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规有令,外族人闯入族内,应在第一时间内通报,这是第一条;其二,大婚在即,你却伙同外人私自逃婚,是要置族人于何地?”大祭司掷地有声道:“这两条,你可知错?”
阿浔咬了咬唇,关于百里的一切只字未提,直接说道:“婚事并非我所愿,我不愿嫁给龙王之子,不愿意嫁给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大祭司打断她的话:“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此事关乎我们一族前程,我养育你长大,这是你应尽的职责和使命。”灵泉即将枯竭,如此一来,族人必定少不得要迁徙,若放在百年前,此事尚有转圜之地,而今世易时移,且不说适宜蛟族生存的水源处日趋减少,如今龙族领地逐步扩大,方圆几百里的水泉都被他们所控制,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大祭司掠过阿浔苍白的脸,眸色暗了暗,沉声道:“阿浔,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个婚事都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阿浔霍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愕然。
她正要说些什么,溶洞外忽然传来一沓重重的脚步声。
“祭司大人!”云芝的父亲自外头狂奔而来,大声求救道:“我们家阿芝快不行了,求求您过去看看吧!”
阿芝,阿芝怎么了?阿浔下意识地抬头,正巧与云芝父亲的眼神对视。
平素温和老实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啪地一记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你这个贱人!我家阿芝待你如亲生姐妹一般,你却狠得下心去害她!若是阿芝有什么好歹,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阿浔的头被打偏过去,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疼。领子被一把揪起,几欲窒息,然她满脸怔然,竟是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任凭那个男人将她像破布娃娃一般甩来甩去。
脑中只回旋着一个念头——阿芝怎么会出事,明明临走前只是想办法迷晕了她而已,怎么可能?!
“住手!”大祭司蹙眉,派人拦住云芝的父亲,“究竟发生什么事,云芝怎么了?”
云芝的父亲回过神,悲从中来:“云芝被她的冰刃捅了一刀,失血过多,简单的治愈法根本止不住伤口,大祭司求求你去看看她吧,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有事啊!”
“你先莫急,人呢?人在哪儿?”
云芝被她父亲抱进溶洞里来,众人围着一看,简直不忍目睹,转头看阿浔的眼神由失望转为愤怒,不管如何,为了一己私欲竟然伤害族人的性命,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如此险恶之心,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云芝伤得很重,腹部创口成撕裂状,显然伤人者不止捅了一刀,而是一刀不成,再补了数刀。祭司抬手盖在她的小腹处,双眉紧蹙,耗费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方才止住了她伤口的血。
他嘱咐云芝父亲道:“血是止住了,不过今晚十分关键,一定要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一旦出现什么状况即可通知我。”
云芝父亲应了一声,瞪着阿浔愤愤道:“我知道大祭司您素来疼她,可惜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关键时刻还被她反咬一口,这件事您一定要秉公处理,莫要让我们族人心寒呐!”
大祭司按了按眉心,语气中透着一股疲惫:“我明白,你放心吧。”
他转身,拄着拐杖穿过人群走到阿浔的身边,蹲下,干瘦枯槁的手颤颤摸上她幼嫩的脸颊:“阿浔,你可知戕害同族的惩罚是什么?”
她呆滞的眼珠动了一动,干裂的唇微张,低声道:“我……没有害阿芝……”
“死到临头还狡辩!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做!定是阿芝发现你出逃的计划所以你才狠心将她杀害的!”眼看云芝的父亲又要冲过来,族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拦住。
“阿浔,阿芝和你是好姐妹,你怎么能忍心!”
“算了吧,你看她哪里有半分悔过之意,依我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们的目光犹如利剑般要把她射/穿。
大祭司粗粝的指腹在她红肿的脸庞停下,长叹道:“戕害同族者应受剥鳞之罪。”
☆、第65章 挫骨扬灰
剥鳞之罪,乃水蛟一族的重刑。
如同凰鸟青鸾爱惜自身羽毛般,蛟龙身上每一片鳞片皆由其精血幻化而成,若是强行剥去鳞片,无异于受凌迟之罪,将承受千刀万剐之苦。
大祭司抬手,掌心拢起一道寒光缓缓朝阿浔头顶罩来。眼看那光愈见逼近,她瞳孔蓦地放大,从内心深处涌来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惧,她开始反抗,摆动手臂试图摆脱族人的束缚,可惜一身法力在进入禁地时便被封印,她不断挣扎,明知挣扎无果,仍固执得不肯屈服,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反抗起来,又被族人按住头压在地上。
“按住她,别让她逃了!”
“力气真大!”
挣扎间,大祭司的手霍地按在她头顶心,阿浔猛地一怔,只觉一道彻骨寒凉从头顶一路延伸至脊梁骨,整具身体犹如被千万只毒虫啃噬一般,她目眦欲裂,痛不可遏。
对于成年的妖仙而言,被强迫变回原身的痛苦无异于让你重新回归母体承受一次被分娩挤压的痛苦,这份苦痛来源于对生与死最原始的忌惮。
阿浔趴在地上,十指紧紧扣着岩石地面,她的双腿已被一道白光所笼罩,逐渐化作蛟尾的模样,漆黑晦暗的溶洞里忽地被她那片片莹白色的龙鳞所照亮。而此刻,她却承受着焚经碎骨的剧痛,蛟变的速度极快,很快她暴露在外的手臂和脸颊边缘都呈现鳞片状的纹路,“呃——啊!”一阵耀目的白光倏然炸裂开来,狂风四起,袭面而来宛若利刃,逼得守在一旁的族人忙不迭地后退,忽见那万丈白光之中,一条通体雪白的水蛟陡然出现在视野里,她满身莹白的鳞片薄得剔透,除却一双乌黑的眼眸外,全身仿佛是冰雕雪凝造就,仙气凛然。
多么美丽的一条白蛟啊,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她身上不能移开分毫。而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它一声低啸,白蛟甩尾掀起飓风,将围守在她四周的族人全部掀翻在地。
众人大惊:“拦住她!拦住她!”话虽如此,要对付一只化形的蛟龙谈何容易,不过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罢了。
阿浔快速穿过众人的围堵朝四通八达的溶洞深处飞去,追逐着那黑暗中的一抹光亮,脑海中回旋的全是百里或站或坐,或笑或沉默的脸,她想要出去,想要摆脱这一切困锢自身的枝梧,去追寻他口中所说的自由,哪怕要付出一切代价!
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步。
余光撇到一道黑影横空而来,她欲侧身躲避,然甬道狭小,身体紧贴尖锐石壁留下一道道狰狞的伤口,阿浔低吼一声,只觉脖颈处被紧紧攥住,她失去了腾飞的力量,重重扎倒在地。
尘埃四散,碎石满地滚落,她抬起头,看见大祭司右手幻化成一只黝黑粗糙的龙爪将她按压在地上。苍老沙哑的声音如梦魇般如影随形,他折身,全盲的眼中竟迸射出令人震慑的光芒:“还不快动手?!”
“是、是!”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举起手中尖锐的倒钩缓缓步向阿浔。
钩刺一下扎入肉中,她闷哼一声,冷汗直流,刷地一片带着血肉的鳞片落在地上,她疼得在地上挪腾翻滚,须发怒张,爪子在地面划出狰狞的划痕,大汗淋漓,痛苦万状。而族人只是按住她的身体,高举钩刺,一下又一下地,雪白的鳞如漫天落下的飞花,合着她的血肉……
大祭司抬手:“停——”
是时,阿浔整个人已经血肉模糊不忍卒睹,分明从下钩到剥去鳞片仅仅过去几瞬,然在这眨眼的瞬间,她却仿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胸膛快速地起伏着。
大祭司命人将她抬起,他问:“阿浔,你可知错?”
她于挫骨扬灰,千刀万剐的疼痛中抬起头颅,双睫沾着泪水,混合着汗倏然划过脸颊,身下早已是鲜血淋漓,散落在地的莹白色鳞片反射出祭司苍老的脸,沉淀着一股死寂般的平静。
“阿浔何罪之有?!”她蓦地昂起头颅,龙须虬髯,如根根利刃般散发着清冷泠的寒光,看着大祭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我不服……”
大祭司却未再接话,只是侧头吩咐族人将她关押起来好生看顾。
“去摘点龙血草给她敷上,婚事即将临近,若是让龙宫之人发现她身上有伤就不好了。”
“是!”
不远处的白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拖曳着阿浔的身体朝溶洞深处走去,而从她身上滴落的血花点点绽放在地上,绵延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泉,而莹白色的鳞片散落其上,有着一种残破的凄美。她就好似一只追逐自由的蝴蝶,却被人无情地掐断双翅,这份疼痛,白姬感同身受,这是一种不甘被他人主宰命运挣扎的悲悯,可悲可敬。
可是——她颤抖着抬眸,不经意间眼眶已经湿热一片,视野模糊不清,好似被前方的黑暗所笼罩,连最后一次光明业已被湮灭。
可是百里他,为什么没有来呢?
阿浔的每一次剥鳞之痛都好似作用在她的身上,无形间,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在她身上片片凌迟般,那种肝肠寸断之苦痛不可遏,恍若将你整个人连皮带骨挫骨扬灰连渣也不剩……白姬眼中的泪水似断了线般控制不住地落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痛苦?!为什么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她静静立在原地,脸上潮湿一片。
“不用想了,百里他是不会来的。”
此刻,司南离的声音听着比任何时候还有刺耳,还有令人厌恶。白姬蹙眉,却无计可施,即便堵住双耳,还是能听到他尖锐跳脱的声音喋喋不休地响起——
“你想不想看看他此时在哪儿?”语落,他讥讽地笑道:“还是算了,我想你看完以后心情会更为低落,我一向善解人意,自然不会做出火上浇油和往你伤口撒盐的残忍之举。”
善解人意?
白姬扯了扯嘴角,不理会他语中的嘲讽,抹了把泪,低声问道:“阿浔接下来会怎么样?”
“嗬,你还当真入戏了,依我看,她是死是活与你又何干呢?”他话锋一转,忽然犀利地指出:“哦,也是,你与那阿浔生得这般相像,仿若从一个娘胎里出来,难免心里不会存点幻象,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让你彻彻底底断了这个念想吧!”
话音落下,白姬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滚滚热浪袭面而来,她霍地睁开眼,大骇一跳,沸腾炽热的血泉近在咫尺,感觉那飞溅的火花几乎要炙在她的脸颊上。整个人在缓缓下坠,就在整张脸要栽入血泉的那刻,后背心被人猛地一抓,司南离蓦地从虚空出现,和她面贴面贴得及近,他轻讽道:“悠着点,这座血泉连接至孽海,大罗神仙跌进去也要融掉一层皮。”
孽海,那不就是百里斩杀司南离的地方么?!
“啧啧,说起孽海啊,我这心里就堵的慌,不然——你进去感受一下?!”
司南离一头炽热若火的红发仿佛跟血泉背景融为一体,唇边溢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假作放手,白姬忽地往下坠去,惊得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攀住他。
“呵呵,嘴上说不要心里却很诚实么?”他单手攥起白姬的下巴,眉眼低垂魅惑,启唇轻语道:“方才不还为了百里奋不顾身么,怎么现在又开始惜起命来了?”
白姬只是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不说话,此一时彼一时,都走到这里了,若是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就死得太不值得了!
正想着,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血泉翻滚着,在风的侵袭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白姬听到一声熟悉的低啸,随即望见一道白光飞流直下,猛地扎入血泉之中。
那是——
“方才好像有一条白蛟摔了下去,莫不是我眼花了吧?”
余光里映出白姬怔然惊愕的面庞,司南离明知故问,嘴角噙着一丝恶意得逞的笑。似乎嫌这个打击对她还不算沉重,他继续火上浇油:“看来她是承受不住剥鳞的疼痛而选择自行了断啦,啧,好可怜,掉进这个里面可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呐!”
不可能……
白姬艰难地在血色翻滚的泉水里寻觅阿浔的足迹,然而触目之下,除了满目的赤红和咕咚咕咚的气泡,竟是一点痕迹也寻不出来。
“别找啦!跌进这里头只要须臾,便会被吞噬得连渣也不剩了。”
“为什么……”
“为什么?!”司南离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儿,竟桀桀怪笑起来:“绝望、痛苦、憎恨足以将一个人摧毁,不反抗还想要得到解脱,如此一来就只有去死一条路咯。”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而后又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白姬内心深处最后残留的一丝幻想。
“忘了告诉你,死在孽海里的人是不能投胎的哦,所以说,你和阿浔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你不过是个长相肖似被百里借以怀念他逝去恋人的替代品罢了。”
☆、第66章 一枕黄粱
枉死城,阴律司。
阴间不似阳间有昼夜和四季更迭,而是全天沐浴在一种惨淡凄然的阴霾中,放眼望去,方圆几百里荒芜一片,怪石嶙峋,唯有忘川河沿岸那大片曼珠沙华如鲜血般泼洒在地,弥漫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浓艳色泽。
线香燃尽,化作一阵扑簌簌的灰落在案台上,只余下一截光秃秃的根在香炉里。百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的大门,招魂幡插在地上,于一色愁云惨淡里未见有任何动静。
这已然是第一十三根还魂香了,可惜小姐姐的魂魄却依旧不知所踪。
睚眦眼中难掩黯然之色,乖巧地走到百里身边,用头去蹭他垂在腿侧的手,无声地进行安慰。
粗糙的鬓毛刮蹭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感,僵直的手指微微一颤,百里回过神,顺着它毛发生长的方向轻柔地抚摸,“我无碍,睚眦。”他回答得格外平静,双目却仍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招魂幡没有移开,在昏暗的光下,他半面脸俊挺玉雕,平直锋锐的剑眉,深邃斜挑的凤眸,每一笔都好似水墨丹青精细勾勒而成,未沾惹任何烟火气,超脱出尘。
睚眦默不作声地仰望百里,只觉他下一秒便要远离这世间,走去一个自己陌生的地方。它紧张地向前靠了靠,小火炉般滚烫的胖身子紧贴百里,小姐姐已经不在了,若是主人也离开,那它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地府……
“睚眦——”百里忽然喊它,它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主银,什么事?”
百里唇角勾起一丝浅到几乎没有的弧度,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说:“我有点累,去休息一会。”语落,折身朝里屋走去,和衣躺在床上,头一沾到枕头便不省人事。
睚眦走到床边,枕着他垂落一旁的手轻轻卧在地上。
“主人……”感觉他的指尖逐渐冰凉,胸膛则毫无起伏,一点微弱的鼻息细若蚊蝇,睚眦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出现什么差池。
事实上,为了坚持到刚才,百里已经耗费了自己近大半的法力,再加上咒术反噬,早已是强撑到了极限。他能够感觉到睚眦舌头一下一下舔着自己手背所传来的粗粝感,一双眼皮却重若千钧,怎么也睁不开来。眼前是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忽而有乱光一闪而过,他感觉身体沉甸甸的,似有无数双手在拉拔牵扯自己的手脚,于无声静谧中,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想不到自己亦有今日。
忽地,身前冒起一撮微弱的青光,那是他丹田紫府中的阳火,阳火将盘踞在黑暗中的那些个魑魅魍魉一一驱散,又蓦地隐入他腹中。
百里这时,方才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眼前出现淡淡光亮,隐隐有噪杂的人声充斥进入耳内,逐渐地,光线越来越亮,而鼻尖嗅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在闹市的小酒楼中,在二楼临窗,低头便可望见外头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而抬起头,小二哥吆喝着递上一笼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放在桌上,白姬坐在对面,先是好奇地扫了一眼那白生生汤汁饱满的小包子,随后发现自己在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此情此景,忽然令百里恍惚起来,他心中一动,看着白姬问:“阿浔,我方才睡着了么?”
白姬端起一小碟醋闻了闻,似乎是被酸到了,嫌弃地放下,随口道:“是啊,我看你似乎很累,就没叫你。”话说回来,看到百里打瞌睡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呢。