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被软禁的日子,楚凤宸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她有了许多时间在宫里发呆,看着窗外日出与日落交叠,看着不知名的鸟儿在宫墙上停歇,鸣唱令所有人焦躁的曲调。沈卿之会在傍晚时分来到,有时候带着一些奏折,有时候是一碟点心,到后来更是带了一副棋盘到她宫里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像是变回了当日那个温文儒雅的青年相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君臣之礼,而后静静看着她,温润如玉的眼里逐渐有了一点点暖色,像是隆冬腊月里悄悄绽放开最细小的花朵。
    看他这幅模样,楚凤宸放心多了。
    看来他的日子比之前要艰难许多。事实上,沈卿之想要真正地控制一整个宫闱谈何容易?
    “陛下在笑什么?”在一个暖融融的黄昏,沈卿之终于开了口。
    楚凤宸笑了笑,轻声细语:“我在想,沈相的心思弯弯绕绕成这样,有没有打结的时候?”
    沈卿之一愣,笑了笑,细白的指尖执着一子落定。
    楚凤宸披着衣裳来到棋盘旁,眉眼弯弯,朝他露了个笑,指着他落子的位置道:“这个不该这么走。”
    “嗯?”
    楚凤宸小心地捏起了白子,换了一个地方落定,抬起头亮闪闪看着谋逆的丞相。
    乱臣贼子匪夷所思地看着那毫无章法的一子,良久,才低了头,轻声笑了出来。
    他说:“是臣疏忽了,陛下这些日子想来无聊得很。不如臣来教陛下下棋?与陛下解个闷?”
    他说着,俯身到了她身旁。沈卿之的眉宇间清澈干净,身上似乎总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墨气息,俯身到她身旁的时候,颊边的发丝落下几缕,滑滑地抚过她的手。
    有点痒。
    她局促地朝后缩了缩,却撞上他目光,越发尴尬,窘迫地低下了脑袋。
    沈卿之却笑了。
    *
    那个黄昏过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宫中守备依旧十分森严,可是楚凤宸却能偶尔走出寝宫几步,天气好的时候,她甚至能到御花园去走几步,看一看沈卿之在那儿搭的一方小亭。
    又过半个月,沈卿之差人送来一件雪白的衣裙。送衣的嬷嬷神态夸张,碎碎叨叨说:“这衣裳可了不得,它并不是由丝线纺成,而是由极北的地方一种雪白鸟身上最长的那三根羽翼集结而成,先把羽毛拆成丝儿,再让最好的绣娘把毛丝儿揉成线,织成这一件白羽衣……”念叨到最后,嬷嬷神色闪烁,小心说,“丞相对公主真可谓是花足了心思……还望公主能够早日明白呢。”
    那的确是很漂亮的一套衣裙,不知道是多少只鸟儿最珍贵的羽翼集结而成的。
    楚凤宸伸手摸了摸那衣裙,捧起它回了内寝。她阖上房门来到了镜子前,静静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拔了束发的发簪——宫闱本身就并不大,一个月时间足够沈卿之把这宫中里里外外换上他的亲信,他既然敢把这白羽裙送到帝寝里,她还需要遮遮掩掩自欺欺人些什么呢?
    半个时辰后,镜子里的少年帝王已经彻底变成了和宁公主。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不自在地动了动,抓紧了身上的衣裙。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模样,可是……终究还是有些别扭。十五岁的和宁公主,几乎是没有见过多少生人的,甚至包括她自己。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迈出寝宫门。
    宫门外,沈卿之身穿便服,已经不知道在那儿等了多久。
    午后的骄阳下,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他说:“我想要做什么,公主知道的,是不是?”
    楚凤宸沉默。
    沈卿之缓步上前,在她面前伸出了手,作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革顾璟职位,放他离开,遣送出帝都。”
    他轻笑:“只要公主喜欢。”
    楚凤宸道:“我想见瑾太妃。”
    沈卿之轻柔道:“这个自然。”
    楚凤宸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中,道了一句:“好。”
    当夜,楚凤宸如愿见到了苏瑾。她面色红润,就如同只是睡着了一样,可惜这一次,她真的已经唤不醒她了。
    这个在后宫横行了许多年从无败绩的瑾太妃最终还是栽在了沈卿之的手上。
    “公主,夜深了……”宫婢的声音响起。
    楚凤宸目光闪了闪,淡道:“多准备一床被褥,本宫想陪陪太妃。”
    “可是丞相说……”
    “你们也可以守着。”
    “……是。”
    新的被褥很快被搬了过来,随之搬来的还有一张小榻。楚凤宸盯了半晌,默默抱了被褥上了瑾太妃的床。她脱了衣裙,回忆着小时候的模样睡到了她身旁,轻轻环住她的身躯。在所有宫婢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抓住了瑾太妃的手,一笔一画,在她的手心写起了字。
    *
    三日后,驸马都尉顾璟被免去所有职务,勒令即日离开帝都。革职的圣旨上只有简简单单一条罪名,欺君。
    满朝震惊,却没有人敢去追究这欺君究竟是什么。事实上,所有人都明白,如此时势之下,代表着楚帝家的顾璟究竟犯了什么罪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家皇朝已经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
    顾璟出宫那日,楚凤宸遥遥目送他,却终究并没有现身。
    退下官服的顾璟少了几分凌然正气,却多了一点笨拙。他在宫门口驻足,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侍卫疾言厉色呵斥才沉默地转身离开。那身影,居然有几分……茫然无措。
    楚凤宸躲在暗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良久,才缓缓靠上了身后的宫墙,蹲坐在了地上。
    别回来了。
    她轻声喃喃了一句,一时没忍住,又捂住了眼睛。
    骄阳似火。
    在宫墙的另个角落,沈卿之远远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团身影,目光中渗透了一滴难以发觉的柔软。
    *
    自那之后,这宫闱中的变乱渐渐平息。
    时隔两个月,楚凤宸终于又一次坐到了议事殿上,俯瞰满朝臣子——两个月间,朝中局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裴毓重病,顾璟革职,当朝只有沈卿之一人独大,原本站在裴毓与顾璟身后的人足够与沈卿之抗衡,现在就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固执的老臣了……
    楚凤宸低垂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一尊木偶一样坐着。
    沈党之中一个老臣上前一步,声音洪亮。他说:“顾璟欺君罔上,以被革职,待罪之身自然无法匹配天家。和宁公主虽与他有过一直婚约,然毕竟未到婚期,为时未晚。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为公主另择东床,为我燕晗社稷另择良臣!”
    果然,沈卿之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楚凤宸抬眼看了一眼一脸正气的老臣,淡道:“为人君者,一言即出,改了怕是不合理法。”
    老臣闻言发起抖来,忽然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倒在皇座前,声音带了尖锐嘶哑:“陛下三思!天子婚配有关天下社稷,微臣斗胆,愿以死明志,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福祉,收回成命!”
    苍老的声音在议事殿上久久徘徊。
    一时间,议事殿上的臣子们面色复杂,竟然一个接着一个跪倒在了地上,一声声疾呼“陛下三思”。片刻之后,殿上臣子已经跪了八九成。
    这其中却并不包括沈卿之。
    他比任何人都要安静,就好像朝堂上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一样。
    楚凤宸装作踟蹰了一会儿,问那老臣:“公主婚期已定,爱卿有何良方?”
    老臣沉道:“老臣以为,当朝上下,文采品貌能与和宁公主相配者,唯沈相一人。”
    “求陛下恩准——”
    “求陛下恩准——”
    “求陛下恩准——”
    议事殿上,臣子们的呼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楚凤宸被这声音震得头晕,她眯着眼睛一点点扫视殿上那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脸,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荒谬。最可笑的是他们每一个都摆着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咧嘴笑了,盯着沈卿之轻声道:“好,朕允了。”
    既然他能哄得满朝上下来逼她封这个驸马,她就如他所愿。
    只怕到时候,他会后悔吧。
    “恭贺陛下——”
    清晨的朝堂,一声声道喜声响彻。楚凤宸坐在高位上,眯着眼睛看底下的人群,神思却恍恍惚惚飘远了开去。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她常常被气得发抖,而始作俑者裴毓却每每都是静静站在下头,眼中凝聚着微光。她曾经以为那是幸灾乐祸的光芒,现在想来,他的眼睛里里分明是盛满了忧心。
    祸害遗千年,裴毓,你可千万别死了。
    第62章 谋略3
    燕晗终于快要变天。
    虽然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是自从那一日议事殿上的变故之后,沈卿之三个字终于从不可说变成了不用说。宫中每个人都知道,这天下就快要姓沈了,于是望向楚凤宸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古怪的意味,有同情的,也有惶然的,五彩纷呈。
    彼时楚凤宸在宫中被养得胖了许多,早几个月刚刚瘦削下来的脸变得圆滚滚,白皙的皮肤上透出一点点粉来。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换上了白羽裙,眉头皱成了一座山——胖就胖了,这圆嘟嘟的模样哪里还有天家威仪?
    沈卿之却似乎很开心,就连往常望不见底的眼眸里也有了一点点璀璨的光。他在她耳畔低笑,轻声细语:“无忧则胖,公主这样子挺好的。”
    “……不好看。”
    沈卿之憋笑,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把嫁衣稍作改动,就瞧不出来了。”
    楚凤宸仓皇低下头,急匆匆遮盖脸上的羞赧,藏在宽大的衣摆下的手却死死拽紧了。沈卿之防备心那么重,要想让他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嫁他,谈何容易?没有人知道她为了现在这副“心宽体胖”的模样究竟在夜里多吃了多少宵夜,又吐了多少次……可是,还不够,沈卿之显然还没有完全相信她,不然怎么会在众臣请愿之后毫无动作?
    “公主在想什么?”她的沉默,终于引起了沈卿之的注意。
    楚凤宸抬头看他:“你是真的想娶我吗?”
    沈卿之不说话,良久,他抬手挑起她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在手里绕了个弯儿。
    “公主怎么会这样问?”
    “我快及笄了。”楚凤宸思量会儿,小声开口,“七岁那年,皇兄过世,我稀里糊涂就成了太子,瑾太妃在我床边哭了整整一夜,口口声声索问先帝,她说,和宁才七岁,你的天下安宁要毁和宁一生一世,你怎么做得下手?”
    沈卿之愣了一会儿,沉寂的眼眸中露出一丝丝诧异。
    楚凤宸咬了咬呀,轻道:“我那时其实醒着,却很疑惑,当太子明明是让所有人都待我更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会毁一生呢?可是逐渐长大,却发现……越来越胆小。怕被发现天下大乱江山易主,怕朝堂上说错一句话就让百姓吃苦,怕很多很可笑的事……很奇怪啊,明明都登基做皇帝了,却胆小得像是老鼠……”
    沈卿之沉默。
    “登基第一年,我就开始想,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有次我偷偷摸上了瑾太妃的床抱着她哭,她哭得比我还要难看,只一遍遍告诉我,还有六年,等你及笄就好了……我就开始盼着及笄。”
    楚凤宸笑了起来,眼睫却沾上了一点点湿润:“登基五年,从无安寝。朕这皇帝,当得其实有点儿可怜又可笑,对吧?”
    沈卿之静静听着,脸上温煦的神色渐渐收敛,末了,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当今圣上的脑袋。
    他说:“臣愿,为公主解忧。”
    *
    自那以后,沈卿之的心防大约是开始开启,这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他是一条毒蛇,难以辨别的伪装下是滑腻灵巧的身体,阴冷的眼眸,藏匿的毒牙,静静蛰伏盘踞在不着眼的角落里,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靠近。而现在,这条毒蛇渐渐地游走到了日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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