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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君子如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宁昭同和韩非飞这一趟,主要是为了叁年一届的先秦古典学年会。
    今年这届在北大开,听说盛况空前,来了一堆建国前生的老头子不说,连王权礼都从普林斯顿飞过来了。
    本来宁昭同是进不了这个圈子的,毕竟研究领域差别还是大了些,但听说是哪个老东西发了话,竟然还让她混上个特邀嘉宾。韩非倒是实打实带着论文过来的,分量相当足,北大直接给安排在第一天上午,宁昭同琢磨着这还是有点母校提携的意思。
    人太多,规格也够,北大直接开了大礼堂。九点钟的会议,两人八点二十在西门下车,一路上不少人打招呼,只是宁昭同都不怎么认识。
    一进大门,两人就得分开了,不过韩非的席卡离特邀嘉宾席也不远,坐定了朝她挥了挥手。宁昭同对他笑了一下,拎着包坐到王权礼边上,温声探问:“您看着气色不错,近来身体如何?”
    王权礼也看见韩非了,不好打招呼,便只能还她一个笑,声音中气不是很足:“好,都好,比约翰好得多,至少还能飞过来。来的前一天,我正好跟他一起喝咖啡,他说很羡慕我,让我向你问好。”
    “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宁昭同看他的水杯里还只是干茶叶,探身将热水壶够过来,给他斟上,“这次能来,应该也是托您的福吧?”
    “哈哈,我想见见你,”王权礼道过谢,将杯子握进手里,神态很柔和,“听说然也现在在昆明,找了个教职。”
    “是,离家很近,课也不多。”
    “压力大吗?”
    “不大。当时云大想抢他,云师这边愿意直接给副教授,又说不会催他评职称,他过得很自在,”宁昭同笑,“他今年就一门课,也没带学生。”
    “上上课倒是不耽误,跟学生交流,是很好的澄清思维的方式。”
    “是,然也在学术上很有追求,”宁昭同眼里浸透了笑意,“他想去巴黎高师交换几年。”
    王权礼有点惊讶:“巴黎高师?”
    “是,他现在对法国哲学有些感兴趣。但是语言关不好过,要考到c1才能勉强入门。”
    “……这,”王权礼有点感慨,“也是好的,年轻人,把目光放宽,路才走得长。”
    宁昭同听出一点言下之意,唇间溢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叹息:“那您这一趟,会不会觉得失望?”
    王权礼没想到她会这么敏锐,诧异看来,又沙哑地轻笑:“这种话,你应该听得不少,你是怎么想的?”
    “您也说我听得不少,那考虑到我听得不少的原因,我的意见,估计多半是偏颇的,”宁昭同微笑,很舒展的弧度,“您知道,如今的中国,还有彻彻底底为当局服务的专业。”
    王权礼怔了一下,而后沉默。
    “但您同样知道,对于绝大部分人文专业来说,要想做一点真正的东西,就要和当局拉出距离,或者将之作为纯粹的对象,”她看来,眼波明净,吐字清晰,“这两条路,没有哪条比哪条更容易,也没有哪条是可以完全摒弃的。那问题可能在于,它们完完全全不应该被放在一个赛道里——当然,很多时候,我们承认意识形态无法逃脱,所以反感的是铺天盖地的宣传本身,关闭了基础的信息自由。”
    王权礼无声地笑:“你是很好的姑娘。”
    敏锐,聪颖,从容有度,有最好的分寸感。可惜,偏偏是这份敏锐,会给她带来最深切的痛苦。
    倒也无妨……世间事世间人,总是蚌病成珠,她如今留下的这一笔,已经足够华彩明艳。
    上午议程过半,马上就到韩非上台,宁昭同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完倒是瞥见了两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梅黄溪,刘洪谦。两人甚至坐得很近。
    主持人念完引入语后,韩非在掌声里起身上台,站到了话筒后面。他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目光漫漫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她脸上,蓦地,弯眉莞尔。
    一瞬桃花春水流过心间。
    不夸张地说,那个笑映得整个礼堂都亮堂了两分,底下也传出一些低声议论。而韩非笑过便敛了神色,做了一句话的自我介绍,接着开始语调平静地陈述自己论文的创新之处。
    宁昭同在底下捧着脸含着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几乎是少女倾慕的模样。
    韩非跟她一样,有一张不笑会显得有点冷峻的脸。
    平展的眉,清得太过的眼睛,雪岭一样挺拔的鼻子,血色略淡的嘴唇。肤色太白,细纹就更看不见了,旁人乍见一张雪白平整的脸,又比着他从容过甚的姿态,总觉得有些不和谐。
    但没有人会否认他的好看,如同见到一枚无瑕美玉。
    君子如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几分钟后,韩非的陈述结束,主持人示意进入提问环节,王权礼第一个举起了手,拿到了话筒。
    韩非对他还算客气,合手稍稍揖了一下,脊背笔直如修竹。
    他今天穿得寻常,倒是认认真真束了一个冠,俯身行礼而起,有种说不出的舒展姿态,很有些抓眼。
    王权礼笑意更深了一些,声音还是哑的:“你这个东西,不算新,但是很完整。和你的博士论文一样,你吃透了、想明白了,就有底气,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叁千尺,全部地倾斜出来。”
    年会不是博士论文答辩,这种评价多少有点失礼和突兀,但王权礼是目前整个中国哲学界不容置疑的泰山北斗,此时也没有人下他面子,只是伏严多看来一眼。
    韩非道谢。
    王权礼低头再看了几眼,语速很慢:“是的,够全了,但是我觉得,还不够深。荀卿的文章是合时而作,合事而为的,你很多地方点到即止了,我看,大可以再深挖下去的。”
    韩非应声,态度很恭顺:“囿于晚辈学力,文章还有诸多不足,还望各位方家不吝赐教。”
    “哎,外求什么,这些东西,你夫人很擅长的,”王权礼呵呵一笑,把手里的文章塞给旁边的宁昭同,“她是二流的学者,最一流的人,你是一流的学者,做人上嘛,大可以下流一些。”
    全场哄笑。
    韩非略有无奈,迎上宁昭同调侃的神情:“此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写得很好,想得很完善,没有什么问题,”王权礼挥了一下手,“有空多给我发邮件,我有很多话跟你聊。可惜了,你心里只有娇妻幼子,也不愿意来我门下,伺候我这老头子。”
    这话一出,底下不少人目光都变了。
    王权礼竟然想收梅楷为徒?梅楷竟然还拒绝了?
    这小子真是……给脸不要脸啊。
    宁昭同一听就知道,王权礼对她估计还是有些意见的,笑了笑,对台上的韩非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时间差不多了,韩非哪怕读出言下之意也不想在台上就这种话题纠缠,稍稍颔首,示意下一位。
    王权礼都说了“没有什么问题”,要不是什么重大缺漏,这时候提出来,多少是有点不给前辈面子的意思。半分钟内没有人举手,韩非朝主持人示意了一下,缓步下台,走到宁昭同旁边。
    宁昭同接住他探来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有事寻你,”韩非不习惯这样压着身体的姿态,用了一点力把她拉出来,也不看王权礼,循着墙壁走出礼堂,“下午能否不出席?”
    “嗯?”周围人不少,宁昭同拉着他往边上走,“怎么了,因为梅黄溪吗?”
    “不然,”韩非看着她,顿了顿,“或者,下午向主办方请个假吧。”
    宁昭同就明白了,抬手抱了抱他,轻笑:“他是真的很喜欢你,也有心要给你铺路。得他一句‘一流学者’,以后你在国内学界会少撞很多南墙,天花板也会高很多。”
    “我知晓,”韩非低眉,将影子笼罩住她,“同同,我更希望他能尊重你。”
    再说难堪一些,他活了一百多年,再不需要谁的看重,只在乎她的喜乐安宁。
    “尊重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她捏捏他的手指,小声哄他,“我又不是钱,哪儿有谁都喜欢我的道理?”
    这是个很有些年头的笑话,但韩非还是被逗笑了,眉眼展开,很惹眼的模样。她心头一动,有点想亲他,但周围人都看着,实在没有贼胆:“我今天特别高兴。”
    “高兴就好,”韩非颔首,神情很柔软,“跟我分享分享吧。”
    “当然要跟你分享,我高兴的原因就是你啊,”宁昭同揽住他的手臂,“当时咱俩结婚,不是好多人说酸话,说我不要脸勾引学生,说你为了前程愿意伺候老女人。现在老王给你背书,证明你的成就和我无关,他们肯定特别尴尬,觉得自己没我有眼光。”
    “……”
    韩非无奈:“同同。”
    “我是认真的,”她强调,结果自己笑眯了眼睛,“哎呀,我眼光怎么就那么好,一眼就挑中你了呢。”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倒是没有反驳。
    她的青眼,是他两生境遇里最幸运的事。
    午间是便餐,晚上则有正经的宴,宁昭同和韩非本来没想参加,结果让王权礼叫住了。
    梅黄溪还说抓住儿子聊两句,眼见着两夫妻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饭厅,人密得挤都挤不进去。
    忽而旁边出来一个男声,语调怪异,不是很高:“这运道的事真是不好说啊,有人背书,什么小门小户的都能上台子了。”
    今天上午七个报告,两个美国名校做汉学的,一个剑桥的,一个港中文的一个台湾辅仁的,内地就占了两个名额。另一个就不说了,本硕博都是北大出身的北大青椒,这几年算是踩在风口,名气也很盛——这个梅楷算什么东西,博士毕业后就发了叁篇论文,一个西南双非的教职,甚至还只是个副教授!
    他凭什么能在第一天上午做报告,就因为王权礼喜欢他?还是因为他老婆跟顶头那位不清不楚?
    梅黄溪驻步,看着矮胖的男人。
    男人的同伴轻笑一声:“能长这么张脸,也不容易。”
    人文领域的学术圈是个很畸形的存在:只要你山头拜得够好,自然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论文和会议把你捧上去,但这个领域的学者又普遍傲气,都认为只有自己做的东西才是独一无二价值顶尖的。文无第一,这种生态可能是合理的,但为了维持这种生态,他们必须熟练掌握攻讦的手段,而不是一篇一篇看完对方的论文。
    于是,你居职过高,人脉太盛,乃至厚薄家业,谈吐姿容,都会成为你对学术不够真诚的理由。
    男人撇了一下嘴:“是不容易,长得这么帅,肯定天天得防着女学——”男人愣了一下,立马笑出一脸热情:“啊,梅老师,你看我这没长眼的,这次您也赏脸参加了?”
    梅黄溪冷笑,转身就走:“确实是个没长眼的。”
    男人一噎,困扰地挠了挠头,问同伴:“不是,我哪里惹到他了?”
    这梅黄溪当年在山大的时候还勉强算个人物,现在都退休那么多年了,还动不动就发脾气甩脸子呢?
    “……你不知道啊?”
    “什么?”
    “那人叫梅楷,你猜他跟梅黄溪是什么关系?”同伴有点无语,“你说人小门小户,人可不得跟你生气?”
    “……”
    男人僵住一张脸,声音都有点变调了:“梅楷是梅黄溪的儿子?!不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
    同伴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径自走向了饭厅。
    饭厅里摆着一张张大圆桌,老师们依着熟面孔团团围坐,觥筹交错迎来送往,聊得热火朝天。
    而最前方王权礼这一桌,此刻气氛有点僵硬。
    “他从来不喝酒的,您就别劝他了,”宁昭同看着对面脸色涨红的男人,还是开了口,帮韩非推掉,“灌醉了你们又不伺候,全让我受折腾了。”
    一句话出,桌上人都笑,气氛缓和不少,男人也连忙开着玩笑认错。韩非没怎么受这点插曲影响,还是神色淡淡的模样,只是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指腹磨过她的指尖。
    宁昭同和韩非都不大喜欢在外面合餐,刚开饭的时候宁昭同用公筷夹了两碗放到面前,酒过叁巡了还剩了两块,留着免得太失礼。
    王权礼看见了,给韩非夹了一块烤鸭,嘱咐道:“来北京要吃烤鸭,尝尝吧。”
    尝尝。
    韩非看着碗里凉掉的片皮烤鸭,凝固的油脂上沾着一根葱丝,很轻地颦了一下眉。
    王权礼看他不动,笑道:“怎么,嫌弃老头子?公筷夹的,吃吧。”
    嫌弃。
    看宁昭同要说什么,韩非压住她的手背,提起筷子:“您说笑了。前些日子去医院待了几天,医嘱少食荤腥,近来都不太碰了。”
    王权礼也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道:“你这个年纪,能有什么大毛病?该吃就要吃,到我这个年纪,想吃也吃不了了。”
    韩非将烤鸭迭了迭,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轻,很久才吞咽下去。
    王权礼一下子笑得特别开心,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非垂眸,端过宁昭同递来的热汤,缓缓地饮了一口,压下一点不适。
    宁昭同低头,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眼里神色沉沉。
    一桌子或功成名就或前途无量的晚辈,王权礼很开心,宴到末尾主动提了一下杯子,表达了一番很有水平的期许。隔壁桌听见了也都跟着站起来,很是捧了几句,紧接着整个大厅都站起来了。
    王权礼哈哈一笑,努力扬声:“那这杯酒,就祝我们古典学年会越办越好,祝我们中国哲学能蓬勃发展!”
    “好!”
    “干杯!”
    “继往开来!推陈出新!”
    ……
    一杯酒过,各人齐齐落座,王权礼邀着韩非的肩膀,笑得很亲稔:“来,然也,我要跟你单独喝一杯。”
    桌上气氛一顿,刚才劝韩非酒的男人脸色微微一尬。
    韩非按下喉中叹息,端起茶杯:“晚辈以茶代酒,祝先生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王权礼退开一点,略有不满,直接给他斟了一杯递过来:“其他酒就算了,这一杯总要喝。我都九十多了,亲自给你倒酒,你要给我个面子的。”
    面子。
    韩非挡住那只干枯嶙峋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先生,我不喝酒。”
    王权礼神色闪烁了一下,察觉到周遭喧闹逐渐落下:“一杯也不肯喝吗?”
    韩非有些厌倦这样的把戏,甚至都没有再回复他,手上用了一点力,直接把酒杯推了回去。
    厅内静了下来,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王权礼哑着嗓子笑了两声:“哈哈,你不肯给我当学生就算了,竟然连杯酒也不肯跟我喝。这该说什么,是人走茶凉,还是老朽自视甚高了?”
    梅黄溪坐不住了,这话要按在梅楷头上他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他站起身来,正要扬声开口,却见那孽障身边的女人将手机往桌子上一扔。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引尽全场目光。
    宁昭同笑,对王权礼挑了一下眉毛,十足十的不逊意味:“老爷子,您训狗呢?”
    梅黄溪所有话都哑在了喉咙里。
    从安徽到山东,他对这种服从性测试熟悉到刻骨铭心,也早就是施行者的其中一员了。
    王权礼脸色有点绷不住,目光几变,最后对她肃起了脸,沉声道:“他在做学问上有难得的天才,你再这么放肆,要影响他的前程。”
    宁昭同气笑了,敬辞都懒得带:“他不跟你喝酒,你扣大帽子逼着他喝,到头来你说是我放肆,要影响他的前程。”
    “哎,宁老师,话不要这么说,”最开始劝酒的男人站起来了,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老先生想跟小梅喝酒,是看重小梅,小梅身体原因喝不了,好好解释一下就好了,发什么火嘛。”
    宁昭同还没说什么,王权礼也并不给男人面子,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定定看着韩非:“娶这个女人,会是你这一生最大的败笔。”
    全场哗然,都觉得老爷子这话简直奔着结仇去的,而喧闹声中梅黄溪冲过来,按住韩非的手臂,笑出一脸褶子:“王老前辈,您消消气。我这个逆子在象牙塔里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说完端起杯子:“这杯我敬给您,我帮他向您赔罪,您息怒,息怒。”
    逆子?
    王权礼愣了一下,看着韩非:“这位是?”
    宁昭同笑了笑,有点冷:“你们养出来的老狗,很成功的一只。”
    梅黄溪一下子脸都绿了,抖着嘴唇气得骂都骂不出声来:“你——梅楷!真是丢人现眼,那么大年纪了连老婆都管不好,连尊敬师长都不明白吗……”
    韩非起身,将宁昭同牵起来,叹了口气:“臣闻之:人贤而不敬,则是禽兽也;人不肖而不敬,则是狎虎也。”
    不尊敬贤能的人,是禽兽的作为,不尊敬不肖的人,则是逗弄老虎。
    王权礼和梅黄溪神色都缓了些,心说这小子还算懂事。
    可宁昭同还是笑着的,抱住他的手臂:“想说什么?”
    “想说……师长教诲,不敢或忘,然此情此态,让人只想道一句——”韩非顿了顿,目光扫过两张老脸,“老而不死,是为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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