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长眸掠过苏娆写满担心的那张脸，并没告诉她其中曲折。
    他大概知道晏明煦的执念是什么，也知道晏明煦刚刚为何能压制灼日，但他不会没事找事，为自己的情敌解释。
    苏娆见黑雾消失，心中捏了一把汗，但晏明煦好不容易让神仙们和魔物们都停下大战听她说话，她不能让他白费力气。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裹着灵力荡开。
    “你们不是一直不明白，为何仙尊要做这样的事吗？”
    “我来给你们答案。”
    她拿出那颗留影仙石，投映到天地之间，让三界众生都能看见。
    看秦霁如何从父母庇佑的无忧无虑到失去双亲的痛心入骨。
    看善良温柔的星辰二仙如何被污蔑被围攻被唾骂万年。
    看道貌岸然的神仙们如何与魔物勾结狼狈为奸，制造灾祸又假装下凡拯救苍生，为了信仰之力自私自利。
    看到最后，神仙们都低着头，他们的嘴脸就这样被放在三界众生的面前，不亚于公开处刑，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原本头顶的那些金线全都消散，凡人们望着天边出现的画面，以为出现神迹，又发现信仰都在崩塌。
    苏娆任由留影仙石一遍遍地重复放着。
    宗仙王最先忍不住，因为这仙石就是从他那儿丢掉的，他一道仙力朝苏娆打去，不耐道：“别放了！”
    秦霁拦住这一道妄图伤害苏娆的仙力，朝宗仙王看去。
    宗仙王被他冷冽的眼神几乎快要冻住，却色厉内荏道：“怎么，你爹娘死了，就要让三界众生全给你陪葬？”
    秦霁脸色阴郁得可怕，他什么都没说，反手将那道仙力打回。
    宗仙王不以为意，却不料那仙力忽然加速，钻入他体内，然后爆开。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感觉到自己的仙躯渐渐支离破碎，一颗仙心也没了生命波动。
    一尊仙王，驰骋仙界多年，竟然就这样陨落。
    四周寂静无声，都被秦霁吓得不轻。
    仙王说杀就杀，他们还敢说什么。
    只有苏娆的声音轻轻淡淡响起。
    “你们不觉得这世道，是该换换了吗？”
    仙人们轰然跪下，如梦初醒般的后怕求饶。
    “我们知道错了，我们知道错了。”
    “仙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吧！”
    “我们一定好好赎罪，仙尊，你不能杀了我们，不能毁了三界啊。”
    “仙尊，我们什么信仰之力都不要了，我们以后一定除魔卫道，当个好神仙……”
    迟来的忏悔比草还轻，落在秦霁眼里，激不起一点波澜。
    但苏娆的话不一样。
    她挽住秦霁的胳膊，轻声道：“天道大公，该受到惩罚的不能放过，但那些无辜的生灵不该被牵连。”
    “若咱们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他们，那和那些自私的神仙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秦霁，星辰二仙那么善良温柔，他们连每一颗黯淡星辰，每一株弱小仙草都会顾及，若三界无辜苍生因你湮灭，他们一定会很难受。”
    秦霁长睫颤动，微阖双眸。
    苏娆轻声道：“你想要改变这世道，是不想看它再这样颠倒黑白，不想有神仙仗着自己的仙力胡作非为。”
    “三界是应该变得更好，或许你认为此举是让三界和你一样涅槃重生，可涅槃不一定代表三界众生就要死绝。”
    “你怪凡人愚昧，可他们的愚昧是因为被神仙玩弄于鼓掌间，当成提供信仰的工具，让他们绝望，又给他们希望，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他们就仿佛被驯化的牛羊一般。”
    “从始至终，错的一直都是倚仗仙力，视凡人为蝼蚁，贪得无厌的神仙们。”
    “秦霁，你罚他们是一件好事，可若是连累其他无辜生灵，那好事便成了坏事。”
    苏娆握住秦霁的手背，郑重而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你越错越离谱。”
    “收手吧。”她放软语气，像在哄小孩，“好吗？”
    秦霁终于嗓音涩哑地说道：“苏娆，我已经收不了手。”
    “怎会如此？”苏娆尾音发颤，“那阵法是你——”
    “是出自我手。”秦霁低眸，“可若想将其停下，要付出比启动它时更大的代价。”
    光是开启这灭世阵法，秦霁准备了快两万年，无数顶尖的奇珍异宝扔进去。
    所以要想关停，付出的代价有多巨大，可想而知。
    那些神仙们一直在竖着耳朵听苏娆和秦霁说话，这会儿都争先恐后地表示道——
    “我那还有宝物，我都可以奉上。”
    “我也是，我仙宫里所有东西都可以送过来。”
    “算我一份，只要能将那裂门合上，就是把我数万年积攒的家底都消耗一空也没问题！”
    如今这些神仙们倒是都知道拯救苍生了。
    秦霁松开苏娆，哑声道：“我先去那阵法处，你把他们把蕴有仙力的宝物都带来，越多越好。”
    “好。”苏娆知道如今只有他和秦霁可以靠近那裂门，不疑有他地点点头。
    她叫上那些神仙们，叫他们把东西都送去玄清殿，她在那儿集齐再去找秦霁。
    而秦霁，一身白衣默默走在天地间，眉眼平淡蓦然。
    虚影匆匆出现，拦住他的去路，急声道：“仙尊，你当真要关停那阵法？”
    “是。”秦霁坦然回答。
    虚影：“那我们的计划，就此作罢？”
    秦霁：“抱歉。”
    虚影：“你可知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秦霁：“我可以接受。”
    “好。”虚影不再说什么，它看出秦霁的决绝，转身离开。
    当初它与秦霁因为志同道合聚在一起，共事多年，秦霁为主，它为辅，身为魔界第一魔尊屈于他下也心甘情愿。
    可如今，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秦霁望着它的身影消失，视线又投向遥远漆黑的三界。
    他本藏着满腔阴暗心思，恨不得眨眼就灭了这世间。
    他本以为启动灭世阵法后，会快意，会解脱，会盼着三界众生倾覆湮灭。
    却没想到，完全相反。
    他才发现他心底深处期待的，是和她经历这红尘俗世，看每一天的日升月落。
    日日平凡，日日欢喜。
    第81章
    天地之间, 皆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只有那灭世阵法散发着灰蒙的光，照亮着天幕上裂开的那扇门。
    忽然，那门开始颤动, 三界也跟着开始动荡。
    不明所以的凡人们还在求神, 神仙们却都紧紧盯着裂门方向，目眦欲裂, 心里同样在祈祷。
    苏娆收齐数不尽的天灵地宝, 赶到裂门附近，却见秦霁摇摇欲坠立在风中。
    再走近, 瞧见他苍白脸颊，唇角染血, 比初见时的易碎感更为强烈，像一阵薄薄的风。
    苏娆心中一紧, 忙走过去扶着他，“秦霁，你怎么了？”
    触到他的一刹那，苏娆差点松了手，花容失色, “你的仙力……”
    居然几乎消耗殆尽。
    难怪他看上去这般单薄，因为体内早已空空如也, 仿若被掏空的残躯。
    秦霁没回答她的话，垂眸伸手将她收来的那些天灵地宝中蕴含的仙力逼出，与他体内残留的丝丝缕缕仙力融合，再注入阵法中。
    见阵法亮起涟漪光芒，苏娆按住秦霁的手背, “秦霁, 你这样下去, 会死的。”
    秦霁苍白唇瓣溢出单薄话语，“做错了事，便要受罚。”
    他一意孤行牵连三界众生受累，不可能轻松回头。
    “那我陪你。”苏娆坚定地望着他，体内也逼出灵力为他提供力量。
    尽管她的灵力比起仙力，实在稀薄微弱太多，但萤火也敢与星月争辉，这是属于苏娆的勇敢。
    他因为她才愿意花费巨大代价停下阵法，那她就愿意陪他同生共死，奔赴大爱之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苏娆朝秦霁笑着，豁然闭上眼，任由体内灵力流逝。
    能与他一同长眠天地间，能以己身换三界众生，都是获得。
    忽然，天地之间响起轰轰隆隆的鸣动声，那道颤栗的裂门开始缓缓合上，三界相望大喜。
    而秦霁，全身仙力已空，深入肌骨凝练的仙力也在一丝一缕被抽走，融入那阵法中。
    他的仙姿佚貌破碎感强烈到了极致，眉眼之间仿佛在渐渐发生变化。
    而苏娆头顶，不知为何有千万缕金光落下，落入她的眉心，将她的灵力逼出更快，可另一股力量却在她体内生根发芽，悄然生长。
    ……那扇悬在所有生灵头顶的那扇裂门，终于缓缓合拢。
    秦霁没有死，只不过失去全身仙力，容貌缓缓倒退，最终回到他还是少年的模样，漂亮棱角透着一股浅浅青涩，可眼眸却是历经万年的沧桑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