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因为霍盛凌的话，就像是吹起一阵风，那些现实的、肮脏带着灰尘的记忆，也终于一并翻涌在殷无渊的脑海里。
    他终于不能再麻痹自己，他想起虞月凝那些恐惧的、畏缩的、害怕的目光，他想起她其实那几百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希望离他远远的。
    是他亲手摁灭了虞月凝看向他时目光中闪动的火苗。
    是他亲手将她推了出去。
    殷无渊的心中越来越痛，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凭什么？
    他想，凭什么？
    阿凝不爱他，他这一生里，都没有人爱过他。
    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爱，他又怎么能学会去爱别人呢？
    殷无渊的胸膛翻滚着痛苦的海浪，可他没由来的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被他告密的、傻傻的、在那种情况也想带着年幼的他一起逃跑的，怀孕生了他的那个女人。
    他原本可以得到自己渴求而抓不到的爱，是他在很早很早以前，亲手杀了这世上恐怕唯一爱他的人，他的母亲。
    她的爱恨和骨灰早就化成了尘土，或许从那时开始，他就不配再得到任何爱了。
    殷无渊胸口起伏着，他自嘲地笑着。
    “凭什么？”他喃喃道，“凭什么我要生来承受这一切？”
    殷无渊抬起头，他冷笑道，“霍盛凌，你只不过是比我幸运而已，你若是出生在我的位置，你又能做得有多好呢？”
    霍盛凌沉默了。
    他恨殷无渊，也绝对不会让殷无渊逃脱应有的罪责，可对于他的问题，恐怕霍盛凌也无法回答。
    过了半响，殷无渊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霍盛凌，我自己死。”他冰冷地说，“我要一个体面。”
    霍盛凌终于抬起眸子。
    “好。”他说。
    殷无渊自爆的时候，整个魔界大陆都在嗡嗡作响，仿佛在哀鸣失去魔尊血脉的最后一位继承人。
    结界外，虞月凝也感受到了殷无渊的力量正在急速扩张、然后消散。
    她曾经无比了解他的力量，毕竟他们二人被一张魂契绑在一起几百年。
    她进入结界，看到殷无渊的身体缠绕着黑雾，他们对视彼此的目光。
    下一瞬间，她听到殷无渊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阿凝。”殷无渊说，“对不起。”
    虞月凝怔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消散不见，在空中化为粉末。
    在这个世界的人眼里，殷无渊已经魂飞魄散。
    可作为这个世界之上的神君，虞月凝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不一样的情景。
    她能感受到殷无渊的魂魄在空中被魔力分散，他想死是没那么容易的。
    前世今生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的生命太多，罪孽深重，不仅不能随意死掉，更是要先被天道宣判，然后被这个世界的鬼役带去阿鼻地狱受刑。
    阿鼻地狱也叫无间地狱，是比十八层地狱更恐怖的地方，进入阿鼻地狱的生灵大多是罪大恶极的，永生永世无法/轮回。
    这些魂魄会受千万年的酷刑，直到扭曲地消散在世间。
    殷无渊手上的杀孽，恐怕此次会有来无回。
    其实天道给过所有人机会，如果重生之后，他愿意一起改变时间线，将前世死去的人命运改写，也不会被判这么重。
    最大的原因就在于魔界之下的上古凶阵，哪怕殷无渊没有得逞，可当他开始准备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虞月凝睁开眼睛，此时此刻，世界在她的眼里是两种形式。
    一种是这个小世界里人物的视线，殷无渊魂飞魄散一切便恢复平静。
    另一只眼睛却是神君之眼，能够看穿这世间所有能量的走向，自然也能看到殷无渊在空中支离破碎的魂魄。
    这时，天道从半空显露，与此同时，魔界的半空撕裂开一道扣子，鬼役来等着捉魂魄了。
    虞月凝的心有些沉，直到霍盛凌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才稳定了些心神。
    天道宣判之后，殷无渊的魂魄就会被盖上阿鼻地狱的烙印，从此再也没办法翻盘了，连鬼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负责阿鼻地狱的鬼役不是普通的鬼族，本身是游离于世间之外，却又没到神界的高度。
    所以哪怕霍盛凌这样的天界妖界之主，这个世界战力的天花板，他也没有看到鬼役的身影，只看到魔界阴暗的天空被天道划开裂缝。
    天道要开始清算审判了。
    另一边，漫不经心的鬼役们忽然对上虞月凝的目光，它们顿时一怔，然后立刻意识到了她的身份。
    “神，神君大人！”为首的那个鬼役战战兢兢地说，“小的眼拙，竟然刚刚没注意神君大人，请大人责罚。”
    “与你们无关。”虞月凝说。
    她人生中第一次要做这样的事情，有些紧张，所以并不想和它们搭话。
    她抬起头，鬼役们也抬起头，它们有些迷茫，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在小世界的人眼里，天道清算是无声中便做完的事情，可在虞月凝耳里，却听到有人在说话。
    小世界的天道组成及其复杂，一部分是世界源动力带来的能量，比如小说世界便是原著带来的力量、加上世界平衡而出的审判能力，最后加上一点真正天界神君们的指引，形成了天道。
    “魔尊殷无渊，罪大恶极，就此——”
    半空中，已经魂魄破碎的殷无渊也听到了审判的声音，他此刻已经极其虚弱了，没有什么波澜，等待天道下半部分的话说话，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等等。”
    那是虞月凝的声音。
    天道和殷无渊都一怔。
    天道背后的神君感受到同事的波动，查了一下数据，然后道，“虞神君，切勿插手小世界的走向，你违规了。”
    “我没有插手。”虞月凝沉声道，“男主角霍盛凌胜出，反派魔尊失败死亡，这个世界的剧情已经走完了。”
    原本已经没有意识的魂魄也因为他们的对话而重新聚起一点点意识，就在这时，有眼力价的鬼役伸手用锁魂绳，将殷无渊四散的魂魄全部锁了回来，他顿时恢复了些清明。
    “阿，阿凝？”殷无渊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你怎么……”
    虞月凝此刻顾不上他，而是忙于和同事辩论。
    “虞神君，我刚刚已经查阅你的履历，你如今在因私.情插手工作，难道想被剥去神君资质吗？”天空中，另一位神君质问道。
    “我并非要插手。”虞月凝沉声道，“我渡劫轮回至今，想必已经积攒了丰厚的功德，我要用这些功德换取他审判的结果，以物换物，不算扰乱工作。”
    “什么？”神君震惊地说，“你这么多年的积攒，回到天界就可以封神职，日后成为一方天尊也是有可能的。如今一步之遥，虞神君，你切勿冲动，何必为了小世界的人物放弃自己大好前途？更何况，他罪孽深重，不可能免受责罚。”
    “我并非为他脱罪，可我想要一个公道。”虞月凝说，“这个世界法阵将他放在反派的位置上，没有给过他机会。一个生来就被认命为恶人的人，被命运摆布一生，最后还要被审判自己的恶行，是否不公？”
    她又说，“人生来已经是不平等的，更不该像是工具一样，行使过自己的作用之后就被销毁，太不公平了。”
    神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虞神君，那你想用你这些年的功德换什么呢？”
    “换他轮回的机会。”虞月凝沉声道，“让他在轮回中赎罪，可等到一切清算之后，能否给他一个普通人的人生？”
    旁边的鬼役看着两个神君互相讨论，都缩着头，十分畏惧。
    透明的殷无渊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姑娘，他低声道，“阿凝……不必了。”
    他缓缓说，“血是我沾的，我认了。看到你真心关怀我，我已然满足，没必要再费其他周章了。”
    虞月凝看向殷无渊，她说，“师尊，可若是我想让你轮回呢？非常非常想。”
    殷无渊又一怔。
    “……这是你觉得想要做的事情吗？”他缓缓地问。
    “是的。”虞月凝坚定地说。
    殷无渊垂下眸子，他薄唇微动，过了半响，他低声道，“好。”
    他抬头看向她，苍白地笑道，“阿凝，如果这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便会做到。”
    “殷无渊。”就在这时，化身天道的神君开口道了。
    相比于和虞月凝说话时的客气，他对他说话的语气更加严厉。
    “你不要以为这是好事。”神君冷声道，“虞神君的功德可以换你入轮回的机会，但你必须要留着所有的记忆，经过无数世的痛苦轮回，你会夭折早死，会受尽人世间一切折磨与痛苦，落入那些前世今生被你害死的人手里，甚至堕落畜生道，一直到还清你身上欠的业力之前，都不得好死，不得消去记忆。你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虞月凝薄唇微动，她想过殷无渊就算入轮回也是要还债的，但没想到竟然是要他保持记忆。那会是何等的折磨？
    她甚至有点慌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武断，是不是不该妄下决定。
    就在这时，她听到殷无渊说，“我愿意。”
    她怔怔地对上殷无渊的目光，殷无渊却笑着说，“阿凝，过去我自以为是，从没考虑过你的想法。如今是你我最后一别，我愿做一件你真正想要的事情。”
    “师尊……”虞月凝低声道，“我不知我这样做对不对，可我只是希望，你也能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如果生来不是魔尊之子，不必承担反派的天命，做一个普通人，殷无渊还会那样坏而冷酷吗？
    殷无渊怔怔地注视着虞月凝，在这一刻，被魔族血脉剥夺的什么东西又回到了他的魂魄里，他似乎终于能再次感受到自己所有的情绪，能够感受到胸口的暖流了。
    “嗯。”他轻轻地笑了，“阿凝，谢谢你。”
    虞月凝抬头看向天空。
    “虞神君，你考虑好了？”神君最后一次确认道。
    “是的。”她说。想了想，虞月凝又问，“我会使用所有的功德吗？”
    “不。因为殷无渊轮回要受同等罪责，你赎回的是轮回本身的可能性。”神君说，“你还能留下一半……等等，你不会还想干别的吧？”
    ……
    待到虞月凝再次苏醒的时候，好似放下了什么重担。
    她察觉到自己被霍盛凌稳稳地搂在了怀里，她抬起头，对上霍盛凌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