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冷冷道:“林赞读,你这话说得好笑,岂不闻毒蛇咬人,素来都是蛰伏已久,看准目标再伺机而动?照你这么说,这天底下的故人都是忠心耿耿之辈,侯君集又何以会背叛唐太宗?不过皆是为名为利罢了,只不知道林赞读是为的哪一种?”
他本不欲在此地与林英行口舌之争,奈何今晚这场变故实在是无妄之灾,任是佛都有火,唐泛又不是圣人,总又按捺不住反唇相讥的时候。
谁知这林英也是个人物,听了唐泛的话,便回道:“唐师傅是为哪一种,我便是为哪一种。”
唐泛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岂闻君子与小人同谋乎?”
说罢也不再跟林英耍嘴皮子,转而对太子拱手道:“臣有些话,想对殿下说,请殿下移步。”
太子看了林英一眼,林英也没死皮赖脸地非要听,当即便拱手告退了。
“殿下,今晚这件事,对方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只怕从臣充任东宫讲官起便开始谋划。”如今再诸多抱怨也无济于事,从在皇帝那里对质的时候起,唐泛就已经开始在想应对之策了。“清者自清,臣不想再为自己诸多辩驳,但林英此人,殿下不可不防。”
他看着太子:“臣说这句话,不是为了自己,殿下当知。”
实在是林英表现得过于镇定,而且无论他从身份上,还是动机上,也根本没有陷害唐泛的理由。
所以即使太子理智上知道唐泛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感情上还是忍不住动摇起来,此时听见唐泛的话,他不由得有些惭愧:“是我没用,没能为唐师傅洗刷清白。”
唐泛笑了笑:“这不重要,臣人微言轻,他们的目标也自然不会是臣,此事过后,臣猜有人会借此向陛下进言,说殿下身边龙蛇混杂,未免耽误殿下功课,误导殿下进学,对方必然会呈请陛下对殿下的师傅重新筛选的,为的就是剔除对殿下真正忠心的那些人,以便彻底断绝殿下在朝中的声音。”
太子听得悚然动容:“那我该怎么做?”
唐泛摇摇头:“什么都不必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些真正忠于殿下的,无论如何都会为殿下着想,不管是臣被追究责任,还是其他师傅被罢免讲学之职,殿下最好都不要出面。”
太子迟疑道:“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么?”
唐泛笑道:“臣也希望不会,若是不会的话,自然最好了。只可惜此事之后,臣只怕无法继续为殿下讲学了,请殿下见谅。”
说罢他拱手,深深朝太子作了一揖。
太子噙着眼泪,紧紧抓住他的手:“对不起,唐师傅,我是信你的,方才我不该跟着旁人一起怀疑你,请唐师傅善自珍重,有朝一日,我……”
唐泛反握住他的手臂,力道紧了一紧,制止了太子继续说下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真金不怕火炼,臣既然是清白的,就可以无视任何怀疑,殿下的犹豫,只不过说明殿下念旧,何错之有?殿下保重,臣这便,告退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此地非久留之地,他也不再多言,随即告辞离去。
夜色茫茫,唐泛的身影很快隐没其中。
入夜之后的紫禁城显得分外空旷无垠,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却照不亮这偌大的地方。
太子神情怔怔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分外孤寂。
却说唐泛在内侍的带领下出了宫,一眼就看见早在宫门处等得不耐烦的汪直。
对方不等唐泛上前,就匆匆几步走过来:“我听说你惹恼了陛下?”
宫里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早在皇帝大发雷霆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入汪直耳中。
唐泛也不隐瞒,便将当时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
汪直听罢,脸色很是难看,但他不能怪唐泛言辞激烈。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唐泛反应平静反倒惹人疑窦,而且当初本来就是他建议唐泛接下这份差事的,现在出了问题,只能说想要他们倒霉的那些人实在太过狡猾,汪直也万万想不到,对方竟是想通过抓唐泛的把柄来撬动太子。
汪直道:“我打听清楚了,此事与贵妃有关。”
唐泛不解:“怎么回事?”
汪直道:“贵妃某日招人讲史,听到玄武门一段,觉得太过血腥,唯恐太子年幼,受其影响,便建议陛下让人略过这一段不讲,结果你却被林英坑了一把。”
唐泛苦笑:“竟还有这种事?难怪陛下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汪直默然。
以皇帝对万氏的言听计从,连皇子死得不明不白都可以不予追究,更何况贵妃只是过问太子的功课呢,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在皇帝看来,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真要说起来,说不定从万贵妃的建议开始,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所以唐泛注定要倒霉。
汪直对万贵妃的感情很复杂。
不管外边的人怎么看待万氏,没有她,就没有汪直的今天。
所有人都可以忘恩负义,唯独汪直不可以。
所以他即便现在跟万党闹翻了,也仅仅只是针对万党,并未涉及贵妃。
在他心中,万氏终究是特殊的。
唐泛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此事非你之过,谁都料想不到,你不必过于自责了。”
汪直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会这般自作多情呢,我何时自责过了?”
唐泛:“……”
也对,在汪公公的人生座右铭里,估计有自信,自傲,自我膨胀,就是不会出现自责。
他无语了片刻,这才继续道:“陛下登基以来,甚少杀大臣,我肯定也不会因此事掉脑袋,顶多挨几棍廷杖,又或者免职罢了,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当务之急,是劳烦你将此事知会怀恩,太子身边杵着个林英,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林英,怀恩心系太子殿下,一定会知道怎么做的。”
汪直唔了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罢,这事我会尽力为你转圜的。”
唐泛只拱了拱手,大家这么熟,多余的话就不用讲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经过这件事,皇帝虽然没有立时下令处置唐泛,但唐泛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进宫,他连都察院都没有去,便待在家中自省,依照规矩上折自辩请罪等等,奏疏中的言辞一反那天晚上的激烈,反倒措辞婉转,追溯往昔,从中进士开始,到中途罢官又被起复,俱是天恩如海,自己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尚且不及,又怎会明知故犯,居心叵测呢?
唐泛没有按照正常流程,先进通政司再转内阁,最后由内阁上呈,而是直接让隋州带入宫去给皇帝看,自然,如果皇帝知道在奏章里字字泣血,恨不得自残以表清白的唐大人,彼时正在家里欢快地啃着酱骨头,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正如唐泛所料,这件事之后,万党果然借着“东宫龙蛇混杂,良莠不齐,陛下宜早作处置,以免延误太子功课”为由,呈请皇帝撤换太子身边的人,皇帝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唐泛和林英两人到底谁在说谎,在他看来,太子身边的人,确实是各怀异心的,便同意了。
自此,除了原先还挂名的那几位内阁大学士之外,不单是东宫讲官,连詹事府一干人等,都被清洗下来,谢迁因与唐泛交好,本也是逃不过的,后来还是怀恩在皇帝面前进言,这才得以继续在太子身边充任讲官。
饶是如此,经此一役,亲太子的势力元气大伤,只怕短期之内都无力与万党抗衡了,万党虽然没能借此将太子拉下马,但也算是达到了剪除太子羽翼的目的。
也不知道唐泛是幸还是不幸,就在皇帝还未对他做出处置的时候,苏州发生了一桩大案。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们看错了,不是武德七年有问题,是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这段时间有问题,所以这个陷阱是避不开的~
毛大人,哦不,是唐大人虽然智计百出,但他是一个正常范畴的聪明人,不是连敌人会出什么招都能提前避开,这样情节就不精彩鸟(*^__^*)
唐大人真是金刚心,这种人不混官场,谁还能混官场……(另,酱骨头好吃)
小剧场:
汪直:唔,这件事(指让唐泛答应当东宫讲官)的确是我失算了,没想到对方如此奸诈,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
唐泛:算了,我自己也没想到,谁能真的未卜先知呢?
汪直:总之这次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唐泛:你说真的?
汪直(不悦):本公说话什么时候反悔过?
唐泛:那我要仙客楼和仙云馆的终身免费会员啊!
汪直:……滚远点好吗
【第九卷:苏州案】
第110章
案件的起因,是成化十八年,也就是去年的春夏之交时,接连数月无雨,很多田地都荒芜干涸了,庄稼没法存货,纷纷枯萎,不过这还不算什么,苏州府向来富庶,粮仓储备丰富,几个月的饥荒还是可以熬过去的,但到了当年的夏秋之时,又突然连降暴雨,导致太湖泛滥成灾。
这一下,不仅田地完全没法耕种,连民居也全都被淹没,洪水久久不退,又导致了瘟疫传播,灾情十分严重。
当时朝廷就让苏州府开仓赈灾,又令南直隶巡按御史从旁协助巡查,之后经过一个冬天,照理说情况也应当有所好转了。
不过按照规矩,此事过后,朝廷这边还得再派下一位御史进行巡查,将赈灾成果奏报,这是为了避免地方官相互勾结欺瞒朝廷,也是应有之义。
但就在此时,却闹出了一桩公案——
南直隶巡按御史与吴江县令先后上疏,弹劾对方。
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弹劾吴江县令陈銮赈灾不力,吴江县令则反驳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只是上面拨的钱粮不够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暗示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朝廷便下令让苏州知府胡文藻上疏陈词,胡文藻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还说吴江等地从水灾之后没多久,苏州府就已经开仓放粮,论理应当是足够赈灾的。
只是他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并不能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反倒让朝廷觉得他在推诿责任。
不过单凭这些奏疏,也很难看清真相。
事已至此,南直隶巡按御史、吴江县令、苏州知府各执一词,令人无从判断。
经过内阁的商议,奏请皇帝同意,内阁最后决定由都察院派出御史到苏州视察灾情,顺道将这桩是非厘清。
趁着这个机会,右都御使丘濬就推荐了唐泛,其中也不乏有让小弟子远离京城漩涡,暂避风头之意。
如今唐泛在京城已经很难有所作为,耗着也是耗着,还不如到外面多走走,说不定还能迎来转机。
此事很快得到成化帝首肯,兴许在他看来,唐泛的专长还在于断案上,而非给太子讲学,所以现在地方上一出现悬案难题,不用别人提醒,皇帝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唐泛。
这对唐泛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地方在于就连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名能吏,不同于其他碌碌无为,随时可以取代的官员,唐泛是真正派得上用场的。
坏处就是皇帝对他的印象也就此定格了,有能耐不等于有德行,能够治国平天下的,终究还是需要才德兼备的大臣。也就是说,当今天子在位一日,唐泛就一日不可能入阁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唯独唐泛才这么倒霉。
如今便有不少人因为跟万党作对,又或者受不了万党跋扈而被外放或免职,唐泛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只是因为他接连坏了万党几次好事,这才使得对方想拿他开刀。
相比家人的担心和不忿,唐泛自己倒是想得开,旨意一下,他就收拾妥当,准备出京南下。
然而此行有个小小的意外,那便是随同唐泛出京,一路相从护卫的,并非以往形影不离的隋州,甚至也不是锦衣卫里合作惯了的任何一个熟面孔。
唐泛与北镇抚司交情好,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但有些人偏偏不想看着唐泛与锦衣卫走得太近,所以这次跟着唐泛一起出来的,却是东厂两个番役,美其名曰保护随从,但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出发那天,唐泛带着钱三儿,早早便到城门口,谁知左等右等,天色都大亮了,连旁边茶寮都开张做生意了,还不见东厂的人影。
唐泛素来是知道这帮大爷架子大的,可也没想到对方大到如此地步,仗着尚铭撑腰,连皇差都不放在眼里了。
当下也没有办法,他就到茶寮里叫了杯茶,边吃边等。
好容易日上三竿了,那两名东厂之人才姗姗来迟。
对方见了唐泛便赶忙上前行礼,满脸笑容道:“未知大人早到,我等来迟,还望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