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老姨奶奶就是柳姨娘,庄寅重规矩,不许几个孙子喊柳姨娘祖母,所以庄宁兄妹只敢私底下喊,在庄寅面前万万不敢犯错。
庄寅略微迟疑,点点头。
一 来他喜欢这个孙女,乐丫头出生之前,庄家只有庄宁一个小姑娘,他对儿孙要求严格,对女儿孙女却都是娇养的,特别是庄宁,生在他年老清闲时,他平日没事就会 抱抱,庄宁又乖巧孝顺,常常给他做袜子荷包等小件,唯一可惜的是大房孩子都没什么天分,才学平庸。二来孙女的话也勾起了他的一丝回忆,刚纳柳姨娘那会儿, 两人也曾花前月下,那幅木芙蓉就是他画给她的……
“多谢祖父!”得了应允,庄宁高兴地唤小丫鬟把她的画纸拿过来,等小丫鬟过来时又有些忐忑地问宋殊:“二叔也帮我看看可好?”
“你祖父已经答应提点你了,你还要你二叔帮忙,莫非是不信任你祖父?”庄夫人领着唐景玉走了过来,笑容和蔼地劝庄宁,“祖母知道你好学,可你也要照顾你祖父的心情啊,孙女居然不信任自己,你祖父定要伤心啦。”言罢打趣地看向庄寅。
她这明显是玩笑话,庄寅但笑不语。
庄宁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听出了庄夫人话里的深意,那是在讽刺她接近宋殊的借口呢。不过她在祖父面前向来懂事,因此假装没有听明白,反而惊喜地去牵唐景玉的手,“阿玉也来了啊,你看咱们多巧,竟然穿了差不多的衣裳,祖父祖母二叔,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亲姐妹?”
庄夫人暗暗皱眉,自家外孙女哪都好,但她不能否认,论容貌,外孙女差了庄宁许多。正因为如此,她也更加厌恶庄宁,想勾引宋殊也就罢了,竟然还故意穿了身同色衣服来踩她的外孙女!
唐景玉不以为意,躲开她手退后一步,客气道:“大姑娘真会说笑,我这副打扮站在大姑娘跟前简直是东施效颦,只能衬得大姑娘人比花娇,如何敢跟大姑娘姐妹相称?”
庄宁尴尬地红了脸,委屈地辩解:“阿玉你怎能这样想,我从来没有瞧不起……”
“恩师,既然您要指点大姑娘画艺,豫章先陪师母去别处逛逛。”宋殊突然打断她的话,神色冷淡。
打 断人语本就极为冒犯,他又摆出这样一张冷脸,分明是不高兴了,庄寅不由自主看向那个名叫唐五的小姑娘。他听妻子说过,宋殊非常看重她,那么现在他替小姑娘 撑腰也就说得过去了,但庄寅不太明白,衣裳之事分明是意外,是唐五自卑误解了庄宁的话,一个丫头不讲理也就罢了,宋殊怎么也跟着迁怒庄宁?
“也好。”庄寅颔首,同时决定宋殊离开时他再提醒他不可因为远近生了偏颇。
宋殊便走到庄夫人身边,站定后悄悄看向唐景玉,想让小姑娘明白,在他看来,庄宁根本无法跟她相提并论,虽然他也无法解释为何他就笃定只要唐景玉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心中所想。
唐景玉却故作未曾察觉,依然不看他。她气庄宁,也气宋殊,莫名其妙的气他。
庄 夫人挺满意的,一手牵着唐景玉,一边笑着跟宋殊说话:“豫章往后再来看我,直接去闲云堂找我好了,这园子人来人往的,那些小丫头见了你个个都丢魂,那不是 害人吗?哎,也怪不得你,谁让那些丫头们眼皮子浅,见男子好看就以为是良人,更有甚者,仗着自己脸蛋好就找个借口来扰你,好像你跟她们一样,看人只看 脸……”
她声音不高不低,加上还没走远,庄寅跟庄宁听得清清楚楚。
庄寅脸色难看极了。
他第一次听妻子如此讽刺人,讽刺的还是他庄家的孙女。
等三人走远了,庄寅猛地看向面前庄宁的大丫鬟:“把画拿来!”
一句怒斥,吓得那丫鬟浑身一颤,更是将庄宁未出口的委屈之词堵了回去。后者紧张又害怕地打量庄寅,不懂他为何突然要看画,庄夫人话说的那样明显,老头子竟然还有心思看画?
庄寅并没心思看画,他只是有了怀疑。
宋殊是他的爱徒,妻子是他相处了几十年的枕边人,一个是如竹君子,一个是贤妻良母,如果今日只是宋殊反常,他还可以说宋殊一时糊涂,但妻子跟着反常,那就只能是庄宁这边的问题了。
画上的确是一幅木芙蓉,论水平根本入不了庄寅的眼,但他还是细细看了,跟着一把将画掷到地上,狠狠扇了庄宁一个耳光:“谁教你来勾人的!庄家女儿的名声都被你糟蹋了,马上给我滚回去,年前不得出门半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他虽年迈,胜在身体康健,全力之下庄宁直接被扇倒在地,右脸高高肿了起来,嘴角流血。
庄宁完全懵了,她无法相信平时宠她的祖父竟然会出手打她!
“祖父,祖父我冤枉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眼看庄寅要走,庄宁再没心思怀疑,哭着抱住庄寅小腿痛哭哀求:“祖父为何打我啊,我何时坏过庄家的名声?如果我真的做了错事,祖父怎么惩罚我都行,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是真哭了,疼哭的,怕哭的,若祖父认定她轻浮,她这辈子就完了。祖父最看重的就是庄家的名声,在这方面,那是不容任何人犯一点点小错的。
“你 还敢狡辩!”庄寅一脚将人踢开,指着被他扔到地上的画怒骂:“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是不是?那画墨迹早已干透,至少是三日前画的!分明是你得了豫章过来的消 息,故意用画亲近他,还有你这身衣裳,你以为你比唐五好看豫章就会喜欢你?你把豫章当什么?我告诉你,你这是自取其辱,辱了你也辱了庄家,混账东西!”
庄 寅是真的气坏了,回到正房后先派他最信赖的冯管家去查庄宁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冯管家专管外院,从宋殊进门时迎接他的门房开始,到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下人,一 处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很快就提了三个小厮三个丫鬟到庄寅身前,“老爷,这里有四人为姨娘做事,剩下两人是大太太的眼线。”
庄寅一看抓来了这么多人,就料到今日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联想到宋殊刚回嘉定时每月来自家至少三次,很快便两三个月一次,想必就是大房那边烦的,只觉得一张老脸都被柳姨娘等人拉了下去。
“都卖了,吩咐下去,以后府上来客,无论是谁,再有人胆敢给她们传半句消息,一律发卖。”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怒气已消,冯管家却知道,老爷这是恨透大房那边的人了。
前面收拾妥了,庄寅去了柳姨娘的怡风堂,又命人去叫大太太张氏过来。
柳 姨娘早得知了庄宁的事,她明白此事再也无法辩解,所以庄寅一来,她便哭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老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怎么责罚我都行,只求您饶了 宁儿吧,她人小不懂事,为情所困才求我给她做主的啊……老爷,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看宋殊人好便想帮宁儿嫁他,两家亲上加亲……”
她多年小心谨慎,唯有此事有把柄可抓,庄寅会怪她,但绝不会彻底厌弃了她。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将事情推在她愚笨上,而不是让庄寅怀疑她从前的柔顺都是假的。
她砰砰地磕头,很快额头就见了血。
☆、第41章
离开木芙蓉林子后,宋殊很快提出了告辞。
庄夫人知道丈夫肯定要查人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宋殊应该也不想趟这里的浑水,便没有多留,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外,约好改日再聚。
“您快进去吧。”唐景玉挑开窗帘,依依不舍地望着车外的老人,心里颇为愧疚。外祖母那番话替她出了气,可庄宁到底是庄寅的亲孙女,外祖母当着宋殊的面扫了庄宁庄家的颜面,庄寅会不会迁怒她老人家?
“别担心,我心里都有数的,谁也欺负不了我。”庄夫人笑着拍拍唐景玉小手,跟着将窗帘放下来,扭头对宋殊道:“你也上去吧。”
宋殊点点头,上了车。
马车慢慢走了起来,唐景玉侧对宋殊趴在窗边,透过帘缝看外面街道,一动不动。
宋殊只能瞧见她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有种难以形容的落寞。
他的目光慢慢落到她身上。
白色的短襦,淡紫色的长裙,是她出门前特意新换的,笑眼盈盈,娇娇俏俏看得他有片刻失神。可是现在她不笑了,是不是因为被人比下去了,不高兴了?
是庄宁的错,也是他的错,毕竟庄宁目的在他。
“在想什么?”宋殊轻声问。
唐景玉恍若未闻,眼皮都没动。
宋殊头疼了,她一生气就不爱搭理人。宋殊不习惯哄人,但想到她因为他受的委屈,宋殊还是开了口,“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是我连累你了。”
唐景玉眼皮动了动。
连累她?看来宋殊也觉得庄宁比她好看了?觉得她因为被人比下去受了委屈?
唐景玉知道这是事实,她自己不怕承认,但宋殊这样想,她忍不住恼火。
她换了个姿势,抬起右手托住下巴,顺便挡住自己侧脸,很无所谓地道:“掌柜客气了,是我自己长得不如人,跟掌柜无关。若我比她好看,她也不敢这样对我。”既然觉得她没庄宁好看,何必盯了她半天?
她就露一个后脑勺给他,宋殊明白这是更生气了,只是他不懂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一路默默无语,马车停下之后,唐景玉率先跳下马车,直奔鹤竹堂后院,换身男装后去找朱寿一起做活。距离黄昏还早,足够她收拾三根竹节了。
“你怎么不穿裙子了?”朱寿盯着她坐下,不解地问。
唐景玉用蔑刀刮刮竹节断面,气呼呼地道:“不穿了,穿了也不好看。”
“好看啊,我就喜欢看你穿裙子。”朱寿见她嘟着嘴,赶紧走了过去,蹲在她身边看她,“谁惹你生气了?”眉毛都皱起来了。
除了偶尔玩在一起的庄乐,唐景玉并没有什么闺中密友,外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但这种小委屈唐景玉又不好拿来去惹老人家担心,更不可能跟宋殊说,她只能朝最袒护她的朱寿抱怨:“刚刚我去庄家,庄家大姑娘故意穿了身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裙子,比我好看多了。”
朱寿没见过庄宁,但庄宁惹唐五生气了,他就厌恶她,“她没你好看,就算穿一样的衣裳,也没你好看。”
唐景玉撇撇嘴,一点一点劈竹篾:“你没看见,看见了,就知道她比我好了。”
她再三强调,朱寿有点信了,可是好看又如何?
他盯着唐景玉细白如瓷的脸蛋,盯着她红红的嘴唇,无比认真地道:“唐五最好看,就算她比你好看,我也不会看她,所以唐五最好看。”
唐景玉惊讶地停了动作,抬头看朱寿,对上他明亮坦诚的凤眼。
心里突然就暖融融的。
这是她希望从宋殊口中听到的话,哪怕明知道是假的,她也想听,可宋殊没说,朱寿说了,果然还是朱寿对她最好了,那她凭什么因为宋殊不喜就冷落朱寿呢?
“朱寿你真好,晚上我做酒酿丸子给你吃。”朱寿喜欢吃甜食,上次知夏给唐景玉做了一次,唐景玉不怎么爱吃,派人给朱寿送了一碗,结果朱寿吃得干干净净,第二天见面一直夸她。
朱寿听了,眼睛立即变得比星星还要明亮。
宋殊过来的时候,就见朱寿跟唐景玉并排坐在一起,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都带着笑。
他远远看着唐景玉,胸口堵得慌。
为何她跟他生气,在朱寿面前就笑得那样好看?
宋殊没有过去,在众人注意到他之前走了。
天色渐暗,外面丫鬟叫他,宋殊放下手里雕了一半的灯架,揉揉额头站了起来。
路过厨房,宋殊闻到淡淡酒味儿,他微微顿足,很快又继续前行。
“为何换了男装?”落座后,宋殊问旁边的小姑娘。
唐景玉随口道:“穿着舒服。”说完低头吃饭。
宋殊知道她还在生气,他也气,气她无理取闹,所以也闭了嘴,扫一眼桌子,却发现桌上并没有带有酒味的菜肴。换做平常宋殊自然会问,但此刻他只是抿了抿唇,没有主动说话。
他吃饭细嚼慢咽,唐景玉心情不好,这次就没陪他,飞快吃完饭,放下碗筷去了内室。
堂屋只剩下自己,宋殊突然没了食欲,望着门口发呆。
从何时起,她一言一行都能左右他心绪了?
她跟他笑,他会在心里跟着笑,她冷漠对他,他面上毫不在意,但他知道,他不舒服。
宋殊不喜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他想找出原因解决这种牵绊,可他找不到。
完全陌生的感觉,他束手无策。
她呢,她是否知道她的厉害,所以故意用这种手段折磨他?
他一直坐着不动,屋子里渐渐暗了下去,里面也没有半点声响。品冬知夏躲在外间窃窃私语,最后知夏输了,鼓起勇气走了出来,提心吊胆地问宋殊:“公子,饭菜都凉了,要不要拿去厨房热热?”
“为何厨房会有酒味儿?”宋殊低声问。
知夏犹豫了。公子姑娘显然又闹别扭了,若是让公子知道姑娘亲自下厨给朱寿做了酒酿丸子,公子会不会更加生气?
“说。”宋殊语气冷了下来。
知夏再不敢隐瞒,小声道:“姑娘,姑娘做了酒酿丸子。”
宋殊忽的想笑。
怪不得今晚她用的少,原来自己偷嘴吃了,可是她好像不爱吃甜食,怎么做了那个?
罢了,不是偷偷喝酒就好。
宋殊起身离去,跨出院门时一个小丫鬟提着食盒走了过来,瞧见他立即避到一侧,低头喊人,“公子。”
宋殊盯着她手里的食盒,心中没来由冒出一个念头,他沉着脸走过去,拨开盖子,里面是一只被吃得干干净净的大碗,有淡淡的酒气飘了出来。
这个铺子能让这边专门送饭过去的,只有朱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