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薛预泽花了大七位数组建出最专业的团队,攀爬珠峰也绝对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所谓“钱给够夏尔巴人可以把你抬上珠峰”,这句话有意隐瞒的部分是,没有人能保证你在珠峰上是个什么状态。
在珠峰大本营驻扎,做完为期一个星期的适应性训练,终于到了正式攀登的日子。下午一点,领队示意准备出发,薛预泽帮着宁昭同再确认了一遍装备完好,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大本营的帐篷。
他们要从现在开始,预计历经六个小时到达海拔5800米的前进营地,在那里修整一夜。
薛预泽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估计不会再有第二次冲击珠峰的机会,所以一开始就选择了难度更高的北线。北线是不对大众开放的,他不算是专业人士,最后还是找了点关系才得到许可证,团队里的人则大部分是老吴找的。
到前进营地还算顺利,补充完体力后,领队示意抓紧时间休息。宁昭同吸了一会儿氧,感觉头疼好了一些,正向跟领队问点事,就听他走进来说:“风太大了,先撤下去。”
撤下去。
宁昭同知道冲击珠峰这种事绝大部分时候不是决定于有没有足够的体能,如果老天不开眼,整个窗口期都在刮风,那你只能从巡航高度往下跳了。念着这一点,她很快地把自己撑起来,跟薛预泽抱了一下:“希望不用撤到日喀则。”
薛预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护目镜轻轻相撞,声音不是很大:“老天总要给天子一点面子的。”
大概上天觉得薛预泽还算虔诚,退到5400米的一号营地休整了一晚上,领队就示意准备出发。一路比昨天还要顺利,到前进营地的时候,领队评估了一下队伍情况,说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可以继续赶路。
第二天的目的地是海拔7028的北坳营地,宁昭同本来想着五百米的爬升不至于太夸张,结果这一程让她终于再次体会到,“艰苦”是什么意思。
路上换了冰雪装备,此后便是冰天雪地的路了。
长久的静默前行,她逼着自己思考专业的东西,以免思绪落到更艰苦的前路之上。可低温缺氧以及长久的活动让大脑的运作效率变得很低,她在一个稍微平整的地方歇息了片刻,目光远望,发现星星点点不属于白雪的颜色。
那是人,有活的,也有死的。
他们朝着地球的最高处进发,大部分会被冰冷的自然劝回平地去,而其中的一部分,喜马拉雅的大雪将他们冰封于此,不知道何时灵魂才能归家。
晚上七点,团队抵达预定地点。
宁昭同吃了一颗治疗上呼吸道感染的抗生素,又含了一颗润喉糖,看薛预泽过来,给他也塞了一颗。
“你嘴唇裂开了,”她出声,已经很喑哑了,“我头有点疼,可能高反了。”
“再忍一忍,现在吸氧、再后面就、不行了,”薛预泽有点艰难地吐着字,语言组织得不太好,“昨天在、前进营地,你都、撑下来了,昭昭,你可以的。”
前进营地处于山坳之中,空气不流通,是最容易出现高反的地方。
她示意他不要说话了,找出一根唇膏给他涂上,又给自己涂了两下。薛预泽看她这么不嫌弃自己,开心得有点想亲她,但是真的没力气,努力靠过来,贴在了她的手臂边上。
休整了两天过后,团队向海拔7790的二号营地出发。
领队让两人不要逞强,把氧气戴上,两人互相帮忙穿戴好,手牵着手走进队伍,握紧登山绳。
7500米左右,有一段称为“大风口”的路段,是珠峰北坡路线的知名难点。老吴找的队伍很靠谱,两人还算顺利地通过了这段路,在当晚到达二号营地。
领队说修整个两三天,然后就直接去8300的突击营地,准备冲顶了。期待缓解了身体的极度痛苦,当晚两人把睡袋并在一起,挤进同一个大睡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
结果第三天早上,又变天了,领队让往下撤,好在这回只撤到了北坳营地。
第二天,经过数个小时的艰难攀登,团队再次到达二号营地。这回只修整了一天,领队便带着他们向突击营地出发,而沿途已经很少碰到其他团队的痕迹,各式各样的尸体占据了更多的视野。
8300米,薛预泽高反有点严重,领队做了处理,但让他务必不要逞强。好在勉强吃了一点晚饭后,薛预泽就缓过来了,宁昭同说她来照顾就好,领队应声出去了,眼神忍不住有点奇异。
如果不是老吴说这俩人不会乱来,薛预泽给的钱又足够多,他绝对不会同意带这个女人上来:她不仅没有一份8000米以上山峰的攀登证明,甚至连5000米以上的山都是去年底才上去过的,要换了其他人,他绝对会骂一句胡闹——他这份工作要害人性命太容易了,能做到现在,代表着他是个有信仰的人。
可是,这个女人的身体素质比他想象中强悍得多,北坳冰壁走得跟平常路没什么两样,这绝对得是全身肌群都相当发达才能做得到。
真离谱,下去得跟朋友好好吹一吹。
北线c3突击营地已经是峰顶下最后一个营地了,也就是冲顶营地,相较于南线的c4,和峰顶的海拔差更小。也就是说到冲顶的时候,北坡的路线是短于南坡的,相应的难度也有一定降低。
突击营地里有不少人,形形色色的欧美面孔,黄种人也不少。只是到这个海拔,大家都在保存体力等着冲顶,加上这会儿大家多少都有些高反了,也没有多少攀谈的兴致。
这一次休整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八点,领队点出了冲顶队伍,让大家出发。
这两天宁昭同和薛预泽连说话都很少,只是在出发前给了彼此一个拥抱,而后便一前一后地走到队伍正中。
三点钟,队伍到达第二台阶,这是一道几乎垂直的岩壁,好在中国登山队的先辈在此设立过几阶“中国梯”。半道上薛预泽稍稍脚滑了一下,碎冰窸窣下落,领队停下来确认了他的状态,决定继续前行。
四点半,到达横切路线,这是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绝壁。通过后峰顶就快到了,不过这个地方人就多了,有时候甚至会堵一段。
一鼓作气,接近七点,团队登顶。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周遭都是干净的灰蓝色,她剧烈地喘息着,测了一下血氧,60。
她呆了一下,而后苦笑。
得新冠40度烧了三天的时候,她的血氧都没有那么低过。
请了那么多人的团队,薛预泽没打算真让自己丢半条命,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抱着氧气瓶开始猛吸,惹得旁边两个人一直在瞅他。
她坐到旁边,跟着薛预泽一起猛吸,一边吸一边测血氧,发现没高多少。
“气压、太、低了……”薛预泽努力地吐字,“不是、氧浓度、问题,是、肺功能……”
“好啦、好啦,”她也不太行,“不说了。”
他一下子笑了出来,抱着她的手,有点稚气地摇了摇:“拍照。”
“好,拍照,”宁昭同应声,但是没动,“休息、会。”
“好。”
他又靠近了一点,呼吸里有胸腔被飞速撞击的声音,那是低氧条件下心脏超负荷运转的结果,这里人人如此。他觉得眼角有点疼,连忙闭上眼缓了一会儿,但他猜测自己的眼睛里应该全是血丝了。
缓了十来分钟,颤抖的腿舒服了一些,他捏了捏宁昭同的手腕,她会意,跟他彼此搀扶着站起来。领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将戴着保护套的相机递过来,宁昭同接过,声音传出来有笑意:“我、给你拍。”
薛预泽没有拒绝,捂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确认没有什么视线模糊的情况,抬起了双手,努力比出了一个“耶”。
珠峰峰顶是一块斜坡,其实很难拍出什么震撼人心的效果,更何况其实人还不少。宁昭同心说多的靠后期拯救,调整角度飞快闪了百来张,然后将相机塞给薛预泽,示意换换。
这下薛预泽来劲了,手脚并用地指挥她摆姿势,拍了能有十几分钟。
拍完后还有合照,薛预泽被她拽到最上方,像熊一样抱住她,挥手的模样特别骄傲。
领队有点想笑,心说有钱人也有那么恋爱脑的。
珠峰峰顶虽然没有基站,但有信号覆盖,所以手机也是能用的,虽然世界上没有几款手机能抗住这种气温。当然,这些在上来前都是考虑过的,这俩恒温手机套甚至是期南自主研发的,只不过戴着手套就别想打字了。
两人往群里发了个表情包报平安,又用手机合了三张影,很勉强地定位发了朋友圈。不过宁老师显然要更聪明一点,提前就把文案保存在备忘录里了,现在复制粘贴就好。
【因为山就在那里!(图)x9定位:qomolangma】
顺便给薛预泽点个赞。
【薛预泽:跟宁老师一起爬独角兽。(图)x9定位:mountqomolangma】
?
可恶,怎么他还能打字。
宁昭同看着文案里的“独角兽”,有点想笑,但喘得厉害,只是抱了抱他。他立马收好手机回抱,很黏糊地蹭了她两下,闷闷地叫“昭昭”,一声又一声。
“哎,”她应声,“哎,哎……”
昭昭,昭昭。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好圆满,能跟她一起站在世界之巅,甚至每一声都能换来她的回应。
高原地区的泪水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不敢在此刻发散太多,只是更深地钻进她怀里,像玩闹的稚子一样同她亲密无间。
他好爱她,他余生的每一天都不想跟她分开。
他好爱她。
风过,身后太阳升起,天光破云,赤霞漫天。
八点钟,领队示意两人,必须下撤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重新回到突击营地后,薛预泽明显感受到身体出现了很多高山病的征兆,并且逐渐严重。领队做了初步判断,决定立马出发,尽快下到低海拔地区。
头疼嗓子哑宁昭同都是有的,只是没有薛预泽那么严重,他一直在咳嗽,都开始有粉红色的痰。但她半路上突发雪盲,缓了半个多小时才能勉强视物,到北坳营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
薛预泽的情况还是不太好,而最致命的是,长时间的缺氧可能损伤了他大脑里的判断和语言模块,他已经不太能说得清楚话了。
领队说是高山脑水肿,而且病程已经过了初期,地塞米松已经用过了,没有太多改善。宁昭同立即决定呼叫直升机救援,但是领队说民用直升机的极限升限很难过5000。宁昭同闻言掏出手机,按了几下发现实在不好操作,钻进帐篷里脱掉手套,找到号码拨出,再戴上手套。
就这么一会儿,手已经有强烈的痛感。
一分钟后,宁昭同钻出来,告诉领队,到前进营地就好。
领队隔着护目镜看着她的眼睛,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必须立即、马上继续下降。
人命关天,她都准备坚持,团队自然不会有异议。出发前,她抱住薛预泽,一字一句在他耳边哄着,让他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好了。薛预泽已经做不出太多反应了,懵懵地抱着她,好像叫了一声姐姐。
她鼻子酸了一下,没敢多想,扶着他起身,将安全绳仔仔细细地给他系好:“走,我们、回家。”
回家。
他听见了,但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个什么反应。
前进营地,海拔6500米。
因为在此之后就必须要换成冰雪装备,所以这里实则是珠峰北线最重要的中间营地,领队下来时候目测了一下帐篷数量,估计这里有超过一百个人。
但此刻,他要感叹的不是人数。
一辆军用直升机安安静静地停在雪面上,底下一圈都能看见岩层,而臂章撕了的飞行员站在一边,装备俨然,甚至荷枪实弹。
领队张了张嘴,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宁昭同示意他和队员们搭把手:“他先、下去。”
整个团队一下子反应过来,这直升机是这个女人叫来的!
领队拍了拍手让队友们行动起来,而飞行员看来一眼,走过来,向宁昭同伸出手:“宁老师?”
相较起来相当稳定的语调,宁昭同紧紧握住他的手,恳求道:“救救他。”
“是,保证完成任务,”飞行员抽回手,行了一个军礼,“为安全考虑,我只能带他一个人。”
“好……你把他、带下去,谢谢你……”
这句话听完,飞行员多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但是他能在这里落地已经可以往外吹十年,生死攸关的事,他不敢在这时候逞强。
“不用,这是我的任务。那宁老师,我就先走了。”
关上舱门,飞行员往后看了一眼,向外行了一个军礼。宁昭同努力招了招手,退到更远的地方,而后旋翼转动,腾空而起。
领队看着直升机摆尾远去,瞠目结舌,旁边一个队员拍了他一下,出声:“直-19改的,武器全卸了,其他地方,估计也动得不少,所以才能上,珠峰的6500……机师技术也,牛逼。你说,以后,上珠峰,是不是越来越,容易了。”
领队看他一眼,然后摇头。
不说什么手眼通天的人才能搞到正在现役的军用直升机,就说前进营地这个深狭的地形,有足够胆量和技术在这里降落的机师,全世界数不出三位数来。
薛总这个恋爱脑也不是随便发的,他腰缠万贯,这女人背景成谜,是各有所求也说不定。
而且。
他看着状态不是很好的女人。
救命的机会这么让出去,薛总倒也不是剃头担子一条热。
一个星期后,宁昭同到达拉萨,刚下车就朝医院走。
薛预泽送医及时,海拔降下来后情况就稳定多了,拉萨最好的医疗条件往身上堆,接到她的时候看起来比她滋润得多。
宁昭同看着特别憔悴,但眼睛很亮,亮得他心都是软的。他当着来来去去的医护就一把搂住她,鼻子里有闷闷的哭腔:“昭昭……”
那架直升机是沉给她留的后路,却被她毫不犹豫地留给了自己。
“咱们成功了,”她回抱他,嗓子还是很哑,“回北京不准一直加班,我们一起开个庆功宴。”
他忍不住笑,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眼角有湿润的痕迹。
她怎么那么好,好得他都离不开她了。
而当夜八点,韩非坐着火车抵达拉萨,钻进宁昭同病房的时候,她差点没把他认出来:“……然也?”
“同同,”韩非吸了一口氧,理了理自己乱成一团的长发,“……臣形容不整,望陛下,不要怪罪。”
“哎呀,你身体受不了就不要来了啊!”宁昭同心疼得够呛,连忙把他往怀里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去检查一下吧?你是青岛人,哪里受得了那么高的海拔,这马上就要答辩了,可别耽误了……”
韩非失笑,抱住她粗粝了许多的手:“同同,我不能陪你登顶珠峰便罢了,难道来拉萨接你也要错过吗?”
她心里有点软,探头亲他一口:“我们是夫妻,并肩携手,荣辱与共。你一直都是跟我站在一起的,不管是低谷还是顶峰,我去了,就等于你去了。”
薛预泽一进来就听到那么一句,心里酸涩了一下,勉强压住:“太师。”
韩非见他,神色一缓,又吸了一口氧气:“身体如何?”
“没什么大问题了,等回北京再看看,谢谢太师,”薛预泽笑,“太师要毕业答辩了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便是半月后了。”
宁昭同一听,有点为难:“然也,对不起,那我不一定能过来了,我得先”
“道什么歉,”韩非含笑,都不想听她的解释,摸了摸她的脸,“又不是什么要事,待陛下返京,能斟酒相助,臣便再满足没有了。”
“……一口一个君臣君臣,不还是心气儿不顺,”宁昭同有点好笑,“行了,今晚论文给我看看,明后天带你拉萨逛逛,然后早点回去改终稿。”
“……”
韩非沉默了一下,连反驳都没心情了,艰难道:“还……改吗?”
宁老师笑眯眯的,搂住太师的腰肢:“怎么,梅楷同学觉得自己的论文已经足够好了?”
一句话给薛预泽都听出冷汗来了——幸好毕业得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