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一天,淬锋天朗气清,全旅从上到下两千余人军容严整,在机场边上严阵以待,等候军委主席的检阅。
然而直升机落地,穿着无衔军装的主席旁边,还跟着一位女士。
姜疏横怔了一下。
小宁怎么跟着来了。
宁昭同不想抢风头,等淬锋那个新旅长开始念词儿的时候,直接躲到了镜头后面去。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坚毅的脸,她不免有点失落,因为除了姜疏横一张熟面孔都没有。
简单的欢迎仪式搞完,旅长迎着沉平莛去陈列馆,宁昭同跟在后面,看到了不少熟面孔。
姜疏横是机动部门的代表,这次也跟进来了,看她在聂郁的照片面前停了很久,低声解释道:“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在301住了叁个月,才认识你的。”
宁昭同心头有点酸酸涩涩的,也低声回道:“那时候他半个身子都快酥了。”
原来是这么危急的情况。
却还对她笑得那么灿烂,好像什么阴霾都无法留在他的脸上。
整个展览馆,陈承平一个人占了一大面墙壁,里面甚至还陈列着从他腹腔里取出来的弹片。宁昭同盯着上面陈旧的血迹,一时呼吸都有点不顺畅了,闭了闭眼,强行压下情绪,别开脸。
她就知道,如果光是因为涉密,他不该连伤情都不跟她提。
伤在这些位置……他能活到今天都算跟阎王爷关系好!
从陈列馆出来,沉平莛看她神色郁郁,心里明白原因,低声让她去转转。后面是要去看武器什么的,宁昭同没兴趣,干脆应下,也算作避嫌。
淬锋本来留了个副旅长下来陪她,姜疏横说自己看着就行,副旅长看两人似乎认识的样子,也没有异议,回身带着人追了上去。
等领导们都走了,傅东君一把扑过来搂住她:“师妹!你怎么来了!”
淬锋机动部门人人都是宁姐的粉,这可不是开玩笑,傅东君这句招呼就像解除封印一样,一堆大小伙子一拥而上:“宁姐!”
“女神啊!!!!!”
“我他妈以为我在做梦呢!”
“宁姐宁姐!你还记得我吗?!”
……
只是顾及着领导,没人再敢叫嫂子了。
宁昭同都有点紧张了,抬手:“别激动别激动大家,都认识都认识,不认识的也脸熟!”
傅东君亲稔地搂着她往外走:“走走走,哥请你吃饭!我跟你说我们司务长那手艺没得说,今天我沾你的光,没八个菜不下桌子!”
“师兄!”宁昭同无奈,小声道,“我想看看念念穿军装。”
“慌什么,一会儿哥给你拽出来走个正步,你一边吃一边看!”
一群穿着作战服的大老爷们儿浩浩荡荡地涌来食堂,司务长都惊了,又看正中有位女客,倒是没敢怠慢,迎上来拔了个军姿:“淬锋机动营司务长侯长风,请您指示!”
宁昭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一阵爆笑。
傅东君忍笑,把侯长风的手压下来:“得了得了老侯,这我妹妹,别搞这些有的没的,一会儿吓着她。”
侯长风一愣:你妹妹?
我靠,你怎么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了!
喻蓝江从人堆里钻出来,大马金刀地找了张桌子坐下,对门口招了招手:“别站着,来坐会儿。”
宁昭同点头,傅东君走前两步,特别狗腿地把桌子上下擦了个干干净净:“您请。”
那姿态实在谄媚,众人哄笑,宁昭同拍了拍他的手臂,坐在了喻蓝江的旁边。
下一秒,周围暴动,身边所有位置都被一下子占了个全。
侯长风欲言又止。
这群臭小子平时旅长的面子都敢下,这回竟然学乖了?
一堆正襟危坐甚至连礼仪枪都没放回去的大老爷们儿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饶是陛下活了两辈子也很难从容,她挠了一下头,问对面的姜疏横:“你能让他们放松点儿吗?你们这背直得我抽了脊柱就能当标枪使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姜疏横忍着笑意,下了一个稍息的命令。
傅东君把宁瑱和张肃拎到前面来,再把几个爱跳的赶到后面去,这才坐到她右边,轻咳一声:“好了,我们的会议现在开始。”
宁昭同笑出声,看着儿子那张晒黑的俊脸上满是兴奋,没忍住,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宁瑱一下子红了脸。
兄弟们还看着呢!
众人一愣,然后了然。
怪不得喻哥能坐边上,宁姐喜欢长得帅的啊!
宁昭同这次虽然没有带着任务来,但群众基础那么好,大家又都一副很期待的样子,也干脆问了几个比较官方的问题,关心一下基层官兵的情况。
当然,淬锋这样全军官化的部门算不上什么基层,大家考虑到影响,也没有说太深。只有江成雨这人仗着宁姐没架子,搂着迟源嚷道:“宁姐,咱们婚假能不能放长一点啊,源儿家嫂子现在还没怀上啊!”
众人爆笑,迟源拎着拳头追着江成雨绕着食堂跑了叁个圈。
宁昭同惊讶:“还没怀上?”
迟源大夫小脸通红,努力辩解:“这是要看缘分的!又不是说怀就能怀上!”
江成雨不解:“你和嫂子没有缘分?”
迟源恼羞成怒:“有完没完!没老婆的没资格说话!”
隔壁曹兴国疑惑:“你们这一桌不都是没结婚的吗?”
“……”
宁昭同意味深长地看过师兄夫夫和念念夫夫:“保家卫国是一回事,这个人问题也不要落下太多啊。”
念念夫夫惭愧埋头。
迟源附和:“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宁昭同转头看向他,语重心长,“要抓紧了。”
“……”
众人发出一阵放肆的哄笑。
“行了,有个闺女了不起是吧,”傅东君受不了她那嘚瑟样,“你要来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句,吓着我了。”
“说了还叫什么惊喜,”宁昭同抬头问大家,“我来大家惊喜吗?”
“惊喜!!!!!”
“看来我的群众基础还是很好的嘛,”宁昭同拍拍傅东君的肩膀,“能看出来东君同志的工作做得很扎实,今年允许你带老婆来我家。”
众人哄笑,傅东君笑骂一声。
司务长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想来接待宴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有个疑似领导夫人的傅东君熟人莅临,也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顿自助式的大餐。
结果还没开饭,就见一堆顶头领导拥着主席进来了。
旅长一看这横七竖八的大小伙子,瞳孔猛地一缩。
黄德庆见状眉头一竖,厉声道:“集合!”
“不用,战士们自在就好,”沉平莛把他按下来,神情很温和,“都坐,我也听听你们聊什么。”
傅东君很自觉地起身,把夫人右手的位置让出来,再把喻蓝江和江成雨迟源拎下来,给旅领导让座。
张肃看着对面一张张肃穆的男人面孔,有点别扭地挠了一下头。
还是老婆他妈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旅里领导左二右一,沉平莛坐在自己右边,自己倒成了主位了。那边军媒央媒跟着拍,话题也只能成了干巴巴的“领导关心基层官兵生活训练情况”,宁昭同不自在,起身跨了出去。
众人一愣。
沉平莛神色不动,也没有去补那个缺,转头和旅长夸了两句官兵们的精神头,夸得旅长都讪讪的。
最后午饭是在机动营的食堂里吃的,没什么难得菜色,但部队食堂胜在一个料足味儿够,凭淬锋的福利倾泻,肉也是管够。沉平莛好久没吃过这么粗犷的饭菜了,吃着吃着还跟宁昭同笑着咬耳朵,说当年他还在军队情报口的时候,还吃不上这个级别的灶。
嗯,真香,就是回去营养师团队又得忙活了。
“人家叫淬锋,给咱们国家磨尖刀的,吃好点应该的,”宁昭同放下筷子,随餐吞了个复合维生素片,“你看看这一个个晒的,训练肯定特别辛苦。都不说我了,你看师兄,当年师兄比我都白,现在咱俩肤色都跨人种了。”
傅东君有意见了:“当年我比你白是因为你晒黑了!主席有印象吧,特别17年刚从北非回来那会儿,你黑得我都不知道聂郁怎么看上你的!”
“?”
“?”
“?”
旅长一噎,黄德庆觉得心脏有点受不了了。
他妈的傅东君你是真不怕死啊!
“有印象,一种很好看的小麦色,看起来很健康,”沉平莛很随和地答道,“就是头发剪得太短了,像个男人一样。”
宁昭同不满:“你刻板印象。”
“好,我向你道歉。”
沉平莛那一脸“自己老婆自己惯着”的表情给傅东君看得有点食欲不振,转开话题:“头发染回来了啊,挺好。”
结果沉平莛再次接话:“14年还是15年的时候,她好像染过一次绿头发。”
傅东君一听来兴趣了:“对,北极星绿,那时候这丫头白,又慢慢长开了。本来追她的人就多,这头绿毛一亮出来,晚上都得我送她回宿舍,不然老有男的堵在门口送花。”
宁昭同瞅他:“真的假的,那时候你也没夸我一句。”
“你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我再夸你不得真上天了,”傅东君责备,“我亲爱的妹妹,为妇之德在于贞静,别一天到晚想着男人夸你。”
“?”
宁昭同忍气吞声,对沉平莛道:“我师兄,随我。”
沉平莛轻笑一声:“没事,我会每天腾出时间夸你一句的。”
“?”
“?”
喻蓝江坐在对面,郁闷得要死。
老婆到了自己主场连个正眼都不看自己,他是不是快被踹出去了。
下午主席同志在旅长和参谋长的陪同下观摩了淬锋的搏击训练,因为心里压着气,喻蓝江下手特别狠,张肃咬着牙心说再嫉妒也别拿我撒气啊。
结果这边拳拳到肉的,宁瑱和宁昭同躲在角落里聊得开心,一个眼风都不朝那边去。
“你及冠那年跟阿娘说,你对当人主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赓续你父亲在云梦的事业,教书育人,研究学问,”宁昭同有点叹息,“你还跟我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宁瑱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那时候年少轻狂,阿娘见笑了……”
“什么叫年少轻狂。那时候你虽然没明说,阿娘也能明白你的意思,”她似有恍然,“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时候阿娘想着,阿娘的念念志不在为君,却实实有仁君之相……不过叁王之后,欲成圣王之业到底是僭妄,我便想着,倒不妨放你出去,或能留个圣名也说不定。”
宁瑱心里酸酸涩涩的,小声道:“阿娘,儿子为君做得不好。”
“你性子太软,也不爱见血,小人自然能欺你以方。你父亲念着你温厚,向来不逼你,只是他也不是暴戾性子,总也不能为你做一辈子的刀。”
“……儿子无能。”
“不是无能,是我想岔了,你不喜欢为君,阿娘也不该逼你,”宁昭同神情很柔软,“如今你能走出来,在那么迥异的地方过得自在,阿娘很开心。”
宁瑱有点想哭了:“阿娘为儿子费了很多心,儿子都知道。宫中那些伴读,素治公俱以君王之道相授,没有半点藏私。那时候儿子就知道,阿娘心怀大爱,从没有自诩四海人牧,也从未将目光囿于一家一姓之中。”
“你觉得阿娘做得对吗?”
“儿子不知道阿娘做得对不对,父亲说帝位不稳,则天下异心并起,”宁瑱抿了一下嘴唇,“儿子觉得父亲说得也不错,然,儿子不喜欢。”
“嗯,念念不喜欢。”
“儿子不喜欢君臣尊卑,”宁瑱小声道,“所以儿子一心想去雅典,看看阿娘说的民主城邦。”
宁昭同揉了揉他短短的头发:“得到满意的答案了吗?”
“……没有。雅典能以陶片决定国家大事,只不过是因为雅典太小了,”宁瑱叹气,“何况,只有成年男人才算公民,绝不是能施之于天下之道。何况阿娘知道,马其顿征服雅典之后,民主制已经被废除了,后来恢复的模样是否能承载民主精神,还不好说……儿子当时跟一位贤者说,我的母亲是一位君主,我的妹妹也是一位君主。贤者同情地看着我,说他能够明白我远道而来的原因。”
宁昭同轻笑:“他觉得你是一位被驱逐的王子?”
“嗯,儿子不知道怎么解释,”宁瑱抿唇一笑,又有些羞赧,“我给一位长老送了一些大秦带过去的礼物,他很开心,然后送给我一些很漂亮的奴隶男孩。”
宁昭同想起什么:“你还说,你去了莱斯博斯岛。”
“是,儿子带着他们在莱斯博斯岛定居下来,”宁瑱有些怀念那个阳光朗照的岛屿,“那里的居民都很友善,我在那里收集了很多萨福的诗,可惜我的尤里斯语学得太慢了,没能读懂几条。”
宁昭同心头发软,跟他开玩笑:“没事,好歹从此后就不喜欢漂亮男孩儿了。”
“……阿娘!”宁瑱脸上微微一红,倒也老实,“往后觉得,还是肌肉线条……比较有男子气概。”
男子气概。
这小子在女人堆里从小待到大,没想到性别观念还是那么传统,现在看着甚至有某种“男人就要阳刚”的朴素到招恨的审美定势。
宁昭同叹气:“然后决定为爱做零。”
“……”
宁瑱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子。
“你们这地儿风水不行,”宁昭同认定,“你舅舅当年也是万o丛中一条1,结果碰到你舅妈什么原则都没了。你走了条一模一样的老路,虽然你跟小张没处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你能在上面来着。”
“……阿娘!”宁瑱受不了了,“您给儿子留点面子。”
“咱俩说的古汉语,他们听不明白,”宁昭同装傻,又转开话题,“你跟薛预泽说我喜欢恋爱脑娇夫?”
“……”
宁念念不敢说话。
“哎,也差不多。阿娘跟你不一样,看不得男的对着我颐指气使的,跪在面前安安分分的比较好,”宁昭同认同,“觅觅也不打算生孩子了,我听了挺开心的。咱宁家家训什么来着?少生孩子多种树,你俩都贯彻得挺好。”
……什么跪?
宁瑱想到小泽父君给的素材,一时不敢听了都。
“不错!”宁昭同抱了儿子一下,“念念,你自在阿娘就开心。”
宁瑱反抱回去,脑袋依恋地蹭了蹭母亲:“阿娘……”
“你穿这身真精神,”宁昭同推开他,打量他片刻,又凑上来亲了儿子一口,“你这比例随你阿爷,腿长得跟妖精似的。”
宁瑱不好意思地别开脸:“阿娘,大家都看着呢。”
旅长随着主席的目光看过去,一时有点心梗。
这到底什么情况啊?????游海光你当着人的面都敢勾引人家老婆???
傍晚,目送直升机起飞后,旅长一把薅住宁瑱:“游海光,你跟那位是什么关系?!”
众人虎视眈眈地看过来,想问同样的问题。
“哎哎旅长,别吓着孩子,”傅东君上来打圆场,“小光是同同的干儿子。小光跟同同老公长得特别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同同见了说缘分难得,就给认到膝下了。”
旅长惊疑不定:“什么老公?”又回头看向飞远的直升机,简直觉得理解不了现在的情况。
喻蓝江开口:“宁姐结婚我们都去过,她老公叫梅楷,确实跟小光长得很像。”
迟源帮着撒谎:“当时我们就这么觉得,所以拎着小光去见宁姐,宁姐一见特别高兴,说这种缘分难得。”
旅长头晕目眩:“你们都认识这位……什么,宁姐?”
曹兴国嘀咕:“聂哥前女友啊。”
江成雨也嘀咕:“也是老鬼前女友。”
淬锋现任参谋长黄德庆一声不吭。
“?”旅长惊慌失措地看了黄德庆一眼,“那她、我、不行啊,老黄结了婚的!”
这女人怎么盯着淬锋的参谋口薅啊!
“?”
姜疏横欲言又止:“小宁也结婚了。”
“什么有的没的,”黄德庆骂了一声,又小声问傅东君,“那你妹妹跟那位,这……”
“哦,这个啊,”傅东君坦然一笑,“好朋友吧,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师妹是不会喜欢不着家的男人的。”
喻蓝江:?
迟源同情地拍了拍喻蓝江的肩膀,小声道:“要不你退役也行,还是家庭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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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莱斯博斯岛:位于爱琴海东北部,该岛因古希腊着名女诗人萨福而闻名于世。由于萨福传说中是同性恋,故此,西方语言中“女同性恋者”一词即由此岛名转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