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6)

    当然,即便是在无故门内,习这功夫的人也不多,能提着这样一把沉重长锏而不显手筋的高手就更少了。
    玄鉴微微敛气,拿出了惯常拢在袖中的双手,抱拳道:不知陆掌门有何见教?
    陆红霞目光扫过她的指节,又看向她的面孔,像是明白了什么,温和笑道:武林年轻一辈群贤毕集,玄鉴少侠更是昆山片玉,叫人歆羡。
    是前辈抬爱了。
    性子也好,真讨人喜欢。
    哦,我突然来此,吓着你了吧?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见你群会之中力战七人,精彩绝伦,这单会首场,岂愿错过。陆红霞轻声慢语解释道,可是,眼观不解心痒,我踌躇再三,还是想要亲自领教,不知少侠可否赏光?
    玄鉴怔住。
    江湖中不乏热衷于与人对决的武痴,也不缺见人施展奇异功法就想与之切磋的愣头青,但至少,陆红霞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不分时辰场合、不顾双方实力年纪之差,毫无预兆地提出这种请求,身为一派掌门,他会这么无理取闹吗?
    哪怕是无故门,也太荒谬了。
    这
    她犹豫了。
    实际上,她感受不到对方蕴藏任何恶意,他的言辞也极尽委婉谦和,这请求虽然不合时宜,但不违道义情理,也并不妨害旁人,只是在这场招亲中多增一场比试而已。
    她应当回绝么?
    玄鉴垂眼抿唇,想要向萧放刀寻求答案,然而她知道,一旦自己目光偏移,那副窘促的、幼稚的孩童之态便会落入旁人眼中,她会被视作一个万事仰仗宗主做主的普通绝情宗弟子。而且,萧放刀未必会回应她的求助。这是她自己应下的差事,本与绝情宗无干,宗主的允准已是意外之喜,帮忙那是天方夜谭。
    她必须自己做出决断。
    一方面,见识衰红锏于她定有裨益,这是萧放刀都不曾在她面前演练的武学,但另一方面,陆红霞武功远高于自己,这场交锋不仅会耗去自己不少心力,还有极大可能负伤,这无疑会影响她往后五场单会的发挥。
    她眉头紧蹙,愈发犹豫。
    如果抛开这些利害得失呢?如果不计他的目的、身份,也不考虑后果如何,她会接受这位陌生来客的挑战么?
    当然是
    请前辈赐教。
    胸臆中的滞闷之气随这句应答一同逸出。
    她知道有很多人诧异于她的武功,不仅是那些瞠目结舌的对手,还有窃窃私议的看客,他们皆已看出她所展露的并非绝情宗武学,却只是在一旁目测耳辨、谨慎观望。当面向她表达好奇、发出称赞的人唯有陆红霞一人。
    她欣赏这份坦率。
    见对面少年沉肩开步,已作蓄势待发之态,陆红霞目露讶色,抬手道:不急,你两手空空,怎好开战?若是不嫌,就用我这把剑吧。
    他旋身而起,从仆役手中取剑方回。
    骨瓷般的手递来了这柄通体漆黑的剑。
    它的长度与铁锏相当,但剑身纤细、质地轻韧,唯剑柄处可感一点沉重分量且不知为何,这剑柄比寻常剑茎更为窄小,握持起来甚是趁手。
    玄鉴自备佩剑就放在台下兵器架上,本欲婉拒,但又想这剑显然比自己那把好上许多,陆红霞送来一柄可与他铁锏并论的利器,恐是怕旁人道他恬不知耻以大欺小。
    于是她成全了这份好意,对陆红霞道:多谢前辈。
    两人往来数语便各自擎兵应战,似未觉出此事的不妥之处,但于旁人看来,这足可称一场逞意妄为的荒唐比武。
    陆红霞持锏向玄鉴横劈而去的一瞬,许垂露忍不住搡了搡萧放刀。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是敛意奥援。萧放刀望着何至幽所在方向,或者说,是何至幽的。
    许垂露一惊,压低声音道:她要用外人左右比武结果?这无故掌门突然杀出,除了单纯的玄鉴,还有谁会接受这种挑衅?还未到终局,与玄鉴一人交手又能改变什么?何况,之前的约定分明是
    分明费了不少力气设法请玄鉴帮忙,事到临头又差人增加阻力,这二小姐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就要看陆红霞准备如何打了。萧放刀淡淡道,兴许是何至幽临时变卦,不想让玄鉴掺和两家的喜事,才命陆红霞加以阻创。
    嘶,出尔反尔,害玄鉴平白涉险,实在可恶。
    但兴许不是。
    ?
    玄鉴没应付过这样的对手。
    铁锏成双威力更大,而他手持单锏,不仅威势未逊,还更显他身长臂舒,如嶙峋怪石间生出一段覆雪枯木,凄诡得不似人间物。当铁锏第一次向她扫来时,她屏气硬接了这一击,可两兵相触,那单锏根本不是磕,而是生生碾滚过她的剑,被灌以内力的百斤重铁霍然一扫,任何兵刃都难堪此摧。玄鉴亦后悔自己的莽撞若第一招就毁掉武器,也太对不住对方的赠剑之谊了。
    然而预料之中的断裂锐响并未发出,她撤剑回退时,长剑铮鸣,完好无损。玄鉴不由一怔,此剑看着纤薄窄细,竟会如此强韧!论内力修为,她在同辈间也不过中上,绝无可能与陆红霞相较,这剑方才所受的可不仅仅只有铁锏的重量!
    玄鉴觉不可思议之外,还生出一股微喜她不曾用过这么好的剑。
    她的反应在陆红霞看来亦十分古怪,被他一锏击退的少年在稳住身形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查看武器是否有损,然后,既无愤懑也无颓丧,面带喜色地向他露出了个感激的微笑。
    绝情宗怎么会养出这种
    他腹诽之际,对方已整顿精神,刺来极其刁钻的一剑。
    群会中,他见识过此人的掌法、拳法、步法、腿功,这一瞬,他才见到她出剑的模样。若要用奇异来形容她先前展露的武功,那么她的剑法就需要换一个词了。
    高明,他择定了这二字。
    四肢长于身,施展拳脚时难免带有平日的习惯,譬如右臂力量往往大于左臂,腿脚总是不及拳掌灵活,腰背不可能比脖颈柔软而玄鉴调运这些部位时却不循常理,她藏匿起旁人最惯用、最倚仗的双手,将它变成一种出其不意的武器。
    但拿起真正的武器时,她摒弃了一切隐晦的遮掩、怪异的招式,她只是单手握剑,便令器人之间的隔阂凭空消失,把剑变作手臂长出的一段新的肢体。对剑的控制臻于此境,是所有剑法的最高境界,而她手持一柄新剑就能轻松达到,用的该是何等高明的剑法?
    陆红霞将这归功于玄鉴的绝佳天赋,玄鉴则将此归功于陆红霞所给的宝剑。
    怀着对对方的歆羡,两人投入一场酣战。
    我是不是看错了?许垂露眯起眼,仍不能确定自己见到的两点红色是何物,陆红霞脸上
    你没看错,这是运行衰红锏造成的。萧放刀转头笑道,陆红霞这名字不是很衬他么?
    人们常称人羞赧或醉酒时面颊所生红晕为红云,许垂露在陆红霞脸上看到的正是此物,他的颧骨至眼尾随着逐渐盛烈的战意生出两团似火似血的红色,恰好与那个柔肠百转的萧瑟名讳相映。
    就太怪了。
    他的气质、五官、神情,无一能容得下这么诡丽的红,比起情绪高涨、血液突涌的现象,更像是被人兀然涂上胭脂,有相无由,怵人得很。
    修炼衰红锏会将气血与内力相融,平日深埋肌肤之下,一旦运功,便随内力涌动。这令他行动起来更快更猛,但持续久了,调节血气的枢纽便会因承压显出血色。枢纽的位置可以在修炼时自主挪移,大部分修习者会把这弱点藏在不易发觉之处,不过陆红霞是个例外。
    他居然放在脸上?
    不错,藏在其它地方会令他心存忌惮,以致动作不够果决,而直白呈现,旁人反而不会视其为弱点空门,甚有震慑对手之效。
    他还真是大胆。许垂露叹了一声,这法子应付玄鉴这样的人恐怕百试不爽,无论如何,她总不会平白无故打人脸的。
    玄鉴虽未露败迹,却不可能真正胜过陆红霞。
    两人亦知晓这一点。陆红霞见对方已熟练运用此剑,心知这份差事已经完成,不该恋战,但他隐约觉得这是自己唯一一次与玄鉴交手而不落下风的机会,竟有些舍不得结束缠斗。
    可,总归是要结束的。他们交手的时辰愈长,暗处那双眼睛看到的便更多,这对他的雇主无益。
    陆红霞心中长喟,将内力凝聚于右手五指,铁锏寒光迸射,这一刺足以逼退玄鉴
    而那双坚定而赤诚的眼睛之前,闪来了另一道影子。那绿影接下这一击,直直盯住了他两颊红云,甩袖向他面门拂去。
    陆红霞瞳孔一张,猱身遽退。
    那绿衣人沉声道:陆掌门这样欺负一个少年恐有失宗师风范,若您想打,晚辈愿意奉陪。
    玄鉴不知这突然加入战局的第三人是谁,只听他言辞,好似是路见不平的义士,忙上前一步对陆红霞抱手一揖:陆掌门,方才那一招,若无这位少侠相助,我定是抵挡不住的,是我败了,多谢前辈费心指点,晚辈受益不尽。
    陆红霞终于看清那张俊秀的面孔,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赞许又遗憾地想:左书笈的反应很快,可惜,木已成舟,终究是晚了一步。
    我与玄鉴少侠很尽兴,左公子,你误会了。陆红霞和气地道。
    左书笈挽剑而立,并不言语。
    至于再次比试他笑了笑,如果还有能胜过玄鉴的年轻人,我一定会与之痛痛快快地打过一场。
    这不仅仅是下次再约的场面话,更是暗示单会之中无人可为玄鉴对手。
    左书笈缓缓抬头:有陆掌门这句话,我等定会全力以赴,不负所望。
    陆红霞重复道:嗯,我一定会与此人战一次的。
    这一句就更含威胁意味了。
    胜过玄鉴者会成为陆红霞眷注的下一个人被无故门,而且是其掌门盯上,绝对称得上一种值得哀嚎的不幸。
    先前是晚辈冒犯,还请见谅。
    左书笈颔首致歉,待陆红霞回以微笑,便提剑下走,再无多言。
    玄鉴望着那人淡去的背影,心中有不少疑惑:那便是竹风少主左书笈?是二小姐口中那个懦弱的、在那场大火后默然毁去婚约的无情之人?在她的叙述里,他让何至幽独自承受了许多流言与指摘,是个嫌弃她容颜的负心汉,玄鉴对此人本没有半点好感。可他方才的确是为了义助自己才上来的,对陌路人尚有如此胸襟义气,左书笈会是那样的人么?
    她出神之时,陆红霞已经走近。
    你用此剑再合适不过,就留在手上吧。
    玄鉴一愣:您是说送给我?不,此剑太过珍贵,这不行。
    我无故门还不差这一把剑。
    玄鉴皱起眉头,她纵再不理门派琐务,也听得出来陆红霞是借此剑向绝情宗示好。
    这是宗主与何成则盼天原一战后,第一个当众向他们赠礼门派,尽管是游离于武林盟之外难辨正邪的无故门,但他的态度说明,已有势力不再将绝情宗视作武林公敌。
    这礼物的分量极重,她不免更加踌躇。
    陆红霞又谆谆劝道:玄鉴,你还有几场比武,怎能无剑在手?
    有的,我的剑在她连忙解释,指向台下的兵器架,而那木架上插着一排刀枪剑戟,唯独缺了自己的那把佩剑。
    这不可能,她明明放在那处!难道陆红霞为了赠礼,竟派人盗走了她的剑?
    眼下境况荒谬至极,她已骑虎难下。
    对面之人无奈地放低声音:不如,看一眼这把剑,再作决断?
    她都已经持剑战了这么久,还需要看什么?玄鉴垂头看去,剑身漆黑,没有刻痕,但线条流丽,十分漂亮,至于剑柄她握得太久太紧,乍一松开,掌心被其上刻纹印出了浮痕,她并未在意,目光只聚在剑柄的精致缠枝花纹上。
    其间,有一处比周围更深的阴刻篆文。
    那是一个幽字。
    她摊开手掌,比对着掌心尚未消退的红痕,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幽字。
    正写反刻,幽还是幽。无论怎么看,都不会错认。
    作者有话要说:  剑:有的人永远逃不出某人的手掌心呢。
    第121章 .新月镰刀
    玄鉴不再推脱。
    比起故门的端馈赠, 她更能理解何至幽赠剑的理由一把好剑可以为自己增加胜算。陆红霞是受她之托才来的,她在帮她。明白了这一点后,玄鉴发现自己并不感到高兴。看到剑柄刻字的一瞬, 她心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紧紧萦缠,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 那绝非喜悦。
    擂台上的不速之客, 先有陆红霞, 后有左书笈,现在, 玄鉴对面终于站上了那位合规合宜的对手。
    她摒去杂念, 再度握紧了长剑。
    宗主,赌约仍然生效, 你没忘吧?许垂露贴心提醒道, 这一次宗主不用胡猜,结束之前指出胜者就行。不过这也没什么犹豫的, 除了玄鉴还能选谁?
    萧放刀瞥她一眼:未必。
    ?
    你难得有此等兴致,我岂能随口敷衍?萧放刀轻声道,尚未开局,便如骰盅还未拿开, 万事皆有可能。
    许垂露微笑:一个赌约而已, 宗主还真是谨慎,不过说这种话,玄鉴知道后定会伤心的。
    若因大意错失胜机, 我也会很伤心。
    厚颜耻!
    许垂露抱臂抬眼:好啊,我不催促,宗主想何时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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