的霍三叔嘬了下烟嘴,饶有兴致地问道:“大嫂指的这人,到底是府里谁啊?巴巴吊人胃口的。”
“这便不由我来说了,”霍翁氏笑着道,“三叔莫急,自有亲身见证之人,前来现身说法。”眼角斜挑,一旁的朱翠便会了意,唤道:“请霍方霍管家进来!”
众人又是强烈一惊,纷纷四下张望,那霍管家不是两月前,才和大少奶奶姜氏一块儿,开车掉入沧凌江里,不明不白地淹死了吗?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院门处走来一月白长衫的男子,一如以往的闲庭信步,气度翩翩,那颀长有致的身条,俊俏小生的样貌,可不就是失踪已久的霍管家么?
霍方信步走入正堂,微微躬身,朝座上众位一一行礼。霍廷耀大为惊愕,抓着烟杆的手颤颤地指着霍方,“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霍方气定神闲,再次朝他微微伏身,说道:“诸位容禀。两个月前,小的无意中得知了府里一位高权重之人的重大秘密,才因此被她设计陷害,差点坠江而亡。小的死里逃生,才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却不忍霍氏族亲们再受此妖妇的蒙蔽,今日特斗胆前来,揭穿她的真正面目!”顿了一顿,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座面面相觑的众人,“此人便是——咱们霍家的大少奶奶——张氏!或者说,裴氏!”
众人登时哗然,霍三叔赶着发问:“大少奶奶?她不是贤良淑德,又大方得体的么?她又有什么秘密?”
霍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道:“倘若小的公布她的真正身份,三爷便不会再这般形容于她了!”目光投向正位的霍翁氏,见她回以肯定的眼色,便从容讲来:“我们霍家的大少奶奶,她本不姓张,而是姓裴。而她的哥哥,如今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逃犯张晋元,也和她并无血缘关系。他们之所以勾结在一起,算计霍家,就是在图谋我们霍氏的财产!……”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每讲出一句,众人脸上的惊愕便增加一分,他所透露的这些,绝对是常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众人起初是半信半疑,却见他说的条条有理,环环相扣,却也叫人不得不信。
霍廷耀越听越气愤,没等他讲完,当即一拍桌面,“那还等什么,大少爷不是搬到西郊枫港了么?这便唤人把这贼女带到宗祠,当着全族人的面,严加审问!”
三婶连忙附和道:“对,若她解释不清,我们便用火刑,用当年对付汪贼遗女的办法,狠一百倍地对付她!”
霍翁氏嘴角微微一扬,“诸位莫急,府里派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话音方落,张贵并几个小厮慌得连滚带爬,匆匆跑进院来,“不……不好啦!出大事啦!”
众人刚才得知惊天猛料,这会儿又眼见这一出,皆不知又出了何等大事,都慌忙站了起来,抻脖朝院门口看去,却见二少爷霍裔风一袭警装,手里托着警帽,一脸肃穆,迈着沉重步子,跨进院来,身后四名警察抬着一张担架,大少奶奶牵着孙少爷,皆是满面苍然。
众人慌忙赶上前去,躺在担架面容灰白、衣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的男子,正是霍门长子——大少爷霍裔凡。
“娘,大哥死了。”霍裔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素弦和家庸,也跟着跪在地上。
“这个女人害了大少爷,害了我霍氏全族,必须要处以极刑!”众人只顾着悲痛之时,霍三婶振臂喊了一声,众人方才回过神来,霍廷耀当即下令:“张氏,隐匿身份混入霍家,罪大恶极,老朽现在下令,将其关押起来,明日押至大祠堂,听候审判!”
她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拖走,她的目光始终望向裔凡,心中早已被满怀的哀恸漫浸,如是荒原的野草,没有边际地疯长。
“且慢!”一直沉默不言的裔风突然道,起身走向族长,微一躬身,语调平缓地道:“族长大人,张氏固然有罪,但是现下,她还不能接受惩处。她怀有大哥的遗腹子,大哥已然离世,这条血脉,还请族长大人给他留下,也是给我们霍氏留下。”
“不行!”霍翁氏断然不允,“她是个罪妇,生下来也是孽种!就凭怀有身孕,便可当做保命符了么?当下霍氏由我做主,我绝对不允许,霍氏血统受到丝毫玷污!”
家庸已哭得喘不过气来,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腿,“奶奶,求求你,不要抓我妈妈……”
霍廷耀拧紧了眉头,额上的皱纹愈加深若刀刻,似是纠结了一刻,道:“她既怀有霍家血脉,老朽身为族长,也不可不考虑进去。也罢,先将这罪妇关押至后堂,派人严加看守。其余的,我和太太再做商量。”
霍翁氏脸色一黑,心中虽极为不愿,族长的权威却是不得不顾忌的,虽不表态,面上也威严不减,道:“也罢,先办丧事要紧。”命了小厮抬尸入堂,忽然想起什么,再转头朝正堂一望,却觉得突然少了个人似的。朝前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起来,方才还在这里激昂宣讲的霍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来那一日,汽车失控冲入了沧凌江中,霍方好不容易打开车门,却因不习水性,险些溺亡,幸好被冲到了浅滩上,被一渔民救下,在农家休养了数日。他越想越不对劲,自己一定被人算计陷害了。他掌握了素弦重大的秘密,以此要挟她做一些她根本不情愿的事,她一定早就将自己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他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于是伺机复仇。他素来谨慎,知道张晋元没有见到自己的尸体,一定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偷偷地前往玉梁山,一面暂时躲避风头,一面寻找可以证明素弦身份的证据。
直到他得知张晋元本人也在被警方通缉,方才拿着收集到的证据,前去面见霍翁氏,将素弦本是裴素心妹妹的身份详细讲给她听。霍翁氏正愁如何对付裔凡夫妇,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召集霍氏族人,揭穿素弦身份的一出戏码。
霍方始终惦记着霍家密室的“宝藏”,这也是他此次回来的终极目的。众人哭悼大少爷的时候,他便趁机再次潜入书房。当然,这里已被霍家两兄弟整理妥当,室中依旧空无一物。懊丧之余,他痴心不改,开始在墙上的彩绘佛像上琢磨玄机,对此痴迷成瘾,竟然忘了时间。
深夜,几名工匠来到书房,在管家张贵的指挥下,开始对书架的整面墙砌上水泥。
不久裔风过来查看,张贵便给他介绍了工程的进程,又小心地问道:“二少爷,真的要将这面墙整个砌死么?”
裔风微微点头:“砌死以后,将整个书房锁上,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许任何人进来。”张贵连忙应了。
裔风最后环视了整间书房,那些陈设在他的眼里是那样熟悉,又开始陌生,他明白自己暂时无法回到这个地方,可他必须要遵从父亲的遗愿,将那些珍贵的文物完好地保存下去。封住这间密室,也许在当下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自从嫁入霍府,她总与这种幽闭的环境有缘,相比从前,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过去的时日里,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会惊醒,会恐慌,又有多少个如水夜晚,思虑缠心,无法成眠。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死了,独自置身于这种唯有静谧的环境里,她反倒觉得安然,她仿佛可以感觉得到,那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爱不因隔世而消减,他的灵魂,还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她渐渐入了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无名路上,四周混沌的浓雾弥漫,她不知道自己的去处。那条路向前延伸,一直伸向令人恐慌的未知。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跑啊,跑啊,四肢却前所未有的笨重,她大口地吸进绵稠的雾气,冷气侵入她的心肺,她只能粗重地呼出来。
她的灵魂脱离了躯体,看着自己向那迷蒙的烟雾走去,直到消失的那一刻,都没有回头。
然后,浓雾被一道炽烈的光束瞬间劈开,然后不留痕迹地骤然散去。
现在她看清楚了,来时的路是一条窄窄的、伸向海中央的桥,已然看不清来时岸的形状。
天地渺渺,恍然间只下剩她一个人了。
“裔凡……”她含混不清地念着他的名字,心里蓦地一跳,才从梦中惊醒。暗淡的光线里,依稀可见对面的男子和衣而卧。
她这才看清自己正处在船舱之中,小桌上摆着一盏煤油提灯,是渔家用的那种,旁边一只小铁碗,摆着几瓶西药。
她转过头,家庸躺在内侧蜷腿睡着了,小脸还依稀挂着泪痕。她心中一暖,怜爱地伸过手去,把孩子颈上的大毛围脖细细掖好。他才八岁,却在一夜之间,承受了他这个年纪根本不该承受的事。她微微叹了口气,眸子散下一片凄凄的凉意。
她再也无法入梦,一个人到船舷上去,夜已沉寂,烟波尽头,似海一样的苍茫。原来到了最后,只有这样一种心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她站在夜风里,任凭思绪游弋,让回忆漫溯。忽然有人在身后,披了件大衣给她,“怀着孩子,又刚发过烧,小心着凉。”
她转过头,“救了我,你不会后悔么?”
“我为的是大哥。”他望着一片漆黑的江面,“倘若他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我这么做的。”
她眼瞳一点点黯淡下去,缄默了一刻,说:“你救了一个自己憎恨入骨的人。”
他站得笔直,黑瞳如墨,这一刻却不似以往那样肆意宣泄,只像在平静地叙述过往,“我是恨过你。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我恨你蒙蔽了众人,恨你表里不一,恨你处心算计。可是,自从我知道了你这样做的真正缘由之后,反倒有了些同情。”
他的话令她猛然一怔,他是如此的嫉恶如仇,曾三番两次将枪口对准自己,她所做过的那些事,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她呼吸猛地一窒,却自嘲般的,惨淡一笑,“有时候我在想,我处心积虑地进行复仇,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单凭复仇,我所犯下的罪过,就有了不得已的苦衷?博一场必败的赌局,到最后,却落得一场空,便是现世报,现世报啊。只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
“你也许不知道,其实大哥,很早就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他说道,“早到你无法想象的时候。早到——你初来临江城,他在江边轻烟阁救了你,你遗落下你姐姐的青丝帕。你们在一起生活久了,他开始明白你那么恨他的原因,他对你的一切包容,是出于对你姐姐的内疚,是出于对你们全家的补偿。虽然霍方查到了乌塘村的灭门案,却隐匿不报,我爹伪造的你们母女三人的火化证明,大哥却早就起了疑心,让我派人去查,终于查到当年发生的惨案,还找到了你娘亲和姐姐的墓。”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联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事,和你对于着火不寻常的反应,这些有序而完整地连接成一条环环相扣的链子,我开始想通很多事,也被那些不可思议所震惊。尤其使我不能接受的,是在我生日宴那晚,你所做下的事情。我带你夜探张府之时,对你动了杀心,也是因为那件事。”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是想错了,我永远不能做到,像大哥那样爱你。”
然后是长久压抑的沉默。做了命运的奴,终落得被命运粉碎,在无从收拾的荒芜中,成尘成灰。
良久,她忽然问起:“你要带我们到哪儿去?”
“到西川。”他眸光淹在眼睫的阴影里,深邃而幽长,“那里四季如春,土地肥沃,又远离战火的侵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系着你的记忆。到了新的环境,你们母子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他看向她,豁达而宽厚的目光,给她以无限勇气。
她心中一暖,也笑了。再次别过脸去,已是泪流满面。
江水漫漫,船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怜夜冷孀娥,相伴孤照。古苔泪锁霜千点,苍华人共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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