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笑道:“何县令若还未用饭,不如坐下来一道吃,边吃边说?”
何县令正好也想借着这个机会给钦差诉诉苦,便恭敬不如从命。
官驿伙食不错,当然,唐泛等人都是京城来的,何县令也不敢怠慢,连厨子都是从县衙临时调过来的,做的都是地道的河南菜。
八宝布袋鸡,红烧羊肉,滑溜鱼片,全都肉香四溢。
隋州等人倒是没有怎样,连唐泛习惯了马上奔波之后也觉得还好,反观尹元化和程文田宣三人,因为马车一路颠簸,吃什么都没胃口,眼下闻到肉味,脸上青青白白,忍不住捂住嘴往外跑,扶着廊下又吐了起来,可惜肚子里已经空空如也,连胆汁都吐不出来。
何县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这几个人因为晕车,肯定就吃不下大鱼大肉了。
唐泛见何县令有点无措,便跟他说道:“让厨下弄几个清淡的素菜,再上几碗小米粥,给我也来一碗,再给他们三个另开一桌,免得闻到肉味吃不下去。”
“不必另开一桌了……”尹元化走了进来,虚弱道,“下官还是坐在这里就好。”
他之所以主动请缨,千里迢迢跟着唐泛来到这里查案,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抢功劳,二抓小辫子。
而且这都是经过梁侍郎默许的,副手跟着出行查案,更是名正言顺。
唐泛对他的小算盘,自然一清二楚,见他坚持,便笑了笑,也不勉强:“那好。”
偌大饭厅里只有一桌,坐着唐泛,隋州,庞齐,尹元化,何县令,两名清吏司的司员,以及巩县的县丞,主簿等人,其他人员都在隔壁间,打扰不了诸位大人的清静。
大家饥肠辘辘,也顾不上谈公事,见菜肴陆续端上来,互相谦让了一下,便都陆续起筷。
尹元化坐在唐泛旁边,见他吃一道肉就要品评一番,还不乏惋惜地道:“尹兄,可惜你今天吃不了,虽然是同样的食材,但做出来味道就是与京城的不同,莫怪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是天天能吃到这般鲜美的八宝布袋鸡,我就是在这里长住也愿意啊!”
何县令当然知道唐泛这是在说客气话,称赞他这个东道主,便也跟着劝唐泛多吃点多吃点,那头巩县的县丞与主簿等人有意巴结隋州庞齐他们,都主动挑着话题闲聊,活跃气氛,饭桌上的氛围倒是异常热烈。
只苦了一旁的尹元化,一声声肉字入耳,他刚觉得自己刚下肚的小米粥又开始翻涌起来,心里早就把唐泛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好不容易用完饭,尹元化心说总算可以休息了吧,没想到唐泛将筷子一放,对何县令道:“现在吃饱喝足了,也该谈谈正事了。”
尹元化忍不住道:“大人,正事明天再谈也不迟罢,今日大家都挺累的了。”
唐泛点点头:“千里奔波,大家辛劳,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们既然身负重任,就先该将正事了解清楚再说。你若是累了,可先下去歇息。”
尹元化心想我去休息了还跟来干嘛,便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大人,下官不累,尚可坚持。”
唐泛欣慰道:“我就知道尹兄一心为公,任劳任怨,真是我辈楷模。”
调侃完尹元化,他转向何县令:“公文上毕竟言简意赅,许多细节不甚了了,还请何县令将此案重新描述一遍。”
何县令心道终于来了,赶紧坐直身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起来。
他所说的,其实跟上报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比起公文上冰冷冷的文字,自然更为详尽生动,旁边又有县丞与主簿等人互相补充,倒让唐泛他们对事情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比如先前呈上刑部的卷宗里就没详细提到那夜半鬼哭究竟是什么,附近村民又有何反应,何县令就道:“那鬼哭声也不是夜夜都有,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事情发生后,下官也曾到过那个村子,住了几日,就从未听过,但是派去那里的衙役,除了那个疯了的,都说自己曾经听见过,村民们也都说听见了。”
唐泛问:“那盗墓贼可抓到了没有?”
何县令摇摇头,惭愧道:“没有,只发现了盗洞,未捉到盗贼,自从接连出了人命之后,也没有人敢去了,当地村民都说是河神发怒,又说是前朝的皇帝老爷生气自己陵墓被盗,所以才会有那半夜哭声……”
“何县令,”庞齐忍不住打断他:“你这又是河神发怒的,又是前朝皇帝生气,那到底是河神,还是跟帝陵有关啊?”
何县令苦笑:“不瞒诸位大人,先前第一拨失踪的那六人,说没就没了,当地人都说是河神发怒,将他们召到河里去当奴仆差遣了,这种怪力乱神的话,我等圣贤门生,岂能相信?所以下官当时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又派了衙门里的人去查看,结果后来诸位上差也知道了,又去了十个人,只有两个人回来,其中那个捕快不止疯了,他还断了一只手,另外那个老村长,年事已高,加上受了惊吓,话也说不清楚,成天神神叨叨地说什么有鬼,有妖怪,这才又有了闹鬼的传闻。”
他顿了顿,继续道:“北宋帝陵中,永厚陵与永昭陵都离巩县不远,此处出县城十几里地就是,边上还有个洛河村,正好就在洛河边上,所以啊,如今那村里头就有了传闻,说是永厚陵和永昭陵里葬的仁宗英宗二帝,死了之后成为洛河里的河神,又因为帝陵被盗,所以生气了,抓了地面上的人作惩罚。”
庞齐插嘴:“这都是愚夫愚妇的无知传言罢了!”
何县令点点头:“是是,不过因为接连死了两拨人,如今已经无人敢去,下官也束手无策,正等着诸位上差来此查验,不说洛河村,如今就连着巩县县城内,也有些人心惶惶呢,都说河神发怒了,要找祭品,所以,所以……”
他吞吞吐吐起来,旁边尹元化听得不耐烦,催促道:“所以什么!”
县丞接上何县令的话:“所以要主动献祭。”
唐泛听明白了:“以活人祭河神?”
县丞:“正是。”
隋州终于说了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荒谬!”
巩县自县令之下,一干人等,皆垂首讷讷不语。
古人崇尚山川河流皆有灵,历朝历代也不乏以皇帝和朝廷的名义对山神河神进行册封,其中最大的河神,自然就是黄河了,黄河之下,还有大大小小河流的神祗。
百姓无知,河水一旦泛滥,便认为是河神发怒,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祈求河神息怒,为此不惜奉上各种祭品,这其中就包括活人。
洛河作为黄河的分支,地位颇为重要,因为朝廷三申五令,已经多少年没有发生过活人祭河神的事了,但是这一次,巩县发生了如此诡异的事情,连官府都派不上用场,大家自然又想起了给河神献祭的点子来。
只听得唐泛毫不留情地训斥道:“尔等身为地方官,自当教化百姓,远离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怎能听之由之,任由他们以活人献祭?”
何县令苦笑:“大人容禀,实则此事尚有内情。”
唐泛:“讲。”
何县令:“自下官派去的第二拨人也十去其八之后,洛河村乃至巩县上下便谣言纷纷,都说是河神发怒,要祭拜河神,平息其怒才行。所以在半个月前,众人便准备了牲畜祭品,前往洛河边拜祭。”
唐泛:“没有活人?”
何县令:“没有,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将牲畜等物奉上足矣。”
唐泛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何县令:“先前说帝陵里的两位皇帝成了河神,那都是当地人穿凿附会,实际上县志里早有记载,洛河河神其实为伏羲幼女,但大人您也知道,谁也说不准这些事。为了保险起见,他们特意准备了三份祭品,准备献给三位河神。仪式从早到晚,据说要持续将近十二个时辰,下官见他们还知道分寸,没有用活人献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去干涉。”
这个何县令说话啰啰嗦嗦,半天没有说到重点,还要不时给自己撇清一下责任,省得被唐泛怪罪,边上的县丞听着都为自家大人捏了把汗,亏得唐泛还有耐心听他说下去。
何县令又道:“据说当时天色已晚,又将牲畜等祭品投入河中之后,人群就渐渐散了,只留下几名老迈婆子还在边上守着香案,要守足一夜,以示虔诚,隔日才能将香案撤掉,这是当地的习俗。但是到了当夜,据说忽然刮起风雨,而且村民们又听见那鬼哭声,都吓得不敢出门,等到第二日出去一看,发现香案翻倒在地,上头的鲜果也都凌乱四散,却不见了那几个老迈婆子。”
唐泛问:“为何要用婆子守夜,而非壮汉?”
何县令忙道:“怕男人阳气太重,冲撞了河神,惹得他……们老人家不快,喔,这是那些百姓说的,下官向来不以为然!”
唐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何县令明明是没在现场的,偏偏说得栩栩如生,好像自己亲眼看见似的,若不是场合不对,庞齐真想讥讽他几句了,可他见两位上司都听得认真,也只好默默听着。
何县令道:“先时其他人还以为那几个婆子是看到风雨太大,躲回家去了,谁知道问遍了她们家人,才知道那几个婆子压根就没有回去过,活生生就这么没了,事情报到下官这里来,下官又派人出去找了一遭,同样没有下落。当时此事已经上报朝廷,下官便想着等朝廷派上差过来之后,再将此事一齐禀报的!”
唐泛问:“那活人献祭又是怎么回事?”
何县令苦笑:“因为百姓们都在说,是河神迁怒他们没有献上活人,而只是献了牲畜,这才将几个婆子也一并带走,以示警告,大家都很害怕,所以县里几个大户,正准备以自家奴婢来献祭呢!”
唐泛:“你没阻止?”
何县令苦着脸:“阻止了,这不还没开始呢,下官跟他们说了,朝廷要派钦差过来调查此案,一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让他们切不可以活人来献祭,他们也暂时听进去了,可百姓无知,毕竟心里慌张,若是再不将案子查清,给他们一个交代,只怕那些人会不听劝阻,私下去献祭呢!”
第61章
人死了十几个,到现在连凶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百姓们觉得是河神的惩罚,都害怕不已,连何县令也受了影响,但唐泛等人站在查案的角度上,自然不会从这个角度去想,否则案子连查都没法查下去,直接向朝廷禀报说是鬼神作祟就得了。
当然,他们头顶上的乌纱帽也别想要了。
唐泛道:“帝陵既然出现盗洞,必然是与盗墓贼有关,难道这么久了,就连一个贼人都抓不到吗?”
何县令道:“发生老村长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夜晚过去,下官也曾几次带人在白天的时候前往帝陵盗洞查看,可是均未发现什么,起先还无人敢下盗洞,下官不得已,后来又赏了重金,这才有两个人愿意下去,结果他们没多久就出来了,说是那盗洞挖得太深,一直往下,下头又黑漆漆的没有灯,他们看不清方向,也不知通往何处,所以不敢走远。后来将赏金提到一两,倒是有人愿意下去一探究竟了,就是……”
他嗫嚅了两下,终是小声道:“就是没再上来过。”
席上热闹的氛围渐渐冷却下来,所有人都被县令的描述说得不寒而栗。
这些细节都是奏疏里没有写的,但唐泛也能理解何县令,毕竟这事过于古怪,书面上那寥寥数语很难写清楚,而且奏疏也要求用词要简明扼要,不可能什么都往里边写。
但大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查案,肯定是为的就是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如果按照何县令所说,此案复杂凶险,只怕远远超越了他们原先的预料。
就连一心打算跟过来抢功劳的尹元化,也有点后悔自己非要跟过来了。
何县令惴惴不安地看着唐泛,生怕他怪罪自己没有在上报的奏疏里写清楚,见他没有怪责的意思,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下一刻,他又听见唐泛道:“此处离洛河村有多远?”
何县令道:“不远,出了县城十几里就是!”
唐泛道:“那这样罢,用完饭,我们就过去,晚上直接在洛河村歇着就是。”
何县令目瞪口呆:“啊?”
唐泛:“怎么?”
何县令回过神,忙道:“这,这不好罢,洛河村条件简陋,只怕不符合各位大人的喜好,再说了,这大半夜的……”
唐泛截住他的话头:“就因为正好入夜了,你不是说最近那股哭声又响起了么,正好过去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否则若等到白天再去,还能查个什么?”
他又望向隋州:“广川兄,依你之见呢?”
隋州颔首:“唐大人所言甚是,锦衣卫的弟兄们都没什么意见。”
锦衣卫当然没意见,这一路来也不算辛苦,白天赶路晚上睡觉,对锦衣卫来说属于正常出差范畴,隋州之前查黄景隆一案的时候比这辛苦多了,因为要瞒过对方的耳目,还得昼伏夜出,兼程赶路。
只不过对文官来说就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尹元化,听到这话简直想要昏死过去,连忙就道:“大人,今日刚刚抵达,且容我等在此歇息一宿,明日再说也不迟罢?”
唐泛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上司:“尹兄既然力有不逮,就在县城里歇下罢,我跟镇抚使他们过去就可以了。”
尹元化千辛万苦从京城来到巩县,为的还不是能抢点功劳,顺便抓住唐泛的把柄么,若是不让他参与查案,那他拼死拼活过来还有什么意义?
他觉得唐泛明显是不想让自己跟着,还说风凉话,不得不强笑道:“这怎么可以,下官职责所在,岂有让大人身先士卒的道理,还请大人准许我跟随罢!”
唐泛和蔼慈祥地道:“若是身体不允许,可不要勉强,还是养病要紧,凡事有我在。”
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尹元化都快把牙给咬碎了,还得露出一脸感动的表情:“虽得大人体恤,但下官怎么安心让大人独自赴险,还是要跟随左右才放心!”
见他坚持,唐泛也就点点头:“那随你罢,自己注意些,若是不行了就与我说。”
何县令可不知道这两人的龃龉,心里还在想果然是京城来的钦差,这尹大人可真拼啊,都吐成那样了,还一心惦记着差事。
尹元化坚持要跟,程文和田宣两个司员岂有不跟的道理,当下一行人吃饱喝足,便在县令的带路下前往洛河村。
县丞等人则先行一步去打点诸位大人的住宿了,毕竟洛河村不比县城,这么多人忽然涌过去,连住的地方都不知道能不能腾出来。
从县城到洛河村的距离不远,大家就都不骑马,改为坐轿子,锦衣卫的马匹则被寄放在驿站,它们走了一路,也该好好得到休养补给。
这坐轿子的感觉就是跟骑马不一样,往铺着厚厚软垫的位子上一坐,身下晃晃悠悠,唐泛舒服得差点都要睡过去了。
他也确实睡过去了……直到有人轻轻拍醒了他。
“到了。”隋州上半身探入轿中,对他道。
毕竟是在大庭广众,又有尹元化等人在,他们不好将私交表现得太过明显,连称呼都是中规中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