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用充满期望的目光瞧着,王玫顿时觉得压力很大,认认真真观察了四周一番,她才回道:“殿内不曾插花,也无香炉,宫人毫无装饰,想是贵主、大王已经吩咐过了。不过,方才妾见立政殿外花木扶疏,却是于皇后殿下病情无益的。”
“将那些花木都拔掉如何?”衡山公主立刻对晋王道。
晋王无奈,低声道:“也须得趁阿娘睡着才好。”
“能搬动的,且叫宫人都搬到大吉殿去。暂时不好动的,便略等一等再说。”晋阳公主发话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宫中应对
宫人们行事自有章法,侍奉皇后的女官将事情吩咐下去,眼见着立政殿附近的大花盆便都搬走了。余下的花树不好移动,众人便将花朵都剪了去,拿布袋装了再送出去。不多时,满院的姹紫嫣红便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一片绿意,看着却也清净喜人。
而后,三位金枝玉叶便领着崔家诸人到侧配殿中歇息。因都是亲戚,也不必刻意回避,宫人们便将屏风撤下去,又端上浆水点心鲜果等。衡山公主在别院饮惯了茶,又对煎茶、泡茶都颇感兴趣,便让人拿了茶具过来,说要煎茶。
晋阳公主靠在凭几上,悄悄地与坐在她身侧的王玫说起了话:“方才……因阿娘病得比我重些,所以更闻不得草木香气?”
“并非香气之故。”王玫低声解释道,“草木开花之时,花朵中含有极细小的粉状之物。离得近了,这些粉状物便容易吸入体内。脂粉、熏香、杨柳絮亦是如此,会使呼吸之气不再洁净。寻常人尚且无妨,皇后殿下、贵主的气疾却最受不得这些。”
“内廷几个池子边都种满了柳树,花木也十分繁盛。仔细想想,这大内之中竟寻不出一个适合阿娘养病的宫殿。除非将花木都移了,栽些松柏翠竹,但怕是阿娘又会觉得太过耗费人力,定是不允的。”说到此,晋阳公主叹了口气。
“确实哪里都不合适。”衡山公主听了半截,也撅起嘴抱怨道,“便是不移栽什么花木,这大内也住不得。已经入夏了,哪一处宫殿不是闷热潮湿?放再多的冰盆也不觉得舒服。每到这时候,连九阿兄都会生病呢!我觉得,阿娘倒不如带着咱们去骊山行宫住些日子。若觉得骊山行宫太远,还有阿公(唐高祖)曾住过的太安宫呢!”
“胡闹。”李治便失笑道,“自阿公去后,太安宫久未修葺,阿娘又哪里住得?”
“正因为久未修葺,趁着修缮的时候将草木都换了才合适。”衡山公主接道,“若不是真定姑母别院里也有花木,我还觉得咱们干脆在真定姑母别院中住下最便利呢!横竖姑母早上也答应了。”
李治摇了摇首:“我就知道幼娘你必是忘不了这事。姑母照顾你们这些时日已经累得很了,且教她歇息一阵罢。”
崔滔忙接道:“大王、贵主言重了。阿娘一向喜欢热闹,天天都希望多些人陪她一同消暑解闷。两位贵主不论何时过来,她定然都只有欢喜的。”
崔渊也道:“修缮太安宫,或者继续建大明宫都合适。由大王与贵主们提出来,只为尽孝让皇后殿下安心养病,想来宰相们也不至于不肯成全。”大明宫是圣人为了孝敬先帝而建,先帝薨之后,便停了工。如今又因孝心而再建,也是一桩佳话。
“子竟说得是。”李治略作沉吟,却又苦笑道,“但此话由我、兕子、幼娘来说却不合宜。须得让太子阿兄领头上折子,我们一众兄弟姊妹再跟着陈情才好。”
崔渊与崔滔听了,自是能够领会他的谨慎之处。王玫也不由得再一次给他的出众情商加分——若是太子、魏王得知这个主意,肯定是不愿意与其他兄弟姊妹分享的。只是,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这两位心疼兄长的却很是不忍。晋阳公主便又转移话题道:“太安宫、大明宫修缮都需不短的时日。阿娘在立政殿中已经住了这么些年,眼下就换一换地方休养,说不得便能好起来了。”
王玫也赞同道:“贵主说得是。皇后殿下若是每天推窗都能望见好景致,说不得心情也能开阔许多呢。”长年累月在一处养病,所见所闻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便是再华美恐怕也像个囚笼一般。若是换了环境,心情好了,病情自然也会有所缓解。“至于花木,夏秋冬三季总比春日好些,稍加注意也便是了。”
这时候,红泥炉子已经生起来了。衡山公主、崔蕙娘、崔芝娘便涌过去试着煎茶。毕竟此前煮茶只是比丘们常做之事,顶多有些世家郎君们效仿一二,小娘子们却是从未试过的。因此,她们做起来虽是有榜有眼,但到底还欠缺些风韵。
于是,李治便笑道:“幼娘,你们还须得再学一学,且看我和子竟、子由的罢。”
说着,他们三人便挽起袖子煎起了茶。
这三人中,崔渊自不必说,举手投足风雅无比。王玫本便存了让他这位名士推广煎茶、泡茶的心思,他心领神会,自然做得无处不优雅中带着潇洒。旁人光是盯着看他的动作,便是一种享受了。每向外人展示一回,便能引得众人拍手称赞,恨不能立刻效而仿之——李治便是其一,如今也已经算是学成出师了。崔滔自身条件本便得天独厚,如今又有心一改纨绔子弟的形象,学得亦是相当用心,举止也格外有几分味道。便是李治,虽学得晚了些,但对这种“风雅之道”亦很有天分,瞧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
两位小公主、崔家诸人看得都赞叹不已,各取了他们煎的茶喝了。
王玫便发现,煎茶果然还须技艺。至少,崔渊、崔滔、李治煎出的茶,便不像她自己煎的那般苦涩,饮起来也另有一种风味。且也不是她自夸,崔渊不但煎茶时风度出众,连煎出的茶也好喝一些。
“阿爷,我也想学煎茶。”崔简跃跃欲试道。
“我也学,我也学。”崔韧亦是不肯落后。
衡山公主见两个小家伙都抱着自家阿爷的手臂不放,心里也有些吃味地拉住了李治:“阿兄教我!我学了,也好日日煎给阿爷、阿娘喝。”
实在拗不过几位学生求教的恳切之情,李治、崔滔、崔渊便现场教学起来。一教一学也颇为得趣,连晋阳公主、崔蕙娘、崔芝娘也忍不住跟着动起了手。王玫与李十三娘只在旁边笑吟吟地看。
忽而,便听殿外道:“这是什么味道?仿佛在哪里闻过?”
众人便暂时停了下来,崔家诸人行稽首大礼,李治、晋阳公主、衡山公主也拜下去。
圣人自殿外走入,瞧见中间的红泥炉与旁边的茶具,恍然大悟:“这不是煮茗粥么?怎么闻起来却不像?”
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也随后走进来,答道:“这却不是茗粥了,而是单只煎茶或泡茶呢。连道医、佛医都说,煮茗粥于养生无益,如此作单方饮用,才可调理肠胃、消食清热。加了红枣、人参或配上晒干的花饮用,又各有补血益气驱寒之效。”王玫与青光观观主讨论出的饮茶之法与养生紧密相连,也获得了诸位道医、佛医的认可。崔家上下都已经改为饮茶,真定长公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推广的好机会。
圣人顿生好奇之色,便道:“你们谁会煎茶?都煎来与我饮一饮。”
于是,不论是刚学会的或是已经能当先生的,都各自忙碌起来。只有王玫、李十三娘安静地跽坐在侧。真定长公主仔细一瞧,便捂嘴笑道:“还没学会呢,倒是在阿兄面前显摆起来了。”她说的是崔简、崔韧。崔简倒还算好,崔韧毕竟年纪小,便是粗粗学了一遍,亦是错漏百出,只能时不时回首去望自家阿爷。崔简在一旁看不过去,便帮他一起做了。小兄弟两个你碾茶、我烧沸水,倒是合作无间。
圣人看着两个小家伙也欢喜,又见自家儿女之间亦是温情无比,更是十分满意:“也不知你们是如何想到这煎茶、泡茶之法的。前些日子你生辰时,往宫里送来的宴席也很不错,连观音婢用着都觉得很好。”
圣人嗜甜食,尤其遣人自天竺学了制糖之法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但无论什么总是过犹不及,真定长公主进献宴席时便格外吩咐王玫想了一想。于是,王玫就教厨下做了些偏纯天然的甜食,如枣泥、豆沙、芋泥、薯蓣(山药)泥等做的蒸饼、烤饼、煎饼之类。只是红薯、土豆、南瓜等如今都还在美洲待着呢,不然能做的更多,口味也更甜,连糖都不需加了。顺道若能将辣椒、玉米、西红柿等好物都移栽过来,大吃货国度的繁荣兴盛便指日可待了。
“阿兄、阿嫂若是喜欢,我便将食方都献上来便是。且说这茗茶,方才道医也与你诊了脉,说你肠胃也不好,又有风疾,正该多饮些茶呢。只是,煎茶味道太重,天天喝泡出的茶饮才好些。”真定长公主应道。其实观主还说了许多,比如控制荤腥与甜食等,但一时间圣人怕是舍不得这口腹之欲,她便不再多提。私下与晋阳公主、衡山公主、晋王说一说,让幼子幼女成天看顾着提醒一番,便又是孝心可嘉了。
圣人抚须微笑,颔首道:“雉奴(李治)、兕子、幼娘正好天天泡茶与我喝。”
“耶耶尝尝。”衡山公主立即送上自己煎的茶。晋阳公主与李治听了姑母的提醒,煎完茶之后,又泡了几盏茶。
圣人喝了,感念于儿女们的孝心,自然是交口称赞。待他又尝了尝崔家诸人的茶,便也粗略能分出高下了,满面慈祥地道:“子竟为上,子由、雉奴中上,兕子为中,幼娘并小丫头、小儿郎们还须多练一练手才好。”
虽是满堂欢乐,但圣人既然来了,混作一处也不合适。晋阳公主便起身道:“耶耶,儿与幼娘带着姑母、郑夫人、表嫂、表妹们四处走一走。正好姑母也有一阵不曾入宫了,还想让姑母也看一看儿与幼娘的课业呢。”
“去罢。”圣人便道。
待一众娘子们都离开后,他便略微放松了些,靠着凭几,环视着仍留在殿内的李治、崔滔、崔渊及崔简、崔韧,挑眉笑道:“子由,听说你近来都在寻访药王?可寻着了什么行迹?”
崔滔回道:“已经问着了些人。不过,听闻药王隐居太白山中,已经有些年头不曾下山了。就连师从他的那些弟子也与他一般性情,只推说要侍奉师父,都不愿出山入京城。”药王孙思邈是出家为道之人,好无为清净,不愿入世也情有可原。
圣人抚了抚长须,叹道:“当初召见药王时,他便百般推辞官爵,只愿钻精医术,还想著书立说。那时我也未曾想过,观音婢的病势竟如此沉重。大郎(李承乾)、青雀(李泰)都曾遣人寻过他的踪迹,却遍寻不着。”
“也是孩儿平日游手好闲,有足够的时间盯着底下的仆从、部曲去做事的缘故。”崔滔搔了搔头,作出羞窘之状,“不瞒舅父,孩儿已近而立之年,也不想再糊里糊涂下去了。原想让阿娘出面向舅父求个一官半职,却被阿娘堵了回来。说是若连此事都做不成,她也没有脸面向舅父说求官之事。”
闻言,圣人笑了起来:“我的外甥想上进,她这当阿娘的还压着你不成。子由安心罢,不论此事成与不成,舅父都保管给你寻个好职缺。”说罢,他又看向崔渊,笑道:“啧,最近子竟倒是名气颇盛了。崔子竟崔四郎书画诗赋三绝的名声,连我都听说了。雉奴(李治)还与我看了你送给他的书帖与画,确实大有进益。如何?过了这么些年,可改了主意,想入朝了不曾?”
他说话间十分亲切,便像寻常人家的长辈一般。崔渊回话的时候,也带了几分随意,语中却是丝毫不失礼:“如堂兄所言,年纪到了,便也有心为圣人、为天下万民分忧一二了。只不过,家中兄长都是门荫出仕,阿爷、叔父见臣略有些微名,便都想让臣争一口气,去试一试考进士科。臣也想与天下名士竞逐一场,也好教自己知道分量几何。”
李治也接过话,补充道:“每回我去姑母别院中,都见子竟捧着时务策看呢。说是下个月他便要去考县试了,如今正好在家中日日温习。”
圣人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你阿爷、叔父都有心了!你虽为狂士,到底心性在那里,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错!不错!也且教我瞧瞧,崔家能不能出一位状头!”
见他高兴,几人便都微微笑了起来。崔渊更是神色微松: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且不论吏部考功员外郎范阳郡公与他们家结交紧密,便是换了人主持这贡举之事,他的状头大概也跑不掉了。不过,省试的时务策须得作得更好些方可——毕竟,以他对圣人的了解,一时高兴起来,大有可能直接将他的卷子扔给房相、魏相、赵国公(长孙无忌)等重臣看。他可不能让自家阿爷丢脸。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同心同力
崔家诸人在宫中足足待了一整日,才被依依不舍的衡山公主、晋阳公主放了出来。待真定长公主车驾驶出宫城门时,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嫉妒恨。消息灵通些的,已经得知崔家献上了一群道医、佛医为皇后诊治,只恨自己怎么不曾想到这主意;消息不灵通的,只见郑夫人带着崔蕙娘也入宫了,又发散联想了一番,气急交加,暗地里将真定长公主并崔家诸人狠咒了一通。
回到别院后,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便吩咐李十三娘、王玫去歇息,明日再过来侍奉不迟。于是,崔渊、王玫带着崔简向长辈们告退。一家三口回到自己的院落里洗去一身疲惫,披着微湿的头发坐在一起低声说话。
“叔母生辰时,未曾得见太子妃与魏王妃。今天一见,觉得两位都是温良贤淑之人。”太子妃苏氏与魏王妃阎氏几乎日日入宫侍疾,今日也不过是比崔家到得晚了些,便错过了道医、佛医们诊治的时候。经晋阳公主、衡山公主说明,她们便立即满面感激地向真定长公主道谢,不愧是名门之后,应对十分得当。不过,王玫对阎氏更熟悉些,因她的叔叔便是大画家,时任刑部侍郎的阎立本,她的父亲工部尚书阎立德的画技也同样闻名。
崔渊微微一笑:“阎氏之父为工部尚书,叔父为刑部侍郎,仕途看起来比苏氏更通达,却无能支撑门庭的子弟。而苏氏之父为刺史,叔父为十八学士之一,子侄均十分出众,复起指日可待。不过——”他略作沉吟,摇了摇首:“苏氏叔父身为南昌长公主驸马都尉,却是魏王之人。据说是他建议魏王主持编著《括地志》,功劳不小。”
虽说宗族上下一心才容易成事,但王玫十分理解苏家的选择。已经折了一个女儿给太子,眼见着太子却像是个扶不起来的。圣人又十分宠爱魏王,何不试着向其示好,至少保留一脉富贵荣华?只是,太子妃苏氏的立场却尴尬得很了。
崔简昂着小脑袋,忽然道:“圣人与晋王都很亲切,太子、魏王……”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不能妄议诸皇子是非,于是抿了抿嘴唇,才道:“见着生不出亲近之心来。”今日本来圣人、晋王说得好好的,阿爷、世父也都谈笑自若,当太子、魏王过来后,气氛明显就有些不对劲了。如他这般敏感的孩童,自是察觉出了这三位皇子之间的奇怪气氛。
崔渊失笑,毫不留情地揉乱他的头发:“诸皇子又何须亲近谁来?虽说论来论去都是亲戚,毕竟隔了几层呢。君待臣,以礼法而言,如此便已经足够了。不过,诸皇子毕竟只是皇子——咱们崔家欲得的,是圣人的信重。”
崔简想了想,又道:“如果现在都不能信重臣子,日后当了圣人又怎么会信重他们呢?”
王玫心中微微一凛,崔渊却是怔住了。小家伙确实早慧,然而,就连两位家长都不曾想过,他竟然敏锐如斯。这还没过六周岁呢!王玫看了崔渊一眼,见他眯起眼睛已经开始走神了,于是柔声问道:“阿实怎么想到这句?”
崔简便道:“就像我与傅母一般。如果我现在不能信任傅母,就算长大之后也不可能信任她。”小家伙只是推己及人罢了,又想起王昉曾给自己讲过的一些前朝故事,便又道:“君主待臣子好,臣子自然敬重君主;君主待臣子不好,臣子就不会敬重爱戴他了。”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所以圣人与诸公相得。”崔渊勾起嘴角,“阿实说得是。无容人之量、亲小人而远贤臣之君,又怎么值得臣子全心全意侍奉?”时人都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既然太子为嫡长,大多数人便会支持太子登位。觉得太子不堪造就者,便觉得魏王有文采,投了魏王。太子文不成武不就,性情阴鸷不假;魏王骄矜,有夺嫡之心却不加掩饰,比之太子又聪明几分?这两位登位,于崔家、于朝廷、于天下万民又有何益?崔敦固然是一家之主,但他又何必等着长辈做出决定再行动?如他这般性情的人,若九五之尊并非明君,他也不屑于为其效忠。
“阿实,这些话不能随意外传。之后,你便将它们埋在心底,谁也不说,可否做得到?”王玫横了他一眼,低声安抚小家伙。
崔简点点头:“母亲放心,我一定谁也不说。”
待用过夕食之后,崔简便回了自己的房间练字。王玫将崔渊拉进寝房中,命丹娘、青娘等在外头守着,低声道:“阿实还小呢,你怎么能在他面前说那种话?”小家伙好奇心强,说不得便会翻书看他阿爷所说的那句话出自哪里了。以他的聪慧,推理一番,没过两年大概就懂得其中深意了。
“他小小年纪,便能想到这些,我这做阿爷的倒是被世俗礼法给捆住了。”崔渊叹道,“时也势也,命也运也,九娘以为呢?”他曾觉得九娘想夺嫡之事想得太多了,但如今来看,想得多些也未必不好。想得多,未必要做得多;做得多,又未必都须显露出来。
“你先前所说,也很有道理。”王玫认真道,“咱们力量微薄,于夺嫡之事暂时没什么影响。如今不偏不倚,也就够了。不过——与晋王相交,却是意外之喜了。”她此刻已经毫不掩饰自己比较看好晋王的事实。
崔渊勾唇浅笑:“原本与晋王相交,便没存什么心思。就算如今生了心思,也不妨且顺其自然就是。”以圣人对皇后殿下的尊重,也必定不可能舍嫡子而立庶子。除了太子与魏王,也就是晋王了。且不提其他,至少晋王擅忍,且性情较为平和,很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至于自家阿爷是否有什么念头,他只管看准时势,多劝一劝就是了。五姓七家之类的世族不比其他根基不稳的高门,无须太过冒险,挣得什么从龙之功。不过,若有机会与未来圣人君臣相得,当然也应该牢牢把握。累世公卿之族,若无看人的眼光与识相的眼色,也便到了该败落的时候了。
王玫便又道:“元十九投了太子,不妨推着崔泌投魏王。待大局定时,便是他们身败名裂、身死族覆之时。”有时候,复仇也不需自己绞尽脑汁脏了手。推着对方站错队,看他们万劫不复亦是十足大快人心。
崔渊忍不住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细细端详她的神色,笑道:“真是心有灵犀。崔泌那一头,想来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了。”他如今在京中广扬名声,又有真定长公主作为后盾,不得罪太子、魏王任何一派。崔泌若不想让崔泳被他彻底碾压下去,只能另辟蹊径了。如今魏王日渐势大,不投魏王提一提自家声望,又更待何时呢?“只是,在大局定之前,我也不想让他们过得太舒服。”
王玫依偎进他怀中,又问:“你上午曾说发现一件趣事,可是与元十九、崔泌有关?”
崔渊笑得甚是轻快:“这些时日我一直拿他的文卷看,又请钟十四郎、八郎替我试探了几回。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王玫拧起眉,认真地想了许久,冷不防道:“难不成他这状头是舞弊得来的?”说文卷,又说试探,那必定就是元十九名不符实了。只是,少年才子得了状头,当年想必也有许多人与他对答,怎么却无人发觉真相?
听她说到舞弊,崔渊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猜着了?倒也不算是舞弊,只是有人替他参谋罢了。那人之才,远远在他之上,替他筹谋,最终却落得被他不喜,郁郁而亡的下场。”
王玫更是惊讶,睁圆了眼睛:“你……莫不是说他的元妻郑氏?”她对元家之事颇为了解,左猜右猜也只能是那位嫁了表兄却早逝的表妹了。
“是。我遣人打听过了,那位郑氏女,有谢道韫之才,只是不欲扬名,所以不为众人所知而已。”崔渊一叹,“原本若辅助夫主一路青云,倒也不埋没其才。元十九却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容不得内人之才犹在他之上。真是可惜了。”
王玫也禁不住觉得惋惜。能够辅助元十九获得状头,这位郑氏于史书、时务策上肯定造诣非常深,或许确实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但她却又哪里能料到,所谓的表兄,竟卑劣如斯——明明得了好处,却不愿承认自己比不上妻子。元十九口口声声说婚事不谐,想必他要的是一位对他俯首听从宛如奴婢的妻子,而非一位才华横溢远超过他的妻子。所以,他才又回过头去纠缠原身,想从原身那里得到尊崇,借以恢复自己的男性自尊?
“此事毕竟已经过了许久,郑氏又早就亡故,寻不出证据来。四郎打算如何做?”
“那郑氏被元十九逼死,郁郁而亡,自然有父兄替她讨回公道。”崔渊回道,“若无荥阳郑氏作为元家后盾,将他们家推倒便是顷刻间之事。免得你还担心他会跟着太子狐假虎威,为难舅兄。”元十九的名声已经很差了,再差一些,便是他再诚心,太子一派也懒怠理会他,想保住校书郎之职也已毫无可能。至于他叔父,蒲州司马之职有的是人想做,连带着参上一本拉下来也不难。
“只是……”到时候就不能在太子谋逆之事爆发的时候,彻底报复他们了。不过,王玫想了又想,觉得以元十九的能力,即使太子果真谋逆了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牵连进去也不会罚得太重。且若是太子没来得及谋逆,只是夺嫡失败,那便又会生出变数来。想到此,她也觉得还是速战速决,借郑氏娘家——元十九亲舅家的怒火来彻底摧毁元家比较合适。
“安心罢,郑氏亡故,元家、郑家已经离心了。此时不过是再给他们火上浇些热油而已。”崔渊道。他早就暗自发誓,必要让元十九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尝尽苦楚,方能解恨。如今,也不过是逐一实现罢了。
夺嫡、元十九、崔泌之事,其实都并非他们生活的重心。将这些事议论清楚了,两人都是一般心思,便又各自忙碌去了。
崔渊要做的事,当然并不是准备县试那么简单,而是准备府试、省试,保证府试之解头、省试之状头都纳入囊中。这时候,他也没忘记刺激刺激崔泌。于是,隔三差五便将崔泳请过来,论了几回时务策,就彻底收服了这位本性纯良的少年郎。
崔泳甚至主动提出办文会,继续替他扬名:“书画诗赋三绝又算什么?子竟阿兄便是称书画诗赋策论四绝,也是当得的。”崔渊闻言浅笑,当然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崔泳越发钦佩他,便奔回家去向着自家阿兄好生夸赞了一番他的风骨。崔泌本是带着惯常的微笑倾听,到得后来,连笑脸都听得僵住了。
崔渊也并未闲着,又找人给魏王的幕僚旁敲侧击,替崔泌说了许多好话。魏王正谋夺嫡,求贤若渴,一听是崔相之孙、素有文名、人品贵重,自然不舍得放过如斯人才。于是,几番盛情邀请之下,崔泌也便半推半就,成了魏王一派的人。崔泌、崔泳兄弟两个,在魏王不遗余力的造势中,陪着魏王于长安城里又大出了一番风头。因崔泳连连称赞崔渊的缘故,连带着他也接着名气高涨了一回。
☆、第一百二十九章 崔渊县试
如此过了些时日,京中便又传出了声名已经摇摇欲坠的元家逼迫媳妇致死的流言。这流言还说得有根有据——那被逼死的郑氏是有大才之妇人,连元家郎君的状头也是托她的福得来的。哪里知道一腔情意错许了白眼狼,元家郎君竟是得利之后转身便嫉恨于她,生生将她逼迫得郁郁而亡。对于这流言,有些人尚且存几分怀疑,但又有人辩说,那元家郎君得了状头之后,除了诗赋以外哪有什么惊人见解?以前哪有这般不通时务的状头?又有元家下仆将他酒醉之后的污糟话传得到处都是,动辄虐待打死仆婢部曲、某些癖好十分奇怪等劣迹更是举不胜举了。再有人为元家说话的,听了这些之后也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